“沈百戶現在何處?”


    “回皇上,聽說那賊子出了左安門,帶著他同黨二十多人,朝天津衛逃去了。皇上,是否令當地備倭兵、衛所兵,協助咱們鎮撫司剿殺?”


    京師乾清宮。


    身材消瘦的泰昌皇帝從宮女手中接過杯熱氣騰騰的龍井,在嘴邊抿了小口,關切望向跪倒在地的東廠提督。


    “許公公,按規矩辦,最好抓活的。朕和這沈煉,還曾有過一麵之緣。”


    朱常洛輕輕揮了揮手,身邊幾名宮女連忙退下。


    皇帝瞟了眼宮女清秀的背影,回頭見許顯純還跪在地上,對他道:


    “許公公起來說話。”


    許顯純謝恩之後起身,彎腰弓背站在那裏,猶豫片刻,終於開口道:


    “皇上,臣還有一事,不得不稟告。”


    朱常洛示意他坐下,許顯純猶豫不絕。


    直到朱常洛又咳嗽兩聲,許公公連忙挨著椅子邊兒坐下半個屁股,滿臉諂笑。


    “說吧,隻有咱們君臣兩人。”


    “皇上,還須再逮拿一人,若讓此人逃出天津,怕是後患無窮。”


    朱常洛一臉茫然,示意許顯純接著說下去。


    “皇上,此人便是首任遼東經略楊鎬。”


    “楊鎬?”


    泰昌皇帝所有所思點點頭。


    萬曆四十七年,朱常洛剛登基時,根基淺薄,皇位不甚牢固,所以對遼東那位亂臣賊子縱容綏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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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來好笑,朝廷對開原的唯一反製手段便是劉招孫的嶽父楊鎬。


    不過,劉招孫好像從沒不在意過他的嶽父大人。


    “皇上,劉賊不除,國無寧日!”


    許顯純情緒忽然激動,捧起茶杯一飲而盡,將空茶杯放回案頭,繼續道:


    “皇上,泰昌二年,開原軍四麵出擊,三月威逼朝鮮,七月登陸山東,近日又在赫圖阿拉和建奴決戰,除了平定白蓮教那次,其餘調兵,他們都沒有兵部調令。無令調兵,等同謀反!更別說衍聖公之事,劉招孫脫不了幹係。”


    朱常洛微微點頭,並沒有其他表示。


    和萬曆皇帝相比,新任天子性情懦弱,在臣子麵前唯唯諾諾。


    實際上,朱常洛在登基前,做了三十八年太子,幾乎受了萬曆三十多年打壓。


    童年不幸經曆加上殘酷的政治鬥爭,造成這位短命皇帝性格極度壓抑自卑。


    當然,更可怕的影響是,泰昌自始至終就沒擁有過自己的可靠班底。


    所以,朱常洛對父皇留下的九千歲魏公公沒什麽感情。


    最後時刻,泰昌皇帝坐視許顯純等人將魏忠賢扳倒,見死不救。


    眼下許顯純成了新任廠公,成了泰昌新養的狗。


    “皇上,這次劉招孫和黃台吉在赫圖阿拉決戰,無非是豺狼鬥虎豹搏,於朝廷來說,最好是兩敗俱傷,此時是解決遼事的最好時機。實不相瞞,臣安插在開原的細作,已經和遼鎮接頭,祖總兵可堪大用,願意率遼東精銳,為王前驅,一舉攻下開原。”


    “所以這個楊鎬已經沒用,讓他逃去開原,隻會對朝廷不利,臣建議,將他帶回京師,審下獄論死!或者直接就在天津······”


    泰昌皇帝輕輕搖頭:


    “平遼侯,遼東之虎,先帝臨終囑托,須善待此人,朕先前受魏忠賢蠱惑,逼迫遼東,以至開原亂起,此事還須從長計議,待召方首輔他們商議過後再行定奪。”


    許顯純亢奮的神情頓時變得低落,泰昌皇帝又道:


    “不過你們鎮撫司可先行動,西南土司叛亂,陝西民變又起,九邊精銳疲於奔命,朝廷也是有心無力。魏忠賢受先皇隆恩,不思報效大明,吃裏扒外,暗地勾結遼東,監視百官,私吞遼餉,罪該萬死!若非許公公及時出手,朕險被這惡奴蒙蔽!”


    許顯純聽皇上這樣說,連忙附和:


    “聖上說的是,魏閹欺壓百官,殘害忠良,也不是一天兩天。遠的不說,去年楊漣、左光鬥下獄,都是魏閹害的,不過上了道奏疏,便要將人害死。臣苦苦勸諫,不要對禦史下手,他執意不聽,隻說是這些官員得罪了平遼侯,該殺。今日得遇聖主,魏閹片刻之間,便被滿門抄斬,當真是天道輪回,因果報應····”


    許顯純正滔滔不絕,見泰昌已有倦色,他連忙轉開話題。


    “皇上,臣前日聽趙鑾正說,教坊司來了幾名西域妖姬,有吐魯番的,有波斯的,皆為絕色,與中原女子相比,別有風情。”


    泰昌皇帝黯淡的眼神明亮起來,對許公公道:


    “許卿,讓你做廠公,不是要你天天送女子的。吳太醫囑咐朕這幾日需靜養····”


    “你親去天津一趟,該抓的抓,該殺得殺。朕會讓順天府、正定府以及天津備倭兵配合鎮撫司圍剿,不讓他們逃出天津。”


    泰昌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京師東緝事廠。


    許顯純急急走過大門前麵的照壁,看也不看嶽武穆雕像,餘光掃過門口擺放的一排屍體。


    身後跟著的指揮使、指揮僉事、千戶大人都是神色凝重。


    “廠公,那賊子又殺了咱們好多人,還放火燒了教坊司····”


    在幾位手下的簇擁下,許顯純來到一具燒焦屍體前,緩緩揭開蒙在上麵的白布。


    一塊燒焦玉佩出現在廠公眼前。


    許顯純抓起玉佩,泣不成聲:


    “天星啊,我的親外甥!舅舅要親手剮了沈煉,給你報仇!”


    地上躺著的屍首正是許顯純外甥——南鎮撫司總旗官曾天星。


    昨日下午,曾天星率一隊人馬埋伏在教坊司樓下,他本想給沈煉一個突襲,沒想到最後被對方反殺,手下十幾個人傷亡殆盡,隻逃回來一個報信。


    沈煉不光殺人,還縱火。


    有著兩百多年光榮曆史、滿足官老爺們各類私人癖好的教坊司——比如衍聖公就喜歡把教坊司樂戶活活打死——竟被沈煉這惡賊一把火燒了,而且還燒得幹幹淨淨。


    京官們的溫柔鄉從此不再,揚州瘦馬西域妖姬,一切都沒了。


    這可惹惱了京師百官。


    不管是浙黨楚黨東林黨還是閹黨以及廣大無黨派人士,盡管這些正人君子們在政見上有諸多不合,有時候甚至會為此大打出手,不過在對待女人上,大家的審美情趣表現出驚人一致:


    紅裙不必通文,但須知趣,當然,床笫功夫也要過得去。


    教坊司調教出來的女子何止通文識趣,個個花容月貌,非胭脂俗粉所能比,且床笫功夫也是了得······


    沈煉燒了教坊司,於京官們來說,就像斷了他們的命根,人生仕途從此不再完整,這還了得?!


    群臣激奮之下,泰昌皇帝被迫下詔,宣布要徹查到底,揪出幕後元凶。


    其實元凶很明顯,隻是先前大家攝於魏忠賢權勢,不敢輕易開罪那人。


    現在,魏忠賢死了,新任廠公和平遼侯沒什麽交情。


    對了,新廠公唯一的外甥讓平遼侯的部下燒成了木炭。


    東廠和開原的梁子既然已經結下,隻能殺個不死不休。


    群臣紛紛上疏,對開原用兵。


    泰昌皇帝深思熟慮之後,對這些奏疏留中不發。


    田爾耕跪在地上,頂著寒風,不敢抬頭,旁邊跪著指揮僉事孫雲鶴,這位兄弟也是噤若寒蟬。


    田千戶負責指揮對沈煉的抓捕行動。


    可惜,抓捕行動成了一場笑話。


    他們興師動眾,連五城兵馬司的人都用上了,最後還是讓沈煉脫身,帶著他老婆悠悠然駕駛馬車從左安門出城。


    唯一讓東廠挽回顏麵的是,那個幫沈煉開門的兵馬司把總,最後被田爾耕活活打死。


    “連廠公的外甥都敢殺,喪心病狂,吃了熊心豹子膽!”


    指揮使崔應元站在許顯純身前,狐假虎威。


    崔應元現在成了新廠公的紅人。


    他和許顯純本是同鄉舊友,這次許顯純刺殺魏忠賢得手,崔應元功不可沒。


    許顯純上位後重重酬謝這位死黨,直接將崔應元由原先的北鎮司千戶升到鎮撫司指揮使,連升三級。


    和崔應元相比,五彪中的其他幾位就沒這麽幸運了。


    此刻,許公公顧不上什麽兄弟情義,連連催逼田爾耕孫雲鶴。


    “這次去,不僅要殺沈煉那夥人,還有劉招孫的丈人楊鎬!也要殺。”


    “皇上有旨,天津海防道楊鎬,喪師失地在前,勾結倭寇在後,蓄意謀反,十惡不赦!”


    孫雲鶴田爾耕有些發怵,他們在京師作威作福慣了,跑到天津街麵兒,人生地不熟,心裏沒底。


    許顯純不耐煩道:


    “天津有咱們人沒?”


    孫雲鶴連忙回道:


    “回廠公,有倒是有,隻怕那些番子不肯出死力,朝廷,朝廷好久沒發他們的月餉了。”


    許顯純大怒:


    “你們兩個廢物!不會抄家麽?抄了楊鎬,銀子就有了!楊鎬這兩年可貪了不少銀子!把銀子都給那些窮鬼分了,舍得花銀子,一定要沈煉死!”


    “去聯係天津的呂同知,就是那個在天津販女人私鹽的胖子,把裴大虎的底細告訴他,這人和劉招孫有血仇,肯定會幫咱們。”


    兩人正要下去,被許顯純叫住:


    “曾公公在開原把劉招孫攪得雞犬不寧,咱家很看重他,你們兩個別占著茅坑不拉屎,這次再殺不了沈煉,你倆就別回來了,一人一刀把自個兒閹了,發配南京種菜。滾!”


    兩人叩別廠公,急忙去鎮撫司調集錦衣衛,會同五城兵馬司精銳,出了左安門,縱馬朝天津衛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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