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什麽時候把寬甸讓給朝鮮人了?”


    海西女真阿勒薩常年和朝鮮人打交道,一眼便看出城牆上巡邏走動的都是朝鮮兵,他們身上的鎧甲服飾與明軍相似,不過阿勒薩還是能輕易明辨出來。


    “兩邊隻隔一條鴨綠江,說著一樣的話,為何要自相殘殺,當年朝鮮災荒, 袁大人還出糧賑濟。”


    “不過一群白眼狼罷了,我在沈陽見得多了,朝鮮商人最不講究信用,今天商定的價格,明日就能反悔。”老錢忿忿不平道。


    “那些村民都到哪兒去了?”江流兒今年隻有十五歲,對邊境衝突的血腥沒有深刻認識,望著城牆上活動的朝鮮兵,詢問兩位同伴。


    “還能去哪兒了?當然是被這些人殺了, ”


    老錢雲淡風輕, 仿佛對鴨綠江畔發生的悲劇司空見慣。


    江流兒生性善良,此時還沒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


    “聽說皇後是朝鮮人,為什麽這些朝鮮人要反水。”


    兩個同伴沒空解答江流兒的疑惑,進城是不可能了,可是繞道寬甸去沈陽,不知又要多走多少冤枉路。


    三人正在焦頭爛額,眼前響起兩呼哨聲,三騎馬兵橫刀躍馬,從丘陵後麵突然衝出,截斷三人退路。


    “遭了,韃子。”


    三人互看一眼,紛紛攥緊手中短弩短銃,這時,前麵傳來密集的馬蹄聲,數十清軍馬甲呼嘯而至,攔住前麵道路。


    一個包衣模樣的馬甲兵勒馬上前, 隔著塊圓盾,對三人大聲喊道:


    “你們皇帝已死, 關內齊軍悉數被我大清殲滅,爾等殘兵,速速投降!”


    老錢低聲問道:“大清?啥是大清?”


    老錢他們從沈陽出發時,杜度還沒開始造反,那時候連大金都沒有,更別說什麽大清。


    阿勒薩也是一臉茫然。


    不過現在還不是他們發呆的時候,對麵一個身材魁梧粗壯的清軍牛錄額真,推開擋在前麵的包衣奴才,策馬揚鞭:


    “抓活的!”


    江流兒見是韃子兵,頓時怒火衝天,大吼一聲,提刀便衝上去,雁翎刀對著衝來的清軍牛錄額真馬蹄砍去,騎在馬上的牛錄額真手執長槊,兩邊一個照麵,嘭一聲響,江流兒隻覺胸口一陣甜腥,身子被長槊擊飛處去,掙紮著想要站起時,五六把兵刃已經架在了他脖頸上。


    幾步之外,老錢和阿勒薩也被韃子製服,五花大綁推搡著朝寬甸城走去。


    江流兒隻恨自己剛才下手太慢,連累兩個同伴,沒想到在庫頁島那般艱險都過來了,最後卻在這陰溝裏翻船。


    三人被五花大綁,任由馬匹拖拽,往寬甸城奔去,盡管各人身上都穿著厚重棉襖,等被戰馬拖到寬甸城門口,各人身上衣服都已破碎成片,身上血肉模糊。


    老錢吃痛不過,發出陣陣慘烈嚎叫,江流兒和阿勒薩一聲不吭,為首那個清軍牛錄額真回頭瞪兩人一眼,翻身下馬,揮舞長刀,抵在阿勒薩脖頸,用女真語惡狠狠道:


    “既是海西葉赫勇士,為何要幫助劉招孫,幫助敵人!”


    通靈薩滿巫師阿勒薩掙紮著昂起頭,盯著鼇拜臉上的刀疤,念動起海西葉赫古老詛咒。


    “真正的敵人在你們心間,它是魔鬼,而非長生天在人間的使者,杜度,會把你們帶向毀滅,萬劫不複。”


    鼇拜仿佛被擊中了靈魂,坐在馬背上狗熊般強壯的身軀輕輕抖動,惱羞成怒,揮舞馬鞭叫道:


    “死到臨頭還要嘴硬,大清皇帝就是長生天,這次,死的是齊國的人,不是我們!”


    阿勒薩大叔艱難站起來,盯住鼇拜的眼睛。


    “薩滿說,大凡托生為人,不遭足了罪,想死都難。”


    旁邊一個清軍馬甲掄起狼牙棒便要朝阿勒薩砸去,鼇拜大吼一聲:


    “不要殺他!押回沈陽,淩遲處死,讓所有人都知道,背叛大清,是什麽下場!”


    ~~~~~~


    鼇拜帶領麾下十多騎馬甲兵,徐徐經過北門甬道,朝鮮副將薑佳仁遠遠迎接,見三個開原兵已被俘虜,不由拍手大叫道:


    “鼇拜將軍果然驍勇,這一出手,便將齊賊一網打盡,寬甸有清軍在,賊人不敢擅闖一步····”


    鼇拜打斷朝鮮人吹捧,吩咐他道:“我今日來是來拿康光緒和朱家皇帝的,不是來給你們守城的,劉招孫人馬或許還在四周,你等當小心守城,別讓人家摸到眼皮子底下都不知道,”


    鼇拜說罷,頭也不回的往兵備道衙門走去,身後十多騎馬甲,皆策馬狂奔。


    薑佳仁聽說齊軍就在附近,嚇得麵如土色,連忙追上去想要挽留鼇拜留下。


    ~~~~~


    寬甸兵備道衙門廂房,三人被五花大綁,扔進廂房裏,門口把守著一隊清軍白甲兵。


    康光緒見又多了三個獄友,心情大好,又開始向江流兒三人介紹他爹是誰。


    江流兒把頭扭到一邊,不搭理這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年。


    老錢聽說這人是康首相的公子,連忙湊到康光緒身前,一臉真摯道:


    “這位公子一臉貴相,原以為你父親必是沈陽城中的民政官吏,沒想到竟是首相大人,我家就住在沈陽西邊大清宮旁,我兒子和你差不多大,去年得了肺癆,去張真人那裏求了幾道符咒,燒成灰合水喝了,後來也不見好,沒錢請郎中,我這才出來當戰兵,去了庫頁島一趟,也不知上頭能發多少餉銀,咱們探險隊上官跑了一個,傷了一個······”


    康光緒聽得不耐煩,大咧咧道:


    “老錢,不要囉嗦了,等我回到沈陽,讓爹賞銀子給你,給你兒子請郎中,再去喬一琦(負責監斬犯人)那裏取些人血饅頭(注釋1),喬一琦每日都在殺人,人血管夠,那玩意兒肺癆最好,你兒子保管好。”


    老錢聽康光緒竟直呼喬尚書其名,不由對這少年更生敬畏,同樣是當爹,人家這爹隻手遮天,人血饅頭想要就要,自己這爹為給兒子治病,差點讓羅刹鬼抓去就著饅頭吃了。可見這爹跟爹是完全不一樣的。


    老錢還在感傷,房門忽然被從外麵撞開,鼇拜帶著一群白甲兵衝進來,大聲喝道:


    “走!上路!”


    五個人又被從衙門裏押出來,在二十多個白甲兵的看守下,往北門而去,北門甕城提前安排好了五架囚車,一人一輛囚車。


    囚車在清軍看守下,很快駛出寬甸城,一路向西,吱吱呀呀前進。


    江流兒望著鴨綠江畔一座座毀壞的村莊,感覺一種從未有過的壓抑湧上心頭,甚至比他在庫頁島時還要難受。


    一直走到天黑,那些廢棄村莊中也沒見到一個活人蹤影。


    最開始時,康光緒還是像往常那樣,沒心沒肺的聊他在沈陽、在寬甸花天酒地的生活,生怕別人不知道康應乾這些年在他身上花了多少銀子。


    可是到天快黑時,四處寂靜無聲,鴨綠江上不時飄下來一兩具餓殍死屍,周圍散發著陰森可怖的氣息,康光緒不再說話。


    血紅的夕陽落在鼇拜粗壯的後背上,他翻身下馬,來到江邊,用長刀挑起一具漂到岸邊的屍體,將屍體調轉過來,麵部朝天,看頭頂鬆散的發髻,是個漢女,女屍身上的衣衫不見,雖是深秋時節,屍體隱隱發出臭味。


    鼇拜啐了口唾沫,回頭對囚車裏的囚犯笑道:


    “是大清皇帝在撫順屠戮的漢民,當日我們正黃旗殺了一萬多人,屍體都投入鴨綠江中,不想現在漂到了這裏。”


    鼇拜說罷,惡狠狠瞪著江流兒。


    “當年開原兵在赫圖阿拉屠城,我全家被尼堪殺死十幾口人,這就是報應。”


    一縷夕陽灑在巴圖魯臉上,將刀疤映照成血紅色。


    “巴克嚴、吉爾吉木,帶人去砍木頭,生火做飯,今夜在此紮營!晚上江邊露水重,別把戰馬傷著了,還要留著對付沈陽尼堪。”


    兩個白甲兵答應一聲,立即抽出長刀長斧,喊上三五個包衣,拽步朝江邊密林中走去,


    江流兒默然無語,當年震動遼東的赫圖阿拉之戰爆發時,他才隻有十歲,並不知情。


    剩餘的包衣阿哈與真夷忙著打水造飯,江流兒被曬了整整半天,早已口幹舌燥,嘴唇都裂開了皮,見一個高高瘦瘦的包衣拎水經過,忍不住道:


    “水,水····”


    瘦子包衣聽見江流兒呼喊,猶豫片刻,停住腳步,四處張望,見主子在江邊圍著篝火烤肉吃,沒人注意到他,便偷偷將手裏羊皮囊一歪,壺嘴傾斜,甘冽的江水從羊皮囊裏汩汩溢出,滴到了江流兒嘴邊。


    江流兒趴在地上,把腦袋探出木柵欄,像狗一樣嘴巴大張,伸長舌頭貪婪的吮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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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瘦子包衣咧嘴一笑,低聲對他道:“別嗆著,待會兒給你拿塊兔子肉····”


    江流兒愣愣的望著這個奇怪的包衣,微弱的光線中,包衣頭頂錚亮,金錢鼠尾辮下麵的那顆腦袋看起來有些熟悉。


    江流兒想了好久,忽然想起,這人就是沈陽街坊王二叔。


    “二叔,你咋當包衣了,給韃子做事。”


    王二叔嘿嘿一笑。


    十幾步外篝火旁響起弓弦震動聲,一支大箭直直朝囚車飛來,江流兒久經戰事,神經質的縮起身子。


    站在囚車前的王二叔半天不動,身子軟軟倒下,大箭已經穿透胸腔,隻留箭羽在他後背。


    “糊口飯吃啊,皇帝死了,沒人管咱···”


    江流兒眼睛睜大,江邊山林傳來一聲虎嘯。


    注:


    1、舊時候的人們迷信,認為人血可以醫治癆病,出自唐時陳藏器所編撰的《本草拾遺》一書。說是處決犯人的時候,就有人向劊子手去買沾過人血的饅頭治病。清代袁枚編撰的《子不語》中,也有用人血饅頭治病的記載:“楊竟負約,又記人血蘸饅頭可醫瘵疾,遂如法取血,歸奉其戚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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