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藥師仰天一笑,說道:“冠英和這位姑娘留著。”陸冠英早知是祖師爺到了,但見他


    戴著麵具,隻怕他不願露出行藏,當下不敢稱呼,隻恭恭敬敬的跪下拜了四拜。尹誌平見了


    黃藥師這般威勢,心知此人非同小可,躬身說道:“全真教長春門下弟子尹誌平拜見前


    輩。”黃藥師道:“人人都滾了出去,我又沒教你留著。還在這兒,是活得不耐煩了?”尹


    誌平一怔,道:“弟子是全真教長春門下,並非奸人。”黃藥師道:“全真教便怎地?”順


    手在桌上抓落,抓下了板桌上一塊木塊,臂不動,手不揚,那木塊已輕飄飄的向尹誌平迎麵


    飛去。尹誌平忙舉拂塵擋格,哪知這小小木塊竟如是根金剛巨杵,隻覺一股大力撞來,勢不


    可當,連帶拂塵一齊打在他口旁,一陣疼痛,嘴中忽覺多了許多事物,急忙吐在掌中,卻是


    幾顆牙齒,滿手鮮血,不禁又驚又怕,做聲不得。黃藥師冷冷的道:“我便是黃藥師、黑藥


    師,你全真派要我怎麽好看了啊?”此言一出,尹誌平和程瑤迦固然大吃一驚,陸冠英也是


    膽戰心寒,暗想:“我和這小道士剛才鬥口,都讓祖師爺聽去啦。我對灶王爺所說的話,若


    是也給他聽見了,那……那可……隻怕連爹爹也……”不由得背上冷汗直冒。尹誌平手扶麵


    頰,叫道:“你是武林的大宗師,何以行事如此乖張?江南六怪是俠義之人,你憑甚麽要苦


    苦相逼?若不是我師父傳了消息,他六門老小,豈不是都給你殺了?”黃藥師怒道:“怪道


    我遍尋不著,原來是有群雜毛從中多事。”尹誌平又叫又跳,說道:“你要殺便殺,我是不


    怕你的。”黃藥師冷冷的道:“你背後罵得我好?”尹誌平豁出了性命不要,叫道:“我當


    麵也罵你,你這妖魔邪道,你這怪物!”黃藥師成名以來,不論黑道白道的人物,哪一個敢


    當麵有些少冒犯?給尹誌平如此放肆辱罵,那是他近數十年來從未遇過之事。自己適才對付


    侯通海的狠辣手段,他明明親見,居然仍是這般倔強,實是大出意料之外,這小道士骨頭


    硬、膽子大,倒與自己少年時候性子相似,不禁起了相惜之意,踏上一步,冷冷的道:“你


    有種就再罵一句。”尹誌平叫道:“我不怕你,偏要罵你這妖魔老怪。”


    陸冠英暗叫:“不妙,小道士這番難逃性命。”喝道:“大膽畜生,竟敢冒犯我祖師


    爺。”舉刀向他肩頭砍去。他這一刀卻是好意,心想祖師爺受他如此侮辱,下手怎能容情?


    隻要一出手,十個尹誌平也得當場送命,若是自己將他砍傷,倒或能使祖師爺消氣,饒了小


    道士的性命。尹誌平躍開兩步,橫眉怒目,喝道:“我今日不想活啦,偏偏要罵個痛快。”


    陸冠英有心要將他砍傷,好救他一命,於是又揮刀橫砍。當的一聲,程瑤迦仗劍架開,叫


    道:“我也是全真門下,要殺便將我們師兄妹一起殺了。”


    這一著大出尹誌平意料之外,不自禁的叫道:“程師妹,好!”兩人並肩而立,眼睜睜


    的望著黃藥師。這一來,陸冠英也不便再行動手。黃藥師哈哈大笑,說道:“好,有膽量,


    有骨氣。我黃老邪本來就是邪魔外道,也沒算罵錯了。你師父尚是我晚輩,我豈能跟你小道


    士一般見識?去罷!”忽地伸手,一把將尹誌平當胸抓住,往外甩出。尹誌平身不由主的往


    門外飛去,滿以為這一交定是摔得不輕,哪知雙足落地,居然好端端的站著,竟似黃藥師抱


    著他輕輕放在地下一般。他呆了半晌,心道:“好險!”他膽子再大,終究也不敢再進店去


    罵人了,摸了摸腫起半邊的麵頰,轉身便去。程瑤迦還劍入鞘,也待出門,黃藥師道:“慢


    著。”伸手撕下臉上人皮麵具,問道:“你願意嫁給他做妻子,是不是?”說著向陸冠英一


    指。程瑤迦吃了一驚,霎時間隻嚇得臉色雪白,隨即紅潮湧上,不知所措。


    黃藥師道:“你那小道士師兄罵得好,說我是邪魔怪物。桃花島主東邪黃藥師,江湖上


    誰不知聞?黃老邪生平最恨的是仁義禮法,最惡的是聖賢節烈,這些都是欺騙愚夫愚婦的東


    西,天下人世世代代入其彀中,還是懵然不覺,真是可憐亦複可笑!我黃藥師偏不信這吃人


    不吐骨頭的禮教,人人說我是邪魔外道,哼!我這邪魔外道,比那些滿嘴仁義道德的混蛋,


    害死的人隻怕還少幾個呢!”程瑤迦不語,心中突突亂跳,不知他要怎生對付自己。


    隻聽他又道:“你明明白白對我說,是不是想嫁給我這徒孫。我喜歡有骨氣、性子爽快


    的孩子。剛才那小道士在背後罵我,倘若當我麵便不敢罵了,反而跪下哀求,你瞧我殺不殺


    他?哼,你在危難之中挺身而出,竟敢去幫小道士,人品是不錯的,很配得上我這徒孫,快


    說罷!”程瑤迦心中十分願意,可是這種事對自己親生父母也說不出口,豈能向一個初次會


    麵的外人明言,更何況陸冠英就在身旁?隻窘得她一張俏臉如玫瑰花瓣兒一般。黃藥師見陸


    冠英也是低垂了頭,心中忽爾想起女兒,歎了一口氣,道:“若是你們兩相情願,我就成就


    了這樁美事。唉,兒女婚姻之事,連父母也是勉強不來的。”想到當日若是好好允了女兒與


    郭靖的親事,愛女就未必會慘死大海,心中一煩,厲聲道:“冠英,別給我拖泥帶水的,到


    底你要不要她做妻子?”陸冠英嚇了一跳,忙道:“祖師爺,孫兒隻怕配不上這位……”黃


    藥師喝道:“配得上的!你是我的徒孫,就是公主娘娘也配得上!”陸冠英見了祖師爺的行


    事,知道再不爽爽快快的,眼下就有一場大苦頭吃,忙道:“孫兒是千情萬願。”黃藥師微


    微一笑,道:“好。姑娘,你呢?”


    程瑤迦聽了陸冠英這話,心頭正自甜甜的,又聽黃藥師相問,低下頭來,半晌方道:


    “那得要我爹爹作主。”黃藥師道:“甚麽父母之命,媒約之言,直是狗屁不通,我偏要作


    主!你爹爹若是不服,叫他來找我比劃比劃。”程瑤迦微笑道:“我爹爹隻會算帳寫字,不


    會武功。”黃藥師一怔,道:“比算帳寫字也行啊!哼,講到算數,天下有誰算得過我了?


    快說,你願不願意?”程瑤迦仍是不語,黃藥師道:“好,那麽你是不願的了,這個也由得


    你。咱們說一句算一句,黃老邪可向來不許人反悔。”程瑤迦偷眼向陸冠英望了一望,見他


    神色甚是焦急,心想:“爹爹最疼愛我了,我要姑媽跟爹爹說了,你再請人來求親,他必應


    允,你何必如此慌張?”


    黃藥師站起身來,喝道:“冠英,跟我找江南六怪去!日後你再跟這個姑娘說一句話,


    我把你們兩人舌頭都割了。”陸冠英嚇了一跳,知道祖師爺言出必行,這可不是玩的,忙走


    到程瑤迦跟前,作了一揖,說道:“小姐,陸冠英武藝低微,無才無學,身在草莽,原本高


    攀不上,隻今日得與小姐相會,卻是有緣……”程瑤迦低聽道:“公子不必太謙,我……我


    不是……”隨即又是聲息全無。陸冠英心中一動,想起她曾出過那點頭搖頭的主意,說道:


    “小姐,你若是嫌棄陸某,那就搖搖頭。”此話說罷,心中怦怦亂跳,雙眼望著她一頭柔


    絲,生怕她這個千嬌百媚的腦袋竟會微微一動。過了半晌,程瑤迦自頂至腳,連手指頭也沒


    半根動彈。陸冠英大喜,道:“姑娘既然允了,就請點點頭。”哪知程瑤迦仍是木然不動。


    陸冠英固然焦急,黃藥師更是大不耐煩,說道:“又不搖頭,又不點頭,那算甚麽?”程瑤


    迦輕聲道:“不搖頭,就……就……是點頭了……”這幾個字細若蚊鳴,也虧得黃藥師內功


    深湛,耳朵極靈,才總算聽到了,若是少了幾年修為,也隻能見到她嘴唇似動非動而已。黃


    藥師哈哈大笑,說道:“王重陽一生豪氣幹雲,卻收了這般扭扭捏捏的一個徒孫,當真好


    笑。好好,今日我就給你們成親。”陸程二人都嚇了一跳,望著黃藥師說不出話來,卻聽他


    問道:“那傻姑娘呢?我要問問她師父是誰。”三人環顧堂中,傻姑卻已不知去向。


    黃藥師道:“現下不忙找她。冠英,你就跟程姑娘在這裏拜天地成親。”陸冠英道:


    “祖師爺恁地愛惜孫兒,孫兒真是粉身難報,隻是在此處成親,似乎過於倉卒……”黃藥師


    喝道:“你是桃花島門人,難道也守世俗的禮法?來來來,兩人並排站著,向外拜天!”這


    話聲之中,自有一股令人不可抗拒的威嚴,程瑤迦到了這個地步,隻得與陸冠英並肩而立,


    盈盈拜將下去。黃藥師道:“向內拜地!……拜你們的祖師爺啊……好好,痛快痛快!夫妻


    兩人對拜!”這出好戲在黃藥師的喝令下逐步上演,黃蓉與郭靖在鄰室一直瞧著,都是又驚


    又喜,又是好笑,隻聽黃藥師又道:“妙極!冠英,你去弄一對蠟燭來,今晚你們洞房花


    燭。”陸冠英一呆,叫道:“祖師爺!”黃藥師道:“怎麽?拜了天地之後,不就是洞房


    麽?你夫妻倆都是學武之人,難道洞房也定要繡房錦被?這破屋柴鋪,就做不得洞房?”陸


    冠英不敢作聲,心中七上八下,又驚又喜,依言到村中討了一對紅燭,買了些白酒黃雞,與


    程瑤迦在廚中做了,服侍祖師爺飲酒吃飯。此後黃藥師再不說話,隻是仰起了頭,心中想著


    女兒,暗自神傷。黃蓉瞧著他神情,料想是在記掛著自己,心中難受,幾番要開門呼叫,卻


    怕給父親一見到,便即抓了自己回桃花島去,他縱然不殺郭靖,郭靖這條命卻也就此送了,


    這麽一想,伸到門上的手又縮了回來。陸、程二人偷偷瞧著黃藥師,又互相對望一眼,驚喜


    尷尬,麵紅耳赤,誰也不敢作聲。歐陽克躺在柴草之中,盡皆聽在耳裏,雖然腹中饑餓難


    熬,卻是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天色逐漸昏暗,程瑤迦心跳越來越是厲害,隻聽黃藥師自言自語:“那傻姑娘怎麽還不


    回來?哼,諒那批奸賊也不敢向她動手。”轉頭對陸冠英道:“今晚洞房花燭,怎還不點蠟


    燭?”陸冠英道:“是!”取火刀火石點亮蠟燭,燭光下見程大小姐雲鬢如霧,香腮勝雪,


    臉上驚喜羞澀之情,實是難描難言,門外蟲聲低語,風動翠竹,直不知是真是幻!黃藥師拿


    一條板凳放在門口,橫臥凳上,不多時鼾聲微起,已自睡熟。陸、程二人卻仍不動,過了良


    久,紅燭燒盡,火光熄滅,堂上黑漆一團。陸、程二人低聲模模糊糊的說了幾句話,黃蓉側


    耳傾聽,卻聽不出說的甚麽,忽覺郭靖身體顫動,呼吸急促,似乎內息入了岔道,忙聚精會


    神的運氣助他。待得他氣息寧定,再從小孔往外張時,隻見月光橫斜,從破窗中照射進來,


    陸、程二人已並肩依偎,坐在一張板凳之上,卻聽程瑤迦低聲道:“你可知今日是甚麽日


    子?”陸冠英道:“是咱倆大喜的日子啊。”程瑤迦道:“那還用說?今日七月初二,是我


    三表姨媽的生日。”陸冠英微笑道:“啊,你親戚一定很多,是不是?難為你記得這許多人


    的生日。”黃蓉心想:“你夫人家中是寶應大族,她的姨媽姑母、外甥侄兒一個個做起生日


    來,可要累壞你這位太湖的陸大寨主了。”猛然間想起:“今日七月初二,靖哥哥要到初七


    方得痊可。丐幫七月十五大會嶽陽城,事情可急得很了。”


    忽聽得門外一聲長嘯,跟著哈哈大笑,聲振屋瓦,正是周伯通的聲音,隻聽他叫道:


    “老毒物,你從臨安追到嘉興,又從嘉興追回臨安,一日一夜之間,始終追不上老頑童,咱


    哥兒倆勝負已決,還比甚麽?”黃蓉吃了一驚:“臨安到嘉興來回五百餘裏,這兩人腳程好


    快!”又聽歐陽鋒的聲音叫道:“你逃到天邊,我追到你天邊。”周伯通笑道:“咱倆那就


    不吃飯、不睡覺、不拉尿拉屎,賽一賽誰跑得快跑得長久,你敢不敢?”歐陽鋒道:“有甚


    麽不敢?倒要瞧是誰先累死了!”周伯通道:“老毒物,比到忍屎忍尿,你是決計比我不過


    的。”兩人話聲甫歇,一齊振吭長笑,笑聲卻已在遠處十餘丈外。陸冠英與程瑤迦不知這二


    人是何等樣人,深夜之中聽他們倏來倏去,不禁相顧駭然,攜手同到門口觀看。黃蓉心想:


    “他二人比賽腳力,爹爹定要跟去看個明白。”果然聽得陸冠英奇道:“咦,祖師爺呢?”


    又聽程瑤迦道:“你瞧,那邊三個人影,最後那一位好像是你祖師爺。”陸冠英道:“是


    啊,啊,怎麽一晃眼功夫,他們奔得這麽遠啦?那兩位不知是何方高人,可惜不曾得見。”


    黃蓉心想:“老頑童也還罷了,老毒物見了可沒甚麽好處。”陸、程二人見黃藥師既去,隻


    道店中隻剩下他們二人,心中再無顧忌,陸冠英回臂摟住新婚妻子的纖腰,低聲問:“妹


    子,你叫甚麽名字?”程瑤迦笑道:“我不說,你猜猜。”陸冠英笑道:“不是小貓,便是


    小狗。”程瑤迦笑道:“都不是,是母大蟲。”陸冠英笑道:“啊,那非捉住不可。”程瑤


    迦一掙,躍過了桌子。陸冠英笑著來追。一個逃,一個追,兩人嘻嘻哈哈的在店堂中繞來繞


    去。


    星光微弱,黃蓉在小鏡中瞧不清二人身形,隻是微笑著傾聽,忽然郭靖在她耳邊輕聲問


    道:“你說他捉得住程大小姐麽?”黃蓉輕笑道:“一定捉得住。”郭靖道:“捉住了便怎


    樣?”黃蓉心頭一熱,難以回答,卻聽陸冠英已將程瑤迦捉住,兩人摟抱著坐在板凳上,低


    聲說笑。


    黃蓉右手與郭靖左掌相抵,但覺他手掌心愈來愈熱,身子左右搖蕩,也是愈來愈快,不


    覺驚惶起來,忙問:“靖哥哥,怎麽啦?”郭靖身受重傷之後,定力大減,修習這九陰**


    之時又是不斷受到心中魔頭侵擾,這時聽到陸、程二人親熱笑語,身旁又是個自己愛念無極


    的如花少女,漸漸把持不定,隻覺全身情熱如沸,轉過身子,伸右手去抱她肩膀。但聽他呼


    吸急促,手掌火燙,黃蓉暗暗心驚,忙道:“靖哥哥,留神,快定心沉氣。”郭靖心旌搖


    動,急道:“我不成啦,蓉兒,我……我……”說著便要站起身來。黃蓉大急,道:“千萬


    別動!”郭靖強行坐下,呼吸了幾下,心中煩躁之極,胸口如要爆裂,哀求道:“蓉兒,你


    救救我。”又要長身站起。黃蓉喝道:“坐著!你一動我就點你穴道。”郭靖道:“對,你


    快點,我管不住自己。”黃蓉心知他穴道若被封閉,內息室滯,這兩日的修練之功不免付諸


    東流,又得從頭練起,但眼下情勢急迫,隻要他一起身,立時有性命之憂,一咬牙,左臂回


    轉,以“蘭花拂穴手”去拂他左胸第十一肋骨處的“章門穴”。手指將拂到他穴道,哪知郭


    靖的內功已頗為精湛,身上一遇外力來襲,肌肉立轉,不由自主的避開了她手指,黃蓉連拂


    兩下,都未拂中,第三下欲待再拂,忽然左腕一緊,已被他伸手拿住。此時天色微明,黃蓉


    見他眼中血紅如欲噴火,心中更驚,但覺他拉著自己手腕,嘴裏言語模糊,神智似已失常,


    情急下橫臂突肘,猛將肩頭往他臂上撞去。軟蝟甲上尖針刺入臂肉,郭靖一陣疼痛,怔了一


    怔,忽聽得村中公雞引吭長啼,腦海中猶如電光一閃,心中登時清明,緩緩放下黃蓉手腕,


    慚愧無已。黃蓉見他額上大汗淋漓,臉色蒼白,神情委頓,但危急關頭顯已渡過,欣然道:


    “靖哥哥,咱們過了兩日兩夜啦。”拍的一響,郭靖伸手打了自己一記巴掌,說道:“好


    險!”欲待伸手再打,黃蓉微笑攔住,道:“那也算不了甚麽,老頑童這等功夫,聽到我爹


    爹的簫聲時也把持不定,何況你身受重傷。”適才郭靖這一陣天人交戰,兩人情急之下,都


    忘了抑製聲息。陸冠英與程瑤迦正當心搖神馳、意亂情迷,自然不會知覺,但內堂中歐陽克


    耳音敏銳,卻依稀辨出了黃蓉的語聲,不禁又驚又喜,凝神細聽,可又沒了聲息。他雙腿斷


    折,無法走動,當下以手代腳,身子倒轉著走出來。陸冠英與新婚妻子並肩坐在凳上,左手


    摟住她的肩頭,忽聽柴草簌簌聲響,回過頭來,見一人雙手撐地,從內堂出來,不覺吃了一


    驚,忙長身拔刀在手。歐陽克受傷本重,餓了多時,更加虛弱,忽見刀光耀眼,突覺一陣頭


    暈,摔倒在地。陸冠英見他滿臉病容,搶步上前扶他坐在凳上,背心靠著桌緣。程瑤迦


    “啊”的一聲驚叫,認出他是曾在寶應縣擒拿過自己的那個壞人。


    陸冠英見她神色驚惶,安慰道:“別怕,是個斷了腿的。”程瑤迦道:“他是歹人,我


    認得他。”陸冠英道:“啊!”歐陽克悠悠醒轉,叫道:“給碗飯吃,我餓死啦!”程瑤迦


    見他雙頰深陷,目光無神,已迥非當日欺辱自己之時飛揚跋扈的神態,她本就心軟,兼之正


    當新婚,滿心喜氣洋洋,於是去廚房盛了碗飯給他。歐陽克吃了一碗,又要一碗,兩大碗飯


    一下肚,精力大增,望著程大小姐,又起邪心,但畢竟掛念著黃蓉,問道:“黃家姑娘在哪


    裏?”陸冠英道:“哪一位黃家姑娘?”歐陽克道:“桃花島黃藥師的閨女。”陸冠英道:


    “你認得我黃師姑?聽說她已不在人世了。”歐陽克笑道:“你想騙得了我?我明明聽到她


    的聲音。”左手在桌上一按,翻轉身子,雙手撐地,裏裏外外尋了一遍,回想適才黃蓉的話


    聲來自東麵,但東首是牆,並無門戶,仔細琢磨,料想碗櫥之中必有蹊蹺。當下將桌子拉到


    碗櫥之前,翻身坐在桌上,拉開櫥門,滿擬櫥中必是一道門戶,哪知裏麵灰塵滿積,汙穢不


    堪。心中甚是失望,凝神瞧去,見鐵碗邊上的灰塵中有數道新手印,心念一動,伸手去拿,


    數拿不動,繼以旋轉,隻聽軋軋聲響,櫥中密門緩緩向旁分開,露出黃蓉與郭靖二人端坐小


    室。他見到黃蓉自是滿心歡喜,但見郭靖在旁,卻是又怕又妒,呆了半晌,問道:“妹子,


    你在這裏練功夫麽?”黃蓉在小孔中見他移桌近櫥,料知必定被他識破行藏,即在盤算殺他


    之法,待見密門移動,在郭靖耳畔悄聲道:“我引他近前,你用降龍掌一招送他的終。”郭


    靖道:“我使不出掌力。”黃蓉欲待再說,卻見歐陽克已然現身,心想:“怎生撒個大謊,


    將他遠遠騙走,挨過這剩下來的五日五夜?”歐陽克初時頗為忌憚郭靖,但見他臉色憔悴,


    想起叔父曾說已在皇宮中用蛤蟆功將他震死,原來居然未死,但受傷也必極重。他瞧了兩人


    神情,已自猜到七八分,有心再試一試,說道:“妹子,出來罷,躲在這裏氣悶得緊。”說


    著便伸手來拉黃蓉衣袖。黃蓉提起竹棒,一招“棒打狗頭”,往他頭頂擊去,出手狠辣,正


    是“打狗棒法”中的高招。棒夾風聲,來勢迅猛,歐陽克急忙向左閃避,她竹棒早已變招橫


    掃。歐陽克吃了一驚,一個筋鬥翻過桌子,落在地下。黃蓉若能追擊,乘勢一招“反截狗


    臀”,已可命中他要害,但她盤膝而坐,行動不得,心中連叫:“可惜!”陸冠英和程瑤迦


    忽見櫥中有人,都吃了一驚,待得看清是郭、黃二人,黃蓉與歐陽克已然動上了手。歐陽克


    一落下立即雙手撐地,重行翻上桌子坐定,施開了擒拿法,勾打鎖擊,隔著密室之門與黃蓉


    相鬥。黃蓉打狗棒法雖然奧妙,但身子不能移動,又須照顧郭靖內息,出招時不敢使力,歐


    陽克的武功更高出她甚多,隻拆了十餘招,已是左支右絀,險象環生。陸冠英夫婦操刀挺


    劍,上前夾攻。歐陽克縱聲長笑,猛地發掌往郭靖臉上劈去。


    此時郭靖全無抗拒之能,見到敵招,隻有閉目待斃。黃蓉大驚,伸棒挑去。歐陽克手掌


    翻轉,已搶住棒頭,往外急奪。黃蓉哪有他的力大,身子晃了一晃,隻怕手掌與郭靖的手掌


    脫開,隻得撒手鬆棒,回手在懷中一探,一把鋼針擲了出去。兩人相距不過數尺,歐陽克待


    見光芒耀目,鋼針已迫近麵門,急忙腰間使力,仰天躺在桌麵,避過鋼針。陸冠英見他這形


    勢正是俎上之肉,舉刀過頂,猛往他頸中斫下。歐陽克向右滾開。擦的一聲,陸冠英鋼刀砍


    入板桌,隻聽頭頂嗤嗤聲響,鋼針飛過,突覺背上一麻,半邊身子登時呆滯,欲待避讓,右


    臂已被敵人從後抓住。


    程瑤迦大驚來救。歐陽克笑道:“好極啦。”當胸抓去,出手極快,早已抓住她胸前衣


    襟。程瑤迦忙回劍砍他手腕,同時向後躍開,但聽嗤的一響,衣襟已被他扯下一塊,嚇得她


    長劍險些脫手,臉上沒半點血色,哪敢再行上前。歐陽克坐在桌角,回頭見櫥中密門又已閉


    上,對適才鋼針之險,心下也不無凜然,暗道:“這小妮子當真不好鬥。啊哈,有了,待我


    將那程大小姐戲耍一番,管教這姓郭的小子和小妮子聽得心煩意亂,把持不定,壞了功夫,


    那時豈不乖乖的聽我擺布?”想到此處,心頭大喜,尋思:“黃家這小丫頭是天仙一般的人


    物,我總要令她心甘情願的跟我一輩子,若是用強,終無情趣。此計大妙,妙不可言!”當


    下對程瑤迦道:“喂,程大小姐,你要他死呢,還是要他活?”程瑤迦見丈夫身入敵手,全


    然動彈不得,忙道:“他跟你無冤無仇,求求你放了他罷。剛才你餓得要命,不是我裝了飯


    給你吃嗎?”歐陽克笑道:“兩碗飯怎能換一條性命?嘿嘿,想不到你全真派也有求人的日


    子。”程瑤迦道:“他……他是桃花島主門下的弟子,你別傷他。”歐陽克笑道:“誰教他


    用刀砍我?若不是我避得快,這腦袋瓜子還能長在脖子上麽?你不用拿桃花島來嚇我,黃藥


    師是我嶽父。”程瑤迦也不知道他的話是真是假,忙道:“那麽他是你的晚輩,你放了他,


    讓他跟你賠禮?”歐陽克笑道:“哈哈,天下哪有這麽容易的事?你要我放他,也非不可,


    但須得依我一件事。”


    程瑤迦見到他臉上的淫邪神色,已料知他不懷好意,當下低頭不語。歐陽克道:“瞧


    著!”舉起手掌,拍的一聲,將方桌擊下一角,斷處整整齊齊,宛如刀劈斧削一般。程瑤迦


    不禁駭然,心道:“就是我師父,也未必有此功夫。”須知歐陽克自小得叔父親傳,功夫確


    比中年方始學藝的孫不二精純,他見程瑤迦大有駭怕之色,心中洋洋自得,說道:“我叫你


    做甚麽,就做甚麽。若是不聽話,我就在他頸中這麽一下。”說著伸手比了一比。程瑤迦打


    個冷戰,驚叫了一聲。歐陽克道:“你聽不聽話?”程瑤迦勉強點了點頭。歐陽克笑道:


    “好啊,這才是乖孩子呢。你去關上大門。”程瑤迦猶豫不動。歐陽克怒道:“你不聽


    話?”程瑤迦膽戰心驚,隻得去掩上了門。歐陽克笑道:“昨晚你兩個成親,我在隔壁聽得


    清清楚楚。洞房花燭,竟不寬衣解帶,天下沒這般的夫妻。你連新娘子也不會做,我來教


    你。你把全身衣裳脫個幹淨,隻要剩下一絲半縷,我立時送你丈夫歸天,你就是個風流小寡


    婦啦!”陸冠英身不能動,耳中聽得清清楚楚,隻氣得目眥欲裂,有心要叫妻子別管自己,


    快些自行逃命,苦在口唇難動。黃蓉當歐陽克抓住陸冠英時,已將密門閉上,手抓匕首,待


    他二次來攻,忽聽他叫程瑤迦脫衣,不覺又是氣惱又是好笑。她是小孩心性,雖恨歐陽克卑


    劣,但不自禁的也想瞧瞧這個扭扭捏捏的程大小姐到底肯不肯脫。


    歐陽克笑道:“脫了衣裳有甚麽要緊?你打從娘肚皮裏出來時,是穿了衣裳的麽?你要


    自己顏麵呢,還是要他性命?”程瑤迦沉吟片刻,慘然道:“你殺了他罷!”歐陽克說甚麽


    也料不到她竟會說這句話,微微一怔,卻見她橫轉長劍,徑往頸上刎去,急忙揮手發出一枚


    透骨釘,錚的一聲,將她長劍打落在地。程瑤迦俯身拾劍,忽聽有人拍門,叫道:“店家,


    店家!”卻是個女子聲音,她心頭一喜:“有人來此,局麵可有變化。”忙俯身拾起長劍,


    立即躍出去打開大門。隻見一個渾身素服的妙齡女子站在門外,白布包頭,腰間懸刀,形容


    憔悴,卻掩不住天然麗色。程瑤迦不管她是何等人物,總是絕境中來臨的救星,忙道:“姑


    娘請進。”


    那少女見她衣飾華貴,容貌嬌美,手中又持著一柄利劍,萬萬想不到這荒村野店板門開


    處,竟出來這樣一位人物,不禁一呆,說道:“有兩具棺木在外,能抬進來麽?”若是尋常


    人家,棺木自然不能進屋,但客店又自不同。程瑤迦隻盼她進來,別說兩具棺木,若是一百


    具、一千具尤其求之不得,忙道:“好極,好極!”那少女更感奇怪,心道:“棺木進門,


    為什麽‘好極’?”向外招手,八名伕子抬了兩具黑漆的棺木走進店堂。那少女回過頭來,


    與歐陽克一照麵,大吃一驚,嗆啷一響,腰刀出鞘。歐陽克哈哈大笑,叫道:“上天注定咱


    們有緣,真是逃也逃不掉。送上門來的豔福,不享大傷陰騭。”這少女正是曾被他擒獲過的


    穆念慈。


    她在寶應與楊康決裂,傷心斷發,萬念俱灰,心想世上尚有一事未了,於是趕赴中都,


    取了寄厝在寺廟裏的楊鐵心夫婦靈柩,護送南下,要去安葬於臨安牛家村義父義母的故居,


    然後出家為尼,此時蒙古兵大舉來攻,中都麵臨圍城,兵荒馬亂之際,一個女孩兒家帶著兩


    具棺木,一路上好不艱難,費了千辛萬苦,方得扶柩回鄉。她離家時方五歲,從未到過牛家


    村,見到傻姑那家客店,心想先投了店打尖,再行探問,豈知一進門竟撞到了歐陽克。


    她不知眼前這個錦衣美女也正受這魔頭的欺辱,當日程瑤迦被擄,穆念慈卻被歐陽克藏


    在空棺之中,兩人未會過麵,還道程瑤迦是他姬妾,當下向她虛砍一刀,奪門便逃,隻聽得


    衣襟帶風,一個人影從頭頂躍過。


    穆念慈舉刀上撩,歐陽克身子尚在半空,右手食拇兩指已捏住刀背一扯,左手拉住她手


    腕。穆念慈腰刀脫手,身子騰空,兩人一齊落在進門一半的那具棺木之上。四個伕子齊叫:


    “啊也!”棺木落地,隻壓得四名伕子的八隻腳中傷了五六隻。歐陽克左手將穆念慈摟在懷


    裏,右手用刀背向伕子亂打。四名伕子連聲叫苦,爬過棺木向外急逃,另外四名伕子拋下棺


    木,力錢也不敢要了,紛紛逃走。


    陸冠英身離敵人之手,便即跌倒。程瑤迦搶過去扶起,她對眼前情勢大是茫然,正待籌


    思脫身之策,歐陽克右手在棺上一按,左手抱著穆念慈躍到桌邊,順手回帶,又將程瑤迦抱


    在右臂彎中。他將兩女都點了穴道,坐在板凳之上,左擁右抱,哈哈大笑,叫道:“黃家妹


    子,你也來罷。”正自得意,門外人影閃動,進來一個少年公子,卻是楊康。


    他與完顏洪烈、彭連虎等從黃藥師胯下鑽過,逃出牛家村。眾人受了這番奇恥大辱,都


    是默默無言的低頭而行。楊康心想要報此仇,非求歐陽鋒出馬不可,他到皇宮取書未回,於


    是稟明了完顏洪烈,獨自回來,在村外樹林中等候。那晚周伯通、歐陽鋒、黃藥師三人忽來


    忽去,身法極快,以楊康這點功夫,黑夜中哪裏瞧得明白?到得次日清晨,卻見穆念慈押著


    棺木進村。他怦然心動,悄悄跟在後麵,見她進店,抬棺的伕子急奔逃走,心中好生奇怪,


    在門縫中一張,見黃藥師早已不在,穆念慈卻被歐陽克抱在懷中,正欲大施輕薄。歐陽克見


    他進來,叫道:“小王爺,你回來啦!”楊康點了點頭。歐陽克見他臉色有異,出言相慰:


    “當年韓信也曾受胯下之辱,大丈夫能屈能伸,那算不了甚麽。待我叔父回來跟你出氣。”


    楊康點了點頭,目不轉睛的望著穆念慈。歐陽克笑道:“小王爺,我這兩個美人兒挺不錯


    罷?”楊康又點了點頭。當日穆念慈與楊康在中都街頭比武,歐陽克並未在場,是以不知兩


    人之間另有一段淵源。


    楊康初時並沒把穆念慈放在心上,後來見她對己一往情深,不禁感動,遂結婚姻之約,


    這時見歐陽克將她抱在懷裏,心中恨極,臉上卻不動聲色。


    歐陽克笑道:“昨晚這裏有人結親,廚中有酒有雞,小王爺,勞你駕去取來,咱倆共飲


    幾杯。我叫這兩個美人兒脫去衣衫,跳舞給你下酒。”楊康笑道:“那再好沒有。”穆念慈


    突然見到楊康,驚喜交集,可是他對自己竟絲毫不加理睬,心頭早已十分著惱,待見他神情


    輕薄,要隨同歐陽克戲侮自己,胸中更是一片冰涼,決意隻等手足一得自由,便自刎在這負


    心郎之前,正好求得解脫,從此再不知人世間愁苦事。隻見他轉身到廚中取出酒菜,與歐陽


    克並坐飲酒。歐陽克斟了兩碗酒,遞到穆、程二女口邊,笑道:“先飲酒漿,以?


    ??歌舞之


    興。”二女雖氣得幾欲昏暈,但苦於穴道被點,眼見酒碗觸到唇邊,卻是無法轉頭縮避,都


    給他灌下了半碗酒。楊康道:“歐陽先生,你這身功夫,我真是羨慕得緊,先敬你一杯,再


    觀賞歌舞。”歐陽克接過楊康遞過來的酒碗,一飲而盡,隨手解開二女的穴道,雙手卻仍按


    住她們背心要穴,笑道:“乖乖的聽我吩咐,那就不但沒苦吃,還有得你們樂的呢!”對楊


    康道:“小王爺,你喜歡哪一個妞兒,憑你先挑!”楊康微笑道:“這可多謝了。”


    穆念慈指著門口兩具棺木,凜然道:“楊康,你瞧這是誰的靈柩?”楊康回過頭來,見


    第一具棺木上朱漆寫著一行字:“大宋義士楊鐵心靈柩”,心中一凜,臉上卻是漫不在乎,


    說道:“歐陽先生,你緊緊抓住這兩個妞兒,讓我來摸摸她們的小腳兒,瞧是哪一個的腳小


    些,我就挑中她。”歐陽克笑道:“小王爺真是妙人!我瞧定是她的腳小。”說著在程瑤迦


    的下巴摸了一把,又道:“我生平有一門功夫,隻消瞧了妞兒的臉蛋,就知她全身從上到下


    長得怎樣。”楊康笑道:“佩服,佩服。我拜你為師,請你傳了我這項絕技。”說著俯身到


    桌子底下。穆、程二女都打定了主意,隻待他伸手來摸,對準他太陽穴要害就是一腳。楊康


    笑道:“歐陽先生,你再喝一碗酒,我就跟你說你猜得對不對。”歐陽克笑道:“好!”端


    起碗來。楊康從桌底下斜眼上望,見他正仰起了頭喝酒,驀地從懷中取出一截鐵槍的槍頭,


    勁透臂,臂達腕,牙關緊咬,向前猛送,噗的一聲,直刺入歐陽克小腹之中,沒入五六寸


    深,隨即一個筋鬥翻出桌底。這一下變起倉卒,黃蓉、穆念慈、陸冠英、程瑤迦全都吃了一


    驚,隻知異變已生,卻未見桌底下之事。歐陽克雙臂急振,將穆、程二女雙雙推下板凳,手


    中酒碗隨即擲出,楊康低頭避過,嗆啷一響,那碗在地下碎成了千百片,足見這一擲力道大


    得驚人。楊康就地打滾,本擬滾出門去,哪知門口卻被棺木阻住了。他翻身站起,回過頭


    來,隻見歐陽克雙手撐住板凳,身子俯前,臉上似笑非笑,雙目凝望自己,神色甚是怪異。


    楊康不由自主的打個寒噤,心中一萬個的想要逃出店門,但被他目不轉睛的盯著,身子竟似


    僵住了一般,再也動彈不得。歐陽克仰天打個哈哈,笑道:“我姓歐陽的縱橫半生,想不到


    今日死在你這小子手裏,隻是我心中實在不明白,小王爺,你到底為甚麽要殺我?”


    楊康雙足一點,身子躍起,要想逃到門外,再答他的問話,人在半空,突覺身後勁風襲


    體,後頸已被一隻鋼鉤般的手抓住,再也無法向前,騰的一下,與歐陽克同時坐在棺上。歐


    陽克道:“你不肯說,要我死不瞑目麽?”楊康後頸要穴被他抓住,四肢俱不能動,已知萬


    難幸免,冷笑道:“好罷,我對你說。你知她是誰?”說著向穆念慈一指。歐陽克轉過頭


    來,見穆念慈提刀在手,要待上前救援,卻又怕他傷了楊康,關切之容,竟與適才程瑤迦對


    陸冠英一般無異,心中立時恍然,笑道:“她……她……”忽然咳嗽起來。


    楊康道:“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你兩次強加戲侮,我豈能容你?”歐陽克笑道:“原


    來如此,咱們同赴陰世罷。”高舉了手,在楊康天靈蓋上虛擬一擬,舉掌便即拍落。穆念慈


    大聲驚叫,急步搶上相救,已自不及。楊康閉目待斃,隻等他這掌拍將下來,哪知過了好一


    陣,頭頂始終無何動靜,睜開眼來,見歐陽克臉上笑容未斂,右掌仍是高舉,抓住自己後頸


    的左手卻已放鬆。他急掙躍開。歐陽克跌下棺蓋,已自氣絕而斃。楊康與穆念慈呆了半晌,


    相互奔近,四手相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望著歐陽克的屍身,心中猶有餘怖。程瑤迦


    扶起陸冠英,解開他被封的穴道。陸冠英知道楊康是大金國的欽使,雖見他殺了歐陽克,於


    己有恩,但也不能就此化敵為友,上前一揖,不發一語,攜了程瑤迦的手揚長而去。兩人適


    才的驚險實是平生從所未曆,死裏逃生之餘,竟都忘了去和郭靖、黃蓉廝見。


    黃蓉見楊康與穆念慈重會,甚是喜慰,又感激他解救了大難,郭靖更盼這個義弟由此而


    改過遷善,與黃蓉對望一眼,均是滿臉笑容。隻聽穆念慈道:“你爹爹媽媽的靈柩,我給搬


    回來啦。”楊康道:“這本是我份內之事,偏勞妹子啦。”穆念慈也不提往事,隻和他商量


    如何安葬楊鐵心夫婦。


    楊康從歐陽克小腹中拔出鐵槍槍頭,說道:“咱們快把他埋了。此事若給他叔父知曉,


    天下雖大,咱倆卻無容身之地。”當下兩人在客店後麵的廢園中埋了歐陽克的屍身,又到村


    中雇人來抬了棺木,安葬於楊家舊居之後。楊鐵心離家已久,村中舊識都已凋謝,是以也無


    人相詢。安葬完畢,天已全黑。當晚穆念慈在村人家中借宿,楊康就住在客店之中。次日清


    晨,穆念慈來到客店,想問他今後行止,卻見他在客堂中不住頓足,連連叫苦,忙問端的。


    楊康道:“我做事好不胡塗。昨日那男女兩人該當殺卻滅口,慌張之中,竟爾讓他們走了,


    這時卻到哪裏找去?”穆念慈奇道:“幹麽?”楊康道:“我殺歐陽克之事,若是傳揚出


    去,那還了得?”穆念慈皺眉不悅,說道:“大丈夫敢作敢為,你既害怕,昨日就不該殺


    他。”楊康不語,隻是盤算如何去追殺陸、程二人滅口。穆念慈道:“他叔父雖然厲害,咱


    們隻消遠走高飛,他也難以找得著。”楊康道:“妹子,我心中另有一個計較。他叔父武功


    蓋世,我是想拜他為師。”穆念慈“啊”了一聲。楊康道:“我早有此意,隻是他門中向來


    有個規矩,代代都是一脈單傳。此人一死,他叔父就能收我為徒啦!”言下甚是得意。聽了


    他口中言語,瞧了他臉上神情,穆念慈登時涼了半截,顫聲道:“原來昨天你冒險殺他,並


    非為了救我,卻是另有圖謀。”楊康笑道:“你也忒煞多疑,為了你,我就是粉身碎骨,也


    是心甘情願。”穆念慈道:“這些話將來再說,眼下你作何打算?你是願意作大宋的忠義之


    民呢,還是貪圖富貴不可限量,仍要去認賊作父?”


    楊康望著她俏生生的身形,心中好生愛慕,但聽她這幾句話鋒芒畢露,又甚是不悅,說


    道:“富貴,哼,我又有甚麽富貴?大金國的中都也給蒙古人攻下了,打一仗,敗一仗,亡


    國之禍就是眼前的事。”穆念慈越聽越不順耳,厲聲道:“金國打敗仗,咱們正是求之不


    得,你卻是惋惜遺憾之極。哼,說甚麽亡國之禍?大金國是你的國家麽?這……這……”


    楊康道:“咱們老提這些閑事幹麽?自從你走後,我想得你好苦。”慢慢走上前去,握


    住了她右手。穆念慈聽了這幾句柔聲低語,心中軟了,給他握著手輕輕一縮,沒有掙脫,也


    就由他,臉上微微暈紅。楊康左手正要去摟她肩頭,忽聽得空中數聲鳥鳴,甚是嘹亮,抬起


    頭來,隻見一對白色巨雕振翅掠過天空。那日完顏洪烈率隊追殺拖雷,楊康曾見過這對白


    雕,知道後來為黃蓉攜去,心想:“怎麽白雕到了此處?”握著穆念慈的手急步出外,隻見


    兩頭白雕在空中盤旋來去,大樹邊一個少女騎著駿馬,正向著遠處眺望。那少女足登皮靴,


    手持馬鞭,身穿蒙古人裝束,背懸長弓,腰間掛著一袋羽箭。白雕盤旋了一陣,順著大路飛


    去,過不多時,重又飛回。隻聽大路上馬蹄聲響,數乘馬急奔而來。楊康心道:“看來這對


    白雕是給人引路,教他們與這蒙古少女相會。”但見大路上塵頭起處,三騎馬漸漸奔近,嗤


    的一聲響,羽箭破空,一枝箭向這邊射來,那少女從箭壺裏抽出一枝長箭,搭上了弓,向著


    天空射出。三騎馬上的乘客聽到箭聲,大聲歡叫,奔馳更快。那少女策馬迎了上去,與對麵


    一騎相距約有三丈,兩人齊聲呼哨,同時從鞍上縱躍而起,在空中手拉著手,一齊落在地


    下。楊康暗暗心驚:“蒙古人騎射之術一精至此,連一個少女也恁地了得,金人焉得不


    敗?”郭靖與黃蓉在密室中也已聽到雕鳴箭飛、馬匹馳騁之聲,過了片刻,又聽數人說著話


    走進店來。郭靖又驚又喜:“怎麽她也到了此處?可真奇了。”原來說話的蒙古少女竟是她


    的未婚妻子華箏,另外三人則是拖雷、哲別、博爾*。華箏和哥哥嘰嘰咕咕的又說又笑,這


    些蒙古話黃蓉一句不懂,郭靖的臉上卻是青一陣白一陣,適才的喜悅之情全已轉為擔心:


    “我心中有了蓉兒,決不能娶她。可是她追到此處,我又豈能負義背信,這便如何是好?”


    黃蓉低聲道:“靖哥哥,這姑娘是誰?他們在說些甚麽?你幹麽心神不寧?”這件事他過去


    幾次三番曾想對黃蓉言明,但話到口邊,每次總是又縮了回去,這時聽她問起,哪能隱瞞,


    說道:“她是蒙古大汗成吉思汗的女兒,是我的未婚妻子。”黃蓉驚得呆了,淚水湧入眼


    眶,問道:“你……你有了未婚妻子?你怎麽從來不跟我說?”那日丘處機與江南六怪在中


    都客店中對郭靖談論他的婚事,江南六怪曾提及成吉思汗以愛女許婚,但其時黃蓉尚未來到


    窗外,未曾得聞,是以此事始終全無所知。郭靖道:“有時我想說,但怕你不高興,有時我


    又想不起這回事。”黃蓉道:“是你的未婚妻子,怎能想不起?”郭靖茫然道:“我也不知


    道啊。我心中隻當她是親妹子、親兄弟一般,我不願娶她做妻子。”黃蓉喜上眉稍,問道:


    “為甚麽呢?”郭靖道:“這份親事是大汗給我定的。那時候我沒有不喜歡,也沒覺得很喜


    歡,隻想大汗說的話總沒錯。現今,蓉兒啊,我怎能撇下你去另娶別人?”


    黃蓉道:“那你怎麽辦?”郭靖道:“我也不知道啊。”黃蓉歎了口氣,道:“隻要你


    心中永遠待我好,你就是娶了她,我也不在乎。”頓了一頓,又道:“不過,還是別娶她的


    好,我不喜歡別的女人整天跟著你,說不定我發起脾氣來,一劍在她心口上刺個窟窿,那你


    就要罵我啦。且別說這個,你聽他們嘰哩咕嚕的說些甚麽。”


    郭靖湊耳到小孔之上,聽拖雷與華箏互道別來之情。原來黃蓉與郭靖沉入海中之後,白


    雕在風雨之中遍尋主人不獲,海上無棲息之處,隻得回轉大陸,想起故居舊主,振翅北歸。


    華箏見白雕回來,已感詫異,再見雕足上縛著一塊帆布,布上用刀劃著幾個漢字,拿去詢問


    軍中的漢人傳譯,卻是“有難”二字。華箏心中好生掛懷,即日南下探詢。此時成吉思汗正


    督師伐金,與金兵在長城內外連日交兵鏖戰,是以她說走就走,也無人能加攔阻。白雕識得


    主人意思,每日向南飛行數百裏尋訪郭靖,到晚間再行飛回,迤邐來到臨安,郭靖未曾尋


    著,卻尋到了拖雷。


    拖雷奉父王之命出使臨安,約宋朝夾擊金國。但宋朝君臣苟安東南,畏懼金兵,金兵不


    來攻打,已是謝天謝地,哪敢去輕捋虎須?因之對拖雷十分冷淡,將他安置在賓館之中,遷


    延不理。幸好完顏康在太湖中為陸氏父子所擒,否則宋朝還會奉金國之命,將拖雷殺了。及


    後消息傳來,蒙古出兵連捷,連金國的中都燕京也已攻下,宋朝大臣立即轉過臉色,對拖雷


    四王子長、四王子短,奉承個不亦樂乎。至於同盟攻金,變成毫不費力的打落水狗,尚能乘


    機坐收厚利,又何樂而不為?滿朝君臣立即催著訂約締盟。拖雷心中鄙夷,但還是與南宋訂


    了同盟攻金之約。這日首途北返,宋朝大臣恭送出城,拖雷懶得跟他們多所敷衍,拍馬便


    行。在臨安郊外見到了白雕,他還道郭靖到來,哪知卻遇上了妹子。


    華箏問道:“你見到了郭靖安答麽?”拖雷正待回答,忽聽得門外人聲喧嘩,兵甲鏗


    鏘,原來宋朝護送蒙古欽使的軍馬終於還是趕著來了。楊康悄然站在店門口,眼見宋軍的旗


    幟上大書“恭送蒙古欽使四王爺北返”的字樣,不禁思潮起伏,感慨萬狀。隻不過數十日之


    前,自己也還是王子欽使,今日卻孑然一身,無人理睬。他一生嚐的是富貴滋味,要他輕易


    拋卻,實是千難萬難之事。穆念慈冷眼旁觀,見他神情古怪,雖不知他所思何事,但想來總


    是念念不忘於投靠異族而得的榮華富貴,不禁暗自神傷。宋軍領隊的軍官走進客店,恭恭敬


    敬的參見拖雷,應答了幾句話,回身出來,喝道:“到每家人家去問問,有一位姓郭的郭靖


    郭官人,是在這村裏麽?若是不在,就問到哪裏去啦。”眾軍士齊聲答應,一轟而散。過不


    多時,但聽得村中雞飛狗走,男叫女哭,自是眾軍士於詢問一無所得之餘,順手牽羊,拿些


    財物,否則何以懲處消息如此不靈之村民?楊康心念一動:“眾軍士乘機打劫,我何不乘機


    和這蒙古王子結交?和他一同北返,途中設法刺死了他,自非難事。蒙古大汗定然當是宋人


    所為,那時蒙古與宋朝的盟約必敗,大利金國。”心下計議已定,向穆念慈道:“你等我片


    刻。”大踏步走進店堂。那將官高聲喝阻,伸手攔擋,被他左臂振處,仰天摔出,半天爬不


    起身。拖雷與華箏一怔之間,楊康已走到堂中,從懷中取出那截鐵槍的槍頭,高舉過頂,供


    在桌上,雙膝跪下,放聲大哭,叫道:“郭靖郭兄長啊,你死得好慘,我定要給你報仇,郭


    靖郭兄長啊。”拖雷兄妹不懂漢語,但聽他口口聲聲呼叫郭靖的名字,大感驚疑,見那將官


    好容易爬起身來,忙命他上去詢問。楊康邊哭邊說,涕淚滂沱,斷斷續續的道:“我是郭靖


    的結義兄弟,郭大哥被人用這鐵槍的槍頭刺死了。那奸賊是宋朝軍官,料來是受了宰相史彌


    遠的指使。”


    拖雷兄妹聽到那通蒙古語的軍官傳譯出來,都似焦雷轟頂,做聲不得。哲別、博爾術都


    和郭靖情誼甚深,四人登時捶胸大哭。楊康又說起郭靖在寶應殺退金兵、相救拖雷等人之


    事。拖雷等更無懷疑,細詢郭靖的死狀,仇人是誰。楊康說道害死郭靖的是大宋指揮使段天


    德,他知道此人的所在,這便要去找他報仇,隻可惜孤掌難鳴,隻怕不易成事,信口胡說,


    卻敘述得真切異常。郭靖在隔室聽得明明白白,心中一片惘然。華箏聽到後來,拔出腰刀,


    就要橫刀自刎,刀至頸邊,轉念一想,揮刀砍在桌上,叫道:“不給郭靖安答報仇,誓不為


    人。”楊康見狡計已成了一半,心中暗暗喜歡,低下頭來,兀自假哭,瞥眼見到歐陽克從黃


    蓉手裏奪來的竹棒橫在地下,晶瑩碧綠,迥非常物,心知有異,走過去拾在手中。黃蓉不住


    叫苦,卻是無計可施。眾軍送上酒飯,拖雷等哪裏吃得下去,要楊康立時帶領去找殺郭靖的


    仇人。楊康點頭答允,拿了竹棒,走向門口,回頭招呼穆念慈同行。穆念慈微微搖頭。楊康


    心想機不可失,兒女之事不妨暫且擱下,當下自行出店。眾人隨後跟出。郭靖低聲道:“那


    段天德不是早在歸雲莊上給他打死了嗎?”黃蓉搖頭道:“我也想不出其中道理。用刀刺你


    的,難道不是他自己麽?這人詭計多端,心思難測。”忽聽得門外一人高吟道:“縱橫自在


    無拘束,心不貪榮身不辱!……咦,穆姑娘,怎麽你在這裏?”說話的卻是長春子丘處機。


    穆念慈還未答話,楊康剛好從店中出來,見是師父,心中怦怦亂跳,此時狹路相逢,無處可


    避,隻得跪下磕頭。丘處機身旁還站著數人,卻是丹陽子馬鈺、玉陽子王處一、清淨散人孫


    不二,以及丘處機的弟子尹誌平。


    上一日尹誌平被黃藥師打落半口牙齒,忙去臨安城稟告師父。丘處機又驚又怒,立時就


    要去會黃藥師。馬鈺卻力主持重。丘處機道:“黃老邪昔年與先師齊名,咱七兄弟中隻王師


    弟在華山絕頂見過他一麵。小弟對他是久仰的了,早想見見,又不是去跟他廝打,大師哥何


    必攔阻?”馬鈺道:“素聞黃藥師性子古怪,你又是霹靂火爆的脾氣,見了麵多半沒有好


    事。他饒了誌平性命,總算是手下留情啦。”丘處機堅執要去,馬鈺拗不過他,恰好全真七


    子此時都在臨安附近,於是傳出信去,一起約齊了,次日同赴牛家村來。全真七子齊到,自


    然是聲勢雄大,但他們深知黃藥師十分了得,是友是敵又不分明,絲毫不敢輕忽,由馬鈺、


    丘處機、王處一、孫不二、尹誌平五人先行進村。譚處端、劉處玄、郝大通三人在村外接


    應。哪知黃藥師沒見到,卻見了穆念慈和楊康。丘處機見楊康磕頭,隻哼了一聲,也不理


    會。尹誌平道:“師父,那桃花島主就在這家小店之中欺侮弟子。”他本來叫黃藥師為黃老


    邪,被馬鈺嗬責過幾句,隻得改口。丘處機向內朗聲說道:“全真門下弟子馬鈺等拜見桃花


    島黃島主。”楊康道:“裏麵沒人。”丘處機頓足道:“可惜,可惜見他不著!”轉頭問楊


    康道:“你在這裏幹甚麽?”楊康見了師父師叔,早已嚇得心神不定,一時說不出話來。華


    箏已向馬鈺凝望了半晌,這時奔上前來,叫道:“啊,你是那位給我捉白雕兒的、頭發梳成


    三個髻兒的伯伯,你瞧,那對小雕兒這麽大啦。”縱聲呼哨,白雕雙雙而下,分停在她左右


    兩肩。馬鈺微微一笑,點頭道:“你也來南方玩兒?”華箏哭道:“道長,郭靖安答給人害


    死啦,你給他報仇。”馬鈺嚇了一跳,用漢語轉述了。丘處機和王處一都大驚失色,忙問端


    的。華箏指著楊康道:“他親眼所見,你們問他便是。”楊康見華箏與大師伯相識,怕他們


    說話一多,引起疑竇,要騙過幾個蒙古蠻子是不費吹灰之力,對著師父與師伯師叔,可不能


    這般信口開河,於是向拖雷、華箏道:“你們在前麵稍待片刻,我跟這幾位道長說幾句話,


    馬上趕來。”拖雷聽了軍官的傳譯,點了點頭,與眾人離村北去。


    丘處機厲聲道:“郭靖是誰害死的,快說!”楊康尋思:“郭靖明明是我刺死的,嫁禍


    於誰好呢?”心下一時盤算未定,忽然想起:“我且說個厲害人物,讓師父去尋他,自行送


    了性命,那就永無後患。”於是恨恨的道:“那便是桃花島黃島主。”全真七子早知黃藥師


    在追殺江南六怪,郭靖死於他手,原是理所當然,竟無絲毫疑心。丘處機便即破口大罵黃老


    邪橫蠻毒辣,決計不能跟他幹休。馬鈺和王處一心下傷感,黯然無言。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


    一陣哈哈大笑,跟著是如破鈸相擊般的鏗鏗數響,其後又是一人輕聲呼叫,聲音雖低,卻仍


    是聽得清清楚楚。三般聲音在村外兜了個圈子,倏忽又各遠去。馬鈺又驚又喜,道:“那笑


    聲似是周師叔所發,他竟還在人間!”隻聽得村東三聲齊嘯,漸嘯漸遠。孫不二道:“三位


    師哥追下去啦。”王處一道:“聽那破鈸般的叫聲和那低呼,那兩人似乎是在追逐周師


    叔。”馬鈺心中隱然有憂,道:“那二人功夫不在周師叔之下,不知是何方高人?周師叔以


    一敵二,隻怕……”說著緩緩搖頭。全真四子側耳聽了半晌,聲息全無,知道這些人早已奔


    出數裏之外,再也追趕不上。孫不二道:“有譚師哥等三個趕去相助,周師叔便不怕落單


    了。”丘處機道:“就隻怕他們追不上。周師叔若知咱們在此,跑進村來那就好啦。”黃蓉


    聽他們胡亂猜測,心中暗自好笑:“我爹爹和老毒物隻是和老頑童比賽腳力,又不是打架。


    若真打架,你們這幾個臭牛鼻子上去相幫,又豈是我爹爹和老毒物的對手?”她適才聽丘處


    機大罵自己爹爹,自是極不樂意,至於楊康誣陷她爹爹殺了郭靖,反正郭靖好端端的便在身


    邊,她倒並不在乎。馬鈺擺了擺手,眾人進店堂坐定。丘處機道:“喂,現下你是叫完顏康


    呢,還是叫楊康哪?”楊康見到師父一雙眼精光閃爍,盯住了自己,神色嚴峻,心知隻要一


    個應對不善,立有性命之憂,忙道:“若不是師父和馬師伯、王師叔的指點,弟子今日尚自


    蒙在鼓裏,認賊作父。現下弟子自然姓楊啦。昨晚弟子剛與穆世妹安葬了先父先母。”


    丘處機聽他如此說,心中甚喜,點了點頭,臉色大為和緩。王處一本怪他和穆念慈比武


    後不肯應承親事,此對見二人同在一起,料來好事必諧,也消了先前惱怒之心。楊康取出刺


    殺歐陽克的半截槍頭,說道:“這是先父的遺物,弟子一直放在身邊。”丘處機接了過來,


    反複撫挲,大是傷懷,歎了幾口氣,說道:“十九年前,我在此處與你父及你郭伯父相交,


    忽忽十餘年,兩位故人都已歸於黃土。他二人之死,實是為我所累。我無力救得你父母性


    命,尤為終生恨事。”


    郭靖在隔室聽他懷念自己父親,心中難過:“丘道長尚得與我父論交,我卻是連父親之


    麵也不得一見。楊兄弟能和他爹爹相會,可又勝於我了。”


    丘處機又問黃藥師如何殺死郭靖,楊康信口胡謅一番。馬丘王三人句郭靖有舊,均各歎


    息不止。談論了一會,楊康急著要會見拖雷、華箏,頗有點心神不寧。


    王處一望望他,又望望穆念慈,道:“你倆已成了親麽?”楊康道:“還沒有。”王處


    一道:“還是早日成了親罷。丘師哥,你今日替他們作主,辦了這事如何?”黃蓉與郭靖對


    望了一眼,均想:“豈難道今日又要旁觀一場洞房花燭?”黃蓉又想:“穆姊姊性子暴躁,


    跟那位程大小姐大不相同,她洞房花燭之前,說不定還得跟那姓楊的小子來一場比武招親,


    打上一架,那倒也熱鬧好看。”隻聽楊康喜道:“全憑師尊作主。”穆念慈卻朗聲道:“須


    得先依我一件事,否則決不依從。”丘處機聽了,微微一笑,道:“好,是甚麽事,姑娘你


    說。”穆念慈道:“我義父是完顏洪烈那奸賊害死的。他須得報了殺父之仇,我方能與他成


    親。”丘處機擊掌叫道:“瞧啊,穆姑娘的話真是說到了老道心坎中去。康兒,你說是不


    是?”楊康大感躊躇,正自思索如何回答,忽聽門外一個嘶啞的嗓子粗聲唱著“蓮花落”的


    調子,又有一個尖細的嗓子夾著叫道:“老爺太太行行好,賞賜乞兒一文錢。”穆念慈聽聲


    音有些耳熟,轉過頭來,隻見門口站著兩個乞丐,一個肥胖,一個矮瘦,那胖大的總有矮小


    的三個那麽大。這兩人身材特異,雖然相隔多年,穆念慈仍記得是自己十三歲那年給他們包


    紮過傷口的兩丐,洪七公喜她心好,因此傳過她三天武藝。她要待上前招呼,但兩丐進門之


    後,目光不離楊康手中的竹棒,互相望了一眼,同時點了點頭,走到楊康跟前,雙手交胸,


    躬身行禮。


    馬鈺等見了兩丐的步履身法,就知武功不弱,又見每人背上部負著八隻麻袋,知這二人


    是丐幫中的八袋弟子,班輩甚高,但他們對楊康如此恭敬,卻是大為不解。那瘦丐道:“聽


    弟兄們說,有人在臨安城內見到幫主的法杖,我們四下探訪,幸喜在此得見,卻不知幫主現


    下在何處乞討?”楊康雖然拿棒在手,但對竹棒來曆卻全然不曉,聽了瘦丐的話,不知如何


    回答,隻是隨口“嗯”了幾聲。丐幫中規矩,見了打狗棒如見幫主本人,二丐見楊康不加理


    睬,神色更是恭謹。那胖丐道:“嶽州之會,時日已甚緊迫,東路簡長老已於七日前動身西


    去。”楊康越來越是胡塗,又哼了一聲。那瘦丐道:“弟子為了尋訪幫主法杖,耽擱了時


    日,現下立即就要趕路。尊駕如也今日上道,就由弟子們沿途陪伴服侍好了。”楊康心中暗


    暗稱奇,他本想盡早離開師父,也不管二丐說些什麽,既有此機會,便向馬鈺、丘處機等拜


    倒,說道:“弟子身有要事,不能隨侍師尊,伏乞恕罪。”馬鈺等皆以為他與丐幫必有重大


    關連,丐幫是天下第一大幫會,幫主洪七公是與先師王真人齊名的高人,自是不能攔阻。當


    著二丐之麵,不便細問,即與胖瘦二丐以江湖上儀節相見。二丐對全真七子本就仰慕,知他


    們是楊康師執,更是謙抑,口口聲聲自稱晚輩。


    穆念慈提及往事,二丐神態更是大為親熱。她與丐幫本有淵源,便邀她同赴嶽州之會。


    穆念慈深願與楊康同行,當下點頭答允。四人與馬鈺等行禮道別,出門而去。丘處機本來對


    楊康十分惱怒,立即要廢了他的武功,隻是念著楊鐵心的故人之情,終究下不了手。這時一


    來見他與穆念慈神情親密,“比武招親”那件輕薄無行之事已變成了好事;二來他得悉自己


    身世後,舍棄富貴,複姓為楊,也不枉自己一番教導的心血;三來他大得丐幫高輩弟子敬


    重,全真教麵上有光,滿腔怒火登時化為歡喜,手撚長須,望著楊穆二人的背影微笑。當晚


    馬鈺等就在店堂中宿歇,等候譚處端等三人回來。可是第二天整日之中全無音訊,四人都是


    心下焦急,直到午夜,方聽得村外一聲長嘯。孫不二道:“郝師哥回來啦!”馬鈺低嘯一


    聲,過不多時,門口人影閃動,郝大通飄然進來。黃蓉未曾見過此人,湊眼往小孔中張望。


    這日正是七月初五,一彎新月,恰在窗間窺人,月光下見這道人肥胖高大,狀貌似是個官宦


    模樣,道袍的雙袖都去了半截,至肘而止,與馬鈺等人所服的都不相同。原來郝大通出家前


    是山東寧海州的首富,精研易理,以賣卜自遣,後來在煙霞洞拜王重陽為師。當時王重陽脫


    上身上衣服,撕下兩袖,賜給他穿,說道:“勿患無袖,汝當自成。”“袖”與“授”音


    同,意思是說,師授心法多少,尚在其次,成道與否,當在自悟。他感念師恩,自後所穿道


    袍都無袖子。丘處機最是性急,問道:“周師叔怎樣啦?他是跟人鬧著玩呢,還是當真動


    手?”郝大通搖頭道:“說來慚愧,小弟功夫淺薄,隻追得七八裏就不見了周師叔他們的影


    蹤。譚師哥與劉師哥在小弟之前。小弟無能,接連找了一日一夜,全無端倪。”馬鈺點頭


    道:“郝師弟辛苦啦,坐下歇歇。”郝大通盤膝坐下,運氣在周身大穴行了一轉,又道:


    “小弟回來時在周王廟遇到了六個人,瞧模樣正是丘師哥所說的江南六怪。小弟便即上前攀


    談,果真不錯。”丘處機喜道:“六怪好大膽子,竟上桃花島去啦。難怪咱們找不著。”郝


    大通道:“六怪中為首的柯鎮惡柯大俠言道,他們曾與黃藥師有約,是以赴桃花島踐約,哪


    知黃藥師卻不在島上。他們聽小弟言道丘師兄等在此,說道稍後當即過來拜訪。”郭靖聽說


    六位師父無恙,心中喜慰不勝,到這時他練功已五日五夜,身上傷勢已好了一大半。


    第六日午夜申牌時分,村東嘯聲響起。丘處機道:“劉師弟回來了。”待得片刻,隻見


    劉處玄陪著一個白須白發的老頭走進店來,那老頭身披黃葛短衫,足穿麻鞋,手裏揮著一柄


    大蒲扇,邊笑邊談的進店,見到全真五子隻微微點了點頭,似乎毫不把眾人放在眼裏。隻聽


    劉處玄道:“這位是鐵掌水上飄裘老前輩,咱們今日有幸拜見,真是緣法。”


    黃蓉聽了,險些笑出聲來,用手肘在郭靖身上輕輕一撞。郭靖也覺好笑。兩人都想:


    “且看這老家夥又如何騙人。”馬鈺、丘處機等都久聞裘千仞的大名,登時肅然起敬,言語


    中對他十分恭謹。裘千仞卻信口胡吹。說到後來,丘處機問起是否曾見到他們師叔周伯通。


    裘千仞道:“老頑童麽?他早給黃藥師殺了。”眾人大吃一驚。劉處玄道:“不會罷?晚輩


    前日還見到周師叔,隻是他奔跑十分迅速,沒追趕得上。”裘千仞一呆,笑而不答,心中盤


    算如何圓謊。丘處機搶著問道:“劉師弟,你可瞧見追趕師叔的那二人是何等樣人?”劉處


    玄道:“一個穿白袍,另一個穿青布長袍。他們奔得好快,我隻隱約瞧見那穿青袍的麵容十


    分古怪,像是一具僵屍。”裘千仞在歸雲莊上見過黃藥師,立即接口道:“是啊,殺死老頑


    童的,就是這個穿青布長袍的黃藥師了。別人又哪有這等本事?我要上前勸阻,可惜已遲了


    一步。唉,老頑童可死得真慘!”鐵掌水上飄裘千仞在武林中名聲甚響,乃是大有身分的前


    輩高人,全真六子哪想到他是信口開河,一霎時人人悲憤異常。丘處機把店中板桌拍成震天


    價響,自又把黃藥師罵了個狗血淋頭。黃蓉在隔室聽得惱怒異常,她倒不怪裘千仞造謠,隻


    怪丘處機不該這般罵她爹爹。


    劉處玄道:“譚師哥腳程比我快,或能得見師叔被害的情景。”孫不二道:“譚師哥到


    這時還不回來,別要也遭了老賊……”說到這裏,容色淒慘,住口不語?


    ??。丘處機拔劍而


    起,叫道:“咱們快去救人報仇!”


    裘千仞怕他們趕去遇上周伯通,忙道:“黃藥師知道你們聚在此處,眼下就會找來。這


    黃老邪奸惡之極,今日老夫實是容他不得,我這就找他去,你們在這裏候我好音便是。”眾


    人尊他是前輩,不便違拗他的言語,又怕在路上與黃藥師錯過,確不如在這裏以逸待勞,等


    候敵人,當下一齊躬身道謝,送出門去。裘千仞跨出門檻,回身左手一揮,道:“不必遠


    送。那黃老邪功夫雖然厲害,我卻有製他之術。你們瞧!”伸手從腰間拔出一柄明晃晃的利


    劍,劍頭對準自己小腹,“嘿”的一聲,直刺進去。眾人齊聲驚呼,隻見三尺來長的刃鋒已


    有大半沒入腹中。裘千仞笑道:“天下任何利器,都傷我不得,各位不須驚慌。我此去若與


    他錯過了,黃老邪找到此間,各位不必與他動手,以免損折,等我回來製他。”


    丘處機道:“師叔之仇,做弟子的不能不報。”裘千仞歎了口氣,道:“那也好,這是


    劫數使然。你們要報此仇,有一件事須得牢牢記住。”馬鈺道:“請襲老前輩指點。”裘千


    仞臉色鄭重,道:“一見黃老邪,你們立即合力殺上,不可與他交談片言隻字,否則此仇永


    遠難報,要緊要緊!”說罷轉身而去,那柄利劍仍然留在腹中。眾人相顧駭然,馬鈺等六人


    個個見多識廣,但利劍入腹居然行若無事,實是聞所未聞,心想此人的功夫實已到了深不可


    測之境。卻哪裏知道這又是裘千仞的一個騙人伎倆:他那柄劍共分三截,劍尖上微一受力,


    第一二截立即依次縮進第三截之內,劍尖嵌入腰帶夾縫,旁人遠遠瞧來,都道刃鋒的大半刺


    入身體。他受完顏洪烈之聘,煽動江南豪傑相互火併,以利金人南下,是以一遇機會,立即


    傳播謠諑。這一日中全真六子坐立不寧,茶飯無心,直守到初七午夜,隻聽村北隱隱有人呼


    嘯,一前一後,倏忽間到了店外。馬鈺等六人原本盤膝坐在稻草上吐納練氣,尹誌平功力較


    低,已自睡了,聽了嘯聲,一齊躍起。馬鈺道:“敵人追逐譚師弟而來。各位師弟,小心在


    意了。”


    這一晚是郭靖練功療傷的最後一夜,這七日七夜之中,他不但已將內傷逐步解去,外傷


    創口起始愈口,而且與黃蓉兩人的內功也已有了進益。這最後幾個時辰正是他功行圓滿的重


    大關鍵。黃蓉聽到馬鈺的話,大為擔憂:“來的若是爹爹,全真七子勢必與他動手,我又不


    能出去言明真相,隻怕七子都要傷在爹爹手裏,七子死活原不關我事,隻是靖哥哥與馬道長


    等大有淵源,以他性子,實難袖手不救。他若挺身而出,不但全功盡棄,性命也自難保。”


    忙在郭靖耳邊悄聲道:“靖哥哥,你務必答應我,不論有何重大事端,千萬不可出去。”郭


    靖剛點了點頭,嘯聲已來到門外。


    丘處機叫道:“譚師哥,布天罡北鬥!”郭靖聽到“天罡北鬥”四字,心中一凜,暗


    想:“九陰真經中好多次提到北鬥**,說是修習上乘功夫的根基法門,經中所載的北鬥大


    法微妙深奧,難以明白,不知馬道長他們的‘天罡北鬥’是否與此有關,倒要見識見識。”


    忙湊眼到小孔上張望。他眼睛剛湊上小孔,隻聽得砰的一聲,大門震開,一個道人飛身搶


    入。但見他道袍揚起,左腳已跨進門檻,忽爾一個踉蹌,又倒退出門,原來敵人已趕到身


    後,動手襲擊。丘處機與王處一同時飛身搶出,站在門口,袍袖揚處,雙掌齊出。蓬的一


    響,與門外敵人掌力相接,丘王二人退了兩步,敵人也倒退兩步,譚處端已乘這空隙竄進門


    來。月光下隻見他頭發散亂,臉上粗粗的兩道血痕,右手的長劍隻剩下了半截,模樣甚是狼


    狽。譚處端進門後一言不發,立即盤膝坐下,馬鈺等六人也均坐定。隻聽得門外黑暗中一個


    女人聲音陰森森的叫道:“譚老道,老娘若不是瞧在你師兄馬鈺份上,在道上早送了你性


    命。你把老娘引到這裏來幹麽?剛才出掌救人的是誰,說給梅超風聽聽。”靜夜之中,聽著


    她這梟鳴般的聲音,雖當盛暑,眾人背上也都不禁微微感到一陣寒意。她說話一停,便即寂


    靜無聲,門外蟲聲唧唧,清晰可聞。過了片刻,隻聽得格格格一陣響,郭靖知道發自梅超風


    的全身關節,她片刻間就要衝進來動手。又過一會,卻聽一人緩緩吟道:“一住行窩幾十


    年。”郭靖聽得出是馬鈺的聲音,語調甚是平和衝淡。譚處端接著吟道:“蓬頭長日走如


    顛。”聲音卻甚粗豪。郭靖細看這位全真七子的二師兄,見他臉上筋肉虯結,濃眉大眼,身


    形魁梧。原來譚處端出家前是山東的鐵匠,歸全真教後道號長真子。第三個道人身形瘦小,


    麵目宛似猿猴,卻是長生子劉處玄,隻聽他吟道:“海棠亭下重陽子。”他身材雖小,聲音


    卻甚洪亮。長春子丘處機接口道:“蓮葉舟中太乙仙。”玉陽子王處一吟道:“無物可離虛


    殼外。”廣寧子郝大通吟道:“有人能悟未生前。”清淨散人孫不二吟道:“出門一笑無拘


    礙。”馬鈺收句道:“雲在西湖月在天!”


    梅超風聽這七人吟詩之聲,個個中氣充沛,內力深厚,暗暗心驚:“難道全真七子又聚


    會於此?不,除了馬鈺,餘人聲音都截然不對。”她在蒙古大漠的懸崖絕頂曾聽過馬鈺與江


    南六怪冒充全真七子的說話之聲。她眼睛雖瞎,耳音卻極靈敏,記心又好,聲音一入耳中,


    曆久不忘。她不知當日卻是馬鈺故布疑陣,當下朗聲說道:“馬道長,別來無恙啊!”那日


    馬鈺對她頗留情麵,梅超風雖然為人狠毒,卻也知道好歹。譚處端追趕周伯通不及,歸途中


    見到梅超風以活人練功,他俠義心腸,上前除害,哪知卻非她敵手。幸好梅超風認出他是全


    真派的道人,顧念馬鈺之情,隻將他打傷,卻未下殺招,一路追趕至此。馬鈺道:“托福托


    福!桃花島與全真派無怨無仇啊,尊師就快到了罷?”梅超風一怔,問道:“你們找我師父


    作甚?”丘處機叫道:“好妖婦,快叫你師父來見識見識全真七子的手段。”梅超風大怒,


    叫道:“你是誰?”丘處機道:“丘處機!你這妖婦聽見過麽?”


    梅超風大聲怪叫,飛身躍起,認準了丘處機發聲之處,左掌護身,右抓迎頭撲下。郭靖


    知道梅超風這一撲淩厲狠辣,委實難當,丘處機武功雖高,卻也不能硬接硬架,哪知他仍是


    盤膝坐在地下,既不抵擋,又不閃避。郭靖暗叫:“不妙!丘道長怎能恁地托大?”眼見梅


    超風這一下便要抓到丘處機頂心,突然左右兩股掌風撲到,卻是劉處玄與王處一同時發掌。


    梅超風右抓繼續發勁,左掌橫揮,要擋住劉、王二人掌力。豈知這二人掌力同流,一陰一


    陽,相輔相成,力道竟是大得出奇,遠非兩人內力相加之可比。梅超風在空中受這大力激


    蕩,登時向上彈起,右手急忙變抓為掌,力揮之下,身子向後翻出,落在門檻之上,不禁大


    驚失色,心想這兩人功夫如此高深,決非全真七子之輩,叫道:“是洪七公、段皇爺在此


    麽?”丘處機笑道:“咱們隻是全真七子,有甚麽洪七公、段皇爺了?”梅超風大惑不解:


    “譚老道非我之敵,怎麽他師兄弟中卻有這等高手?難道同門兄弟之間,高低強弱竟會這麽


    懸殊?”郭靖在隔室旁觀,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心想劉、王二人功力再高,最多也是與梅超


    風在伯仲之間,雖然二人合力,也決不能輕輕一揮就將她彈了出去。這等功夫,隻有出諸周


    伯通、洪七公、黃藥師、歐陽鋒等人方始不奇,全真七子哪有如此本領?梅超風性子強悍之


    極,除了師父之外,不知世上有可畏之人,越是受挫,越要蠻幹。那日在蒙古懸崖之上,馬


    鈺言語謙和,以禮相待,她便即知難而退。但今日丘處機信了裘千仞之言,隻道周伯通當真


    已為黃藥師所害,再加上殺害郭靖的仇恨,對桃花島一派恨之入骨,口中連稱“妖婦”,梅


    超風明知不敵,卻也決計不肯就此罷休,微一沉吟,便探手腰間,解下了毒龍鞭,叫道:


    “馬道長,今日要得罪了。”馬鈺道:“好說!”梅超風道:“我要用兵刃啦,你們也亮刀


    劍罷!”王處一道:“我們是七個,你隻一個人,又加眼睛不能見物,全真七子再不肖,也


    不能跟你動兵器。我們坐著不動,你進招罷!”梅超風冷冷的道:“你們坐著不動,便想抵


    擋我的銀鞭?”丘處機罵道:“好妖婦,今夜是你畢命之期,還多說甚麽?”梅超風哼了一


    聲,右手揮處,那生滿倒鉤的長鞭如一條大蟒般緩緩遊了過來,鞭頭直指孫不二。


    黃蓉聽隔室雙方鬥口,心想梅超風的毒龍鞭何等厲害,全真七子竟敢端坐不動,空手抵


    擋,倒要瞧瞧用的是怎等樣手段,拉了郭靖一把,叫他將小孔讓給她瞧。她見到全真七子在


    店堂中所坐的方位,心中一楞:“這是北鬥星座之形啊!嗯,不錯,丘道長適才正是說要布


    天罡北鬥。”黃藥師精通天文曆算之學,黃蓉幼時夏夜乘涼,就常由父親抱在膝上指講天上


    星宿,是以識得七個道人的陣形。


    全真七子馬鈺位當天樞,譚處端位當天璿,劉處玄位當天璣,丘處機位當天權,四人組


    成鬥魁;王處一位當玉衡,郝大通位當開陽,孫不二位當搖光,三人組成鬥柄。北鬥七星中


    以天權光度最暗,卻是居魁柄相接之處,最是衝要,因此由七子中武功最強的丘處機承當,


    鬥柄中以玉衡為主,由武功次強的王處一承當。隻見梅超風的毒龍鞭打向孫不二胸口,去勢


    雖慢,可是極為狠辣,那道姑卻仍是巍然不動。黃蓉順著鞭梢望去,隻見她道袍上繪著一個


    骷髏,心中暗暗稱奇:“全真教號稱是玄門正宗,怎麽她的服飾倒與梅師姊是一路?”她不


    知當年王重陽點化孫不二之時,曾繪了一幅骷髏之圖賜她,意思說人壽短促,倏息而逝,化


    為骷髏,須當修真而慕大道。孫不二紀念先師,將這圖形繡在道袍之上。


    銀鞭來得雖慢,卻帶著嗤嗤風響,眼見鞭梢再進數寸就要觸到她道袍上髏髏的圖形,忽


    然之間銀鞭猛地回竄,就如一條蟒蛇頭上被人砍了一刀,箭也似的筆直向梅超風反衝過去。


    這一下來勢奇快,梅超風隻感手上微微震動,立即勁風撲麵,疾忙低頭,銀鞭已擦發而過,


    心中叫聲:“好險!”回鞭橫掃。這一招鞭身盤打馬鈺和丘處機,二人仍是端坐不動,譚處


    端和王處一卻出掌將銀鞭擋了開去。


    數招既過,黃蓉已看得清楚,全真七子迎敵時隻出一掌,另一掌卻搭在身旁之人肩上。


    她略加思索,已知其中奧妙:“原來這與我幫靖哥哥療傷的道理一樣。他們七人之力合而為


    一,梅師姊哪能抵擋?”原來天罡北鬥陣是全真教中最上乘的玄門功夫,王重陽當年曾為此


    陣花過無數心血。小則以之聯手搏擊,化而為大,可用於戰陣。敵人來攻時,正麵首當其衝


    者不用出力招架,卻由身旁道侶側擊反攻,猶如一人身兼數人武功,確是威不可當。


    再拆數招,梅超風愈來愈是驚慌,覺到敵人已不再將鞭子激回蕩開,隻是因勢帶引,將


    銀鞭牽入敵陣,鞭子雖可舞動,但揮出去的圈子漸縮漸小。又過片刻,數丈長的銀鞭已有半


    條被敵陣裹住,再也縮不回來。若是此時棄鞭反躍,尚可脫身,但她在這條長鞭上曾用了無


    數苦功,被人安坐於地空手奪去,豈肯甘心?她猶豫不決雖隻瞬息之間,但時機稍縱即逝,


    那天罡北鬥之陣既經發動,若非當“天權”之位的人收陣,則七人出手一招快似一招,待得


    梅超風知道再拚下去必無幸理,無可柰何下咬牙放脫鞭柄,為時已然不及。劉處玄掌力帶


    動,拍的一聲巨響,長鞭飛出打在牆上,隻震得屋頂搖動,瓦片相擊作聲,屋頂上灰塵簌簌


    而下。梅超風足下搖晃,被這一帶之力引得站立不定,向前踏了一步。


    這一步雖隻跨了兩尺,卻是成敗的關鍵。她若早了片刻棄鞭,就可不向前跨這一步而向


    後踏出,立即轉身出門,七子未必會追,就算要追也未必追她得上,現下卻向前邁了一步,


    心知不妙,左右雙掌齊揮,剛好與孫不二、王處一二人的掌力相遇,略加支撐,馬鈺與郝大


    通的掌力又從後拍到。她明知再向前行危險更大,但形格勢禁,隻得左足踏上半步,大喝一


    聲,右足飛起,霎時之間先後分踢馬鈺與郝大通手腕。丘處機、劉處玄同聲喝彩:“好功


    夫!”也是一先一後的出掌解救。梅超風右足未落,左足又起,雖閃開了丘劉二人掌力,但


    右足落下時又踏上了一步。這一來已深陷天罡北鬥陣中,除非將七子之中打倒一人,否則決


    然無法脫出。黃蓉看得暗暗心驚,昏黃月光下隻見梅超風長發飛舞,縱躍來去,掌打足踢,


    舉手投足均夾隱隱風聲,直如虎躍豹翻一般。全真七子卻是以靜製動,盤膝而坐,擊首則尾


    應,擊尾則首應,擊腰則首尾皆應,牢牢的將她困在陣中。梅超風連使“九陰白骨爪”和


    “催心掌”功夫,要想衝出重圍,但總是給七子掌力逼回,隻急得她哇哇怪叫。此時七子要


    傷她性命,原隻舉手之勞,但始終不下殺手。


    黃蓉看了半晌,便即醒悟:“啊,是了,他們是借梅師姊來擺陣練功。似她這般武功高


    強的對手,哪能輕易遇上,定是要累得她筋疲力盡而死,方肯罷休。”可是她這番猜測,卻


    隻對了一半,借梅超風練功確是不錯,但道家不輕易殺生,倒無傷她性命之意。黃蓉對梅超


    風雖無好感,然見七子對她如此困辱,心中卻甚不忿,看了一會不願再看,把小孔讓給郭


    靖。但聽得隔室掌風一時緊一時緩,兀自酣鬥。郭靖初看時甚感迷惘,見七子參差不齊的坐


    在地下與梅超風相鬥,大是不解。黃蓉在他耳邊道:“他們是按著北鬥星座的方位坐的,七


    個人內力相連,瞧出來了麽?”郭靖得這一言提醒,下半部《九陰真經》中許多言語,一句


    句在心中流過,原本不知其意的辭句,這時看了七子出掌布陣之法,竟不喻自明的豁然而


    悟。他越看越喜,情不自禁的站了起來。黃蓉大驚,急忙挽住。郭靖一凜,隨即坐下,又湊


    眼到小孔之上,此時他對天罡北鬥陣的要旨已大致明白,雖然不知如何使用,但七子每一招


    每一式使將出來,都等如是在教導他《九陰真經》中體用之間的訣竅。那《九陰真經》是一


    位前輩高人讀盡古來道藏而悟得,王重陽創這陣法時未曾見到真經,然道家武學同出一源,


    根本要旨原無差異,是以陣中的生克變化卻也脫不了真經的包羅。當日郭靖在桃花島上旁觀


    洪七公與歐陽鋒相鬥固是大有進益,畢竟他心思遲鈍,北丐與西毒二人的武功又皆非真經一


    路,是以領悟有限,此時見七子行功布陣,以道家武功印證真經中的道家武學,處處若合符


    節,這才是真正的一大進益。


    眼見梅超風支撐為難,七子漸漸減弱掌力,忽聽得門口有人說道:“藥兄,你先出手


    呢,還是讓兄弟先試試?”


    郭靖一驚,這正是歐陽鋒的聲音,卻不知他何時進來。七子聞聲也齊感驚訝,向門口望


    去,隻見門邊兩人一人青衫一人白衣,並肩而立,正是那晚追趕周伯通的二人。全真七子齊


    聲低嘯,停手罷鬥,站了起來。


    黃藥師道:“好哇,七個雜毛合力對付我的徒兒啦。鋒兄,我教訓教訓他們,你說是不


    是欺侮小輩?”歐陽鋒笑道:“他們不敬你在先,你不顯點功夫,諒這些小輩也不知道桃花


    島主的手段。”王處一當年曾在華山絕頂見過東邪、西毒二人,正要向前見禮,黃藥師身形


    微晃,反手就是一掌。王處一欲待格擋,哪裏來得及,拍的一聲,臉頰上已吃了一記,一個


    踉蹌,險險跌倒。丘處機大驚,叫道:“快回原位!”但聽得拍拍拍拍四聲響過,譚、劉、


    郝、孫四人臉上都吃了一掌。丘處機見眼前青光閃動,迎麵一掌劈來,掌影好不飄忽,不知


    向何處擋架才是,情急中袍袖急振,向黃藥師胸口橫揮出去。丘處機武功為七子之首,這一


    拂實是非同小可。黃藥師過於輕敵,竟被他袍袖拂中,胸口一疼,急忙運氣護住,左手翻


    上,已抓住袍袖,跟著右手直取丘處機雙目。丘處機奮力回掙,袍袖斷裂,同時馬鈺與王處


    一雙掌齊到。黃藥師身形靈動之極,對丘處機一擊不中,早已閃到郝大通身後,抬起左腿,


    砰的一聲,踢了他個筋鬥。


    此時郭靖已將小孔讓給黃蓉,她見爹爹大展神威,心中喜樂之極,若不是顧念郭靖之傷


    尚差一兩個時辰,早就鼓掌叫起好來。歐陽鋒哈哈大笑,叫道:“王重陽收的好一批膿包徒


    弟!”


    丘處機學藝以來,從未遭過如此大敗,連叫:“齊占原位。”但黃藥師東閃西晃,片刻


    之間連下七八招殺手,各人抵擋不遑,哪裏還布得成陣勢?隻聽格格兩聲,馬鈺與譚處端腰


    裏長劍已被他拔去折斷,拋在地下。丘處機、王處一雙劍齊出,連綿而上。這全真劍法變化


    精微,雙劍連勢,威力極盛,黃藥師倒也不敢輕忽,凝神接了數招。馬鈺乘這空隙,站定


    “天樞”之位揮掌發招,接著譚劉諸人也各占定方位。這天罡北鬥之陣一布成,情勢立變,


    “天權”“玉衡”正麵禦敵,兩旁“天璣”“開陽”發掌側擊,後麵“搖光”與“天璿”也


    轉了上來。黃藥師呼呼呼呼四招,蕩開四人掌力,笑道:“鋒兄,王重陽居然還留下了這一


    手!”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但手上與各人掌力相接,已知情勢大不相同,這七人每一招發


    來都具極大勁力,遠非適才七人各自為戰時之可比,當下展開“落英神劍掌法”,在陣中滴


    滴溜溜的亂轉,身形靈動,掌影翻飛。黃蓉心道:“爹爹教我這落英神劍掌法時,我隻道五


    虛一實,七虛一實,虛招隻求誘敵擾敵,豈知臨陣之際,這五虛七虛也均可變為實招。”


    這一番酣鬥,比之七子合戰梅超風又自不同,不但黃蓉看得喘不過氣來,連歐陽鋒如此


    武功,也自心驚。梅超風在旁聽著激鬥的風聲,又是歡喜,又是惶愧。


    忽聽“啊”的一聲,接著砰的一響,原來尹誌平看著八人相鬥,漸漸頭昏目眩,天旋地


    轉,不知有多少個黃藥師在奔馳來去,眼前一黑,仰天摔倒,竟自暈了過去。全真七子牢牢


    占定方位,奮力抵擋,知道隻消一人微有疏神,七子今日無一能保性命,全真派就此覆滅。


    黃藥師心中卻也是暗暗叫苦,剛才一上來若是立下殺招,隨手便殺了對方一二人,天罡北鬥


    陣再也布不成功,隻因先前手下留情,此時卻求勝不得,欲罷不能。雙方都是騎虎難下,不


    得各出全力周旋。黃藥師在大半個時辰之中連變十三般奇門武功,始終隻能打成平手,直鬥


    到晨雞齊唱,陽光入屋,八人兀自未分勝負。此時郭靖七晝夜功行已滿,隔室雖然打得天翻


    地覆,他卻心靜神閑,閉目內視,將體內一團熱烘烘的內息運至尾閭,然後從尾閭升至腎


    關,從夾脊、雙關升至天柱、玉枕,最後升到了頂心的泥丸宮,稍停片刻,舌抵上顎,內息


    從正麵下降,自神庭下降鵲橋、重樓,再落至黃庭、氣穴,緩緩降至丹田。黃蓉見他臉色紅


    潤,神光燦然,心中甚喜,再湊眼到小孔中瞧時,不覺吃了一驚。隻見父親緩步而行,腳下


    踏著八卦方位,一掌掌的慢慢發出。她知這是爹爹輕易決不肯用的最上乘武功,到了此時已


    是勝負即判、生死立決的關頭。全真七子也是全力施為,互相吆喝招呼,七人頭上冒出騰騰


    熱氣,身上道袍盡被大汗浸透,迥非合戰梅超風時那麽安閑。歐陽鋒袖手旁觀,眼見七子的


    天罡北鬥陣極為了得,隻盼黃藥師耗動真氣,身受重傷,那麽二次華山論劍時就少了一個強


    敵,哪知黃藥師武功層出不窮,七子雖然不致落敗,但要取勝卻也著實不易,心想:“黃老


    邪當真了得!”但見雙方招數越來越慢,情勢越是險惡,不到一盞茶時分,這場惡戰就要終


    結。隻見黃藥師向孫不二、譚處端分發兩掌,孫譚二人舉手招架,劉處玄、馬鈺發招相助,


    歐陽鋒長嘯一聲,叫道:“藥兄,我來助你。”蹲下身子,猛地向譚處端身後雙掌推出。譚


    處端正自全力與黃藥師拚鬥,突覺身後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道撞來,猛迅無倫,不但同門不


    及相救,自己也無法閃避,砰的一聲,俯身跌倒。


    黃藥師怒喝:“誰要你來插手?”見丘處機、王處一雙劍齊到,拂袖擋開,右掌卻與馬


    鈺、郝大通二人掌力抵上了。歐陽鋒笑道:“那我就助他們!”雙掌倏向黃藥師背後推出。


    他下手攻擊譚處端隻用了三成力,現下這一推卻是他畢生功力之所聚,乘著黃藥師力敵四


    子、分手不暇之際,一舉就要將他斃於掌下。他已算定先將七子打死了一人,再行算計黃藥


    師,那麽天罡北鬥陣已破,七子縱使翻臉尋仇,他也毫不畏懼。這一下毒招變起俄頃,黃藥


    師功夫再高,也不能前擋四子,後敵西毒,暗叫:“我命休矣!”隻得氣凝後背,拚著身後


    重傷,硬接他蛤蟆功的這一擊。歐陽鋒這一推勁力極大,去勢卻慢,眼見狡計得逞,正自暗


    喜。忽然黑影晃動,一人從旁飛起,撲在黃藥師的背上,大叫一聲,代接了這一擊。黃藥師


    與馬鈺等同時收招,分別躍開,但見舍命護師的原來是梅超風。黃藥師回過頭來,冷笑道:


    “老毒物好毒,果然名不虛傳!”歐陽鋒這一擊誤中旁人,心中連叫:“可惜!”知道黃藥


    師與全真六道聯手,自己性命難保,哈哈一聲長笑,飛步出門。馬鈺俯身抱起譚處端,觸手


    大驚,但見他上身歪歪斜斜,腦袋旁垂。原來歐陽鋒這一招將他前後肋骨和脊骨都打折了。


    馬鈺見師弟命在頃刻,不由得淚如雨下。丘處機仗劍追出,遠遠隻聽歐陽鋒叫道:“黃老


    邪,我助你破了王重陽的陣法,又替你除去桃花島的叛師孽徒,餘下的六個雜毛你獨自對付


    得了,咱們再見啦!”黃藥師哼了一聲,他知歐陽鋒臨去之際再施毒招,出言挑撥,把殺死


    譚處端的罪孽全放在他的身上,好叫全真派對他懷怨尋仇。他明知這是歐陽鋒的離間毒計,


    卻也不願向全真諸子解釋,慢慢扶起梅超風,見她噴得滿地鮮血,眼見是不活的了。丘處機


    追出數十丈,歐陽鋒已奔得不知去向。馬鈺怕他單身追敵又遭毒手,大叫:“丘師弟回


    來。”丘處機眼中如欲噴火,大踏步回來,戟指黃藥師罵道:“我全真派跟你有何怨何仇?


    你這邪魔惡鬼,先害死我們周師叔,又害死我們譚師哥,所為何來?”黃藥師一怔,道:


    “周伯通?是我害死他了?”丘處機道:“你還不認麽?”


    黃藥師與周伯通、歐陽鋒三人比賽腳力,奔馳數百裏,兀自難分上下,原本是要分出勝


    負方始罷手,豈知奔跑中間,周伯通忽地想起將洪七公一人留在深宮之中,他武功已失,若


    是被人發覺,立時有性命之憂,忙道:“老頑童有事,不比啦,不比啦!”他說不比就不


    比,黃藥師和歐陽鋒也真奈何他不得,隻好由他。黃藥師本待向他打探愛女消息,也是始終


    不得其便。譚處端等在後追趕,不久就見不到三人的影子,但黃藥師等卻看得他們清清楚


    楚。老頑童既然有事,東邪西毒二人就回牛家村來瞧個究竟,卻生出這等事來。


    這時丘處機暴跳如雷、孫不二扶著譚處端的身子大哭,都要和黃藥師拚個死活。黃藥師


    眼見誤會已成,隻是冷笑不語。譚處端緩緩睜開眼來,低聲道:“我要去了。”丘處機等忙


    圍繞在他身旁,盤膝坐下,隻聽譚處端吟道:“手握靈珠常奮筆,心開天籟不吹簫。”吟罷


    閉目而逝。


    全真六子低首祝告,祝畢,馬鈺抱起譚處端的屍體,丘處機、尹誌平等跟在後麵,頭也


    不回的出門而去。此時丘處機、孫不二等均已想到譚處端既死,天罡北鬥陣已破,再與黃藥


    師動手,枉自再送了六人性命,此仇隻有待日後再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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