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鋒冷冷的道:“早到早比,遲到遲比。老叫化,你今日跟我是比武決勝呢,還是性


    命相拚?”洪七公道:“既賭勝負,亦決死生,你下手不必容情。”歐陽鋒道:“好!”他


    左手本來放在背後,突然甩將出來,手裏握著蛇杖,將杖尾在山石上重重一登,道:“就在


    這兒呢,還是換個寬敞的所在?”洪七公尚未回答,黃蓉接口道:“華山比武不好,還是到


    船裏去比。”洪七公一怔,問道:“甚麽?”黃蓉道:“好讓歐陽先生再來一次恩將仇報、


    背後襲擊啊!”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上一次當,學一次乖,你別指望老叫化再能饒


    你。”歐陽鋒聽黃蓉出口譏嘲,卻是絲毫不動聲色,雙腿微曲,杖交右手,左掌緩緩運起蛤


    蟆功的勁力。


    黃蓉將打狗棒交給洪七公,說道:“師父,打狗棒加九陰神功,跟這老奸賊動手,不必


    講甚麽仁義道德。”洪七公心想:“單憑我原來武功,要勝他原極不易,待會尚要與黃老邪


    比武,若與老毒物打得筋疲力盡,就不能敵黃老邪了。”當下點了點頭,接過打狗棒,左一


    招“打草驚蛇”,右一招“撥草尋蛇”,分攻兩側。歐陽鋒與他對敵數次,從未見他使過打


    狗棒法,當日在大海火船中性命相搏,情勢緊迫,洪七公卻也一直未用。歐陽鋒曾見黃蓉使


    這棒法時招數精奇,早就不敢小視了,這時見洪七公兩招打出,棒夾風聲,果然非同小可。


    當下蛇杖抖處,擋左避右,直攻敵人中宮。他的蛇杖已失落兩次,現下手中所持的是第三次


    新製,杖上人頭雕得更是詭奇可怖,隻是兩條怪蛇雖然毒性無異,但馴養未久,臨敵之時卻


    不如最初那兩條這般熟習靈動。洪七公當日背心被他怪蛇咬中,又受他狠力一掌,險些送


    命,直養了將近兩年方始康複。那是他一生從所未有之大敗,亦是從所未遇之奇險,此仇豈


    可不報?當下運棒成風,奮力進攻。兩人第一次華山論劍,爭的是榮名與《九陰真經》;第


    二次在桃花島過招,是為了郭靖與歐陽克爭婚;那均是隻決勝負,不關生死。第三次海上相


    鬥,生死隻隔一線,但洪七公手下尚自容讓;現下第四次惡戰,才是各出全力,再無半點留


    情。兩人均知對方年齒雖增,武功卻隻有較前更是狠辣,隻要自己稍有疏神,中了對方一招


    半式,難免命喪當地。兩人翻翻滾滾的鬥了兩百餘招,忽然月亮隱沒,天色轉黑。這是黎明


    之前的昏黯不明,轉瞬隨即破曉。兩人生怕黑暗中著了對方毒手,隻是嚴守門戶,不敢搶


    攻。郭靖與黃蓉不禁擔心,踏上數步,若是洪七公有甚差失,立即出手相助。郭靖眼裏瞧著


    二人惡鬥,心中思潮起伏:“這二人都是當今一等一的高手,可是一個行俠仗義,一個恃強


    為惡,可見武功本身並無善惡,端在人之為用。行善則武功愈強愈善,肆惡則愈強愈惡。”


    到後來天色陰暗,兩人招式已瞧不清楚,但聞兵刃破空和竄撲呼喝之聲,不禁心中怦怦亂


    跳,暗想:“師父因運功療傷,耽誤了兩年進修。高手功勁原本差不得分毫,這一進一退,


    莫要由此而輸在歐陽鋒的手裏。若是如此,當初實不該三次相饒。”他又想起丘處機曾解說


    “信義”兩字,該分大信大義與小信小義之別,若是因全一己的小信小義而虧大節,那就算


    不得是信義了。想到此處,熱血上湧,心道:“雖然師父與他言明單打獨鬥,但若他害了師


    父,從此橫行天下,卻不知有多少好人要傷在他的手裏。我從前不明‘信義’二字的真意,


    以致做了不少胡塗事出來。”當下心意已決,雙掌一錯,就要上前相助。


    忽聽黃蓉叫道:“歐陽鋒,我靖哥哥和你擊掌相約,饒你三次不死,哪知你仍是恃強欺


    我。你言而無信,尚不及武林中一個無名小卒,怎有臉來爭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歐陽鋒


    一生惡行幹了不計其數,可是說出話來始終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從無反悔,生平也一直以


    此自負,若非事勢迫切,他決不致違約強逼黃蓉,此時與洪七公鬥得正緊,忽聽她提起此


    事,不禁耳根子發燒,心神大亂,出杖稍偏,險些被打狗棒戳中。黃蓉又叫道:“你號稱西


    毒,行事奸詐原也不在話下,可是要一個後生小輩饒你三次不死,已經丟盡了臉麵,居然還


    對後輩食言,真叫江湖上好漢笑歪了嘴巴。歐陽鋒啊歐陽鋒,有一件事,普天下當真無人及


    得上你老人家,那就是不要臉天下第一!”歐陽鋒大怒,但隨即想到這是黃蓉的詭計,有意


    要引得自己氣惱慚愧,隻要內力運轉微有不純,立時便敗在洪七公手下,於是便給她來個聽


    而不聞。哪知黃蓉越罵越是刁鑽古怪,武林中許多出名的壞事與他本來全無幹係,卻都栽在


    他的名下。給她這麽東拉西扯的一陣胡說,似乎普天下就隻他一個歹人,世間千千萬萬樁惡


    事皆是他一人所作所為。倘若單是說他大做陰毒壞事,歐陽鋒本來也不在乎,可是黃蓉數說


    他做的盡是江湖上諸般不流的下三濫勾當,說見他向靈智上人苦苦哀求,又叫沙通天做“親


    叔叔”,硬要拜彭連虎為“幹爹”,為的是乞求一張毒藥的秘方,種種肉麻無恥,匪夷所


    思;曾聽得他一再向完顏洪烈自薦,要做他的親兵隊長,得以每晚在趙王府中守夜。至於郭


    靖在西域如何饒他三次不死,如何從流沙中將他拉出來,更是加上了十倍油鹽醬醋,說得他


    不堪已極。初時歐陽鋒尚能忍耐,到後來聽得她有些話實在太過不近情理,忍不住反駁幾


    句。不料黃蓉正是要惹他與自己鬥口,越加的跟他歪纏胡鬧。這麽一來,歐陽鋒拳腳兵刃是


    在與洪七公惡鬥,與黃蓉卻另有一場口舌之爭,說到費心勞神,與黃蓉的鬥口似猶在與洪七


    公角力之上。又過半晌,歐陽鋒心智漸感不支,心想:“我若再不使《九陰真經》的功夫,


    定然難以取勝。”他雖未能依照黃蓉所說將全身經脈逆轉,但修習了半年,憑著武學淵深,


    內功渾厚,竟爾已有小成,當下蛇杖揮動,忽變怪招。洪七公吃了一驚,凝神接戰。黃蓉叫


    道:“源思英兒,巴巴西洛著,雪陸文兵。”歐陽鋒一怔:“這幾句話是甚麽意思?”他哪


    知黃蓉全是在信口胡說,卷起舌頭,將一些全無意義的聲音亂喊亂叫。隻是她叫嚷的語氣卻


    變化多端,有時似是憤怒喝罵,有時似是誠懇勸誡,忽爾驚歎,忽爾歡呼,突然之間,她用


    追問的語氣連叫數聲,顯是極迫切的質問。歐陽鋒雖欲不理,卻不由自主的道:“你問甚


    麽?”黃蓉以假梵語答了幾句。歐陽鋒茫然不解,竭力往郭靖所寫的“經文”中去追尋,一


    時之間,腦中各種各樣雜亂無章的聲音、形貌、招數、秘訣,紛至遝來,但覺天旋地轉,竟


    不知身在何處。洪七公見他杖法中忽然大露破綻,叫聲:“著!”一棒打在他的天靈蓋上。


    這一棒是何等的勁力,歐陽鋒腦中本已亂成一團,經此重擊,更是七葷八素,不知所雲,大


    叫一聲,倒拖了蛇杖轉身便走。郭靖叫道:“往哪裏跑?”縱身趕上,歐陽鋒忽然躍起,在


    半空連翻三個筋鬥,轉瞬間連滾帶爬的轉入崖後,不知去向。洪七公、郭靖、黃蓉三人相顧


    愕然,駭極而笑。洪七公歎道:“蓉兒,今日打敗老毒物,倒是你的功勞大。隻不過咱師徒


    聯手,以二敵一,未免勝之不武。”黃蓉笑道:“師父,這功夫不是你教的罷?”洪七公笑


    道:“你這功夫是天生的。有你爹爹這麽鬼精靈的老頭,才有你這麽鬼精靈的女兒。”忽聽


    山後有人叫道:“好啊,他人背後說短長,老叫化,你羞也不羞?”黃蓉大叫:“爹爹!”


    躍起奔去。此時朝暾初上,陽光閃耀下一人青袍素布,緩步而來,正是桃花島主東邪黃藥


    師。黃蓉撲上前去,父女倆摟在一起。黃藥師見女兒臉上稚氣大消,已長成一個亭亭少女,


    與亡妻更為相似,心中又是歡喜,又是傷感。洪七公道:“黃老邪,我曾在桃花島上言道:


    你閨女聰明伶俐,鬼計多端,隻有別人上她的當,她決不能吃別人的虧,叫你不必擔心。你


    說,老叫化的話錯了沒有?”藥師微微一笑,拉著女兒的手,走近身去,說道:“恭喜你打


    跑了老毒物啊。此人一敗,了卻你我一件大心事。”洪七公道:“天下英雄,唯使君與叫化


    啦。我見了你女兒,肚裏的蛔蟲就亂鑽亂跳,饞涎水直流。咱們爽爽快快的馬上動手,是你


    天下第一也好,是我第一也好,我隻等吃蓉兒燒的好菜。”黃蓉笑道:“不,你若敗了,我


    才燒菜給你吃。”洪七公道:“呸,不怕醜,你想挾製我,是不是?”黃藥師道:“老叫


    化,你受傷之後耽誤了兩年用功,隻怕現下已不是我的對手。蓉兒,不論誰勝誰敗,你都燒


    菜相請師父。”洪七公道:“是啊!這才是大宗師說的話,堂堂桃花島島主,哪能像小丫頭


    這般小氣。咱們也別等正午不正午,來罷!”說著竹棒一擺,就要上前動手。黃藥師搖頭


    道:“你適才跟老毒物打了這麽久,雖然說不上筋疲力盡,卻也是大累了一場,黃某豈能撿


    這個便宜?咱們還是等到正午再比,你好好養力罷。”洪七公雖知他說得有理,但不耐煩再


    等,堅要立時比武。黃藥師坐在石上,不去睬他。黃蓉見兩人爭執難決,說道:“爹爹,師


    父,我倒有個法兒在此。你倆既可立時比武,爹爹又不占便宜。”洪七公與黃藥師齊道:


    “好啊,甚麽法兒?”黃蓉道:“你們兩位是多年好友,不論誰勝誰敗,總是傷了和氣。可


    是今日華山論劍,卻又勢須分出勝敗,是不是?”洪、黃二人本就想到此事,這時聽她言


    語,似乎倒有一個妙法竟可三全其美,既能立時動手,又可不讓黃藥師占便宜,而且還能使


    兩家不傷和氣,齊問:“你有甚麽好主意?”黃蓉道:“是這樣:爹爹先跟靖哥哥過招,瞧


    在第幾招上打敗了他,然後師父再與靖哥哥過招。若是爹爹用九十九招取勝,而師父用了一


    百招,那就是爹爹勝了。倘若師父隻用九十八招,那就是師父勝了。”洪七公笑道:“妙


    極,妙極!”黃蓉道:“靖哥哥先和爹爹比,兩人都是精力充沛,待與師父再比,兩人都是


    打過了一場,豈不是公平得緊麽?”黃藥師點點頭道:“這法兒不錯。靖兒,來罷,你用不


    用兵刃?”郭靖道:“不用!”正要上前,黃蓉又道:“且慢,還有一事須得言明。若是你


    們兩位前輩在三百招之內都不能將靖哥哥打敗,那便如何?”洪七公哈哈大笑,道:“黃老


    邪,我初時尚羨你生得個好女兒,這般盡心竭力的相助爹爹,咳,哪知女生外向,卻是顛撲


    不破的至理。她一心要傻小子得那武功天下第一的稱號啊!”黃藥師生性怪僻,可是憐愛幼


    女之心卻是極強,暗道:“我成全了她這番心願就是。”當下說道:“蓉兒的話也說得是。


    咱兩個老頭若不能在三百招內擊敗靖兒,還有甚麽顏麵自居天下第一?”轉念又想:“我原


    可故意相讓,容他擋到三百招,但老叫化卻不肯讓,必能在三百招內敗他。那麽我倒並非讓


    靖兒,卻是讓老叫化了。”一時沉吟未決。


    洪七公在郭靖背後一推,道:“快動手罷,還等甚麽?”郭靖一個踉蹌,衝向黃藥師麵


    前。黃藥師心道:“好,我先試試他的功夫,再定行止。”左掌翻起,向他肩頭斜劈下去,


    叫道:“第一招!”當黃藥師舉棋不定之際,郭靖心中也是好生打不定主意:“我決不能占


    那天下第一的名號,可是該當讓島主得勝,還是讓師父得勝?”正在遲疑,黃藥師已揮掌劈


    到。他右臂舉起架開,身子一晃,險些摔倒,心道:“我好胡塗,竟想甚麽讓不讓的?我縱


    出全力,也決擋不了三百招。”眼見黃藥師第二招又到,當下凝神接戰,此時心意已決,任


    憑二人各用真功夫將自己擊敗,誰快誰慢,由其自決,自己絕無絲毫偏袒。數招一過,黃藥


    師大是驚異:“這傻小子的武功怎麽竟練到了這個地步?我若是稍有容讓,莫說被他擋到三


    百招之外,隻怕還得輸在他手裏。”高手比武,實是讓不得半分。黃藥師初時出手隻用了七


    分勁,哪知被郭靖全力奮擊,竟然壓在下風。他心中一急,忙展開落英神劍掌法,身形飄


    忽,力爭先著。可是郭靖的功夫實已大非昔比,黃藥師連變十餘種拳法,始終難以反先,待


    拆到一百餘招,他倏施詭招,郭靖料不到他竟會使詐,險些被他左腳踢中,隻得退開兩步,


    這才扳成平衡之局。黃藥師舒了一口氣,暗叫:“慚愧!”欲待乘機占到上風,不料郭靖守


    得堅穩之極,盡管他攻勢有如驚風駭浪,始終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拳腳上竟沒半點破


    綻。耳聽得女兒口中已數到“二百零三,二百零四”,黃藥師大是焦躁:“老叫化出手剛


    猛,若是他在一百招內敗了靖兒,我這張臉往哪裏擱去?”招勢一變,掌影飄飄,出手快捷


    無倫。這一來,郭靖登處下風,隻感呼吸急促,有似一座大山重重壓向身來,眼前金星亂


    冒,堪堪抵擋不住。黃藥師出手加快,攻勢大盛,黃蓉口中,卻也跟著數得快了。郭靖唇幹


    舌燥,手足酸軟,越來越是難擋,隻是憑著一股堅毅之氣硬挺下來,正危急間,忽聽黃蓉大


    叫一聲:“三百!”黃藥師臉色一變,向後躍開。此時郭靖已被逼得頭暈眼花,身不由主的


    向左急轉,接連打了十多個旋子,眼見再轉數下,就要摔倒,危急中左足使出了“千斤墜”


    功夫,要待將身子定住。可是黃藥師內力的後勁極大,人雖退開,拳招餘勢未衰,郭靖竟然


    定不住身子,隻得彎腰俯身,右手用力在地下撥動,借著“降龍十八掌”的猛勁,滴溜溜的


    向右打了十多個旋子,腦中方得清明,呆了一呆,向黃藥師道:“黃島主,你再出數招,我


    非摔倒不可。”黃藥師見他居然有此定力,抗得住自己以十餘年之功練成的“奇門五轉”,


    不怒反喜,笑道:“老叫化,我是不成的了,天下第一的稱號是你的啦。”雙手一拱,轉身


    欲走。洪七公道:“慢來,慢來,我也未必能成。你的鐵簫借給靖兒罷。”黃藥師的玉簫已


    然折斷,腰帶裏插著一根鐵蕭,當下拔出來遞給郭靖。洪七公對郭靖道:“你用兵刃,我空


    手跟你過招。”郭靖一愕,道:“這個……”洪七公道:“你掌法是我教的,拳腳有甚麽比


    頭?上罷!”左手五指如鉤,一把抓住他手腕,將鐵簫奪了過來。郭靖沒懂他的用意,脫手


    放簫,竟未抵禦。洪七公罵道:“傻小子,咱們是在比武哪!”左手將鐵蕭還給了他,右手


    卻又去奪。郭靖這才回簫避開。黃蓉數道:“一招!”


    高手比武,手上有無兵刃相差其實不多,洪七公將降龍十八掌使將開來,掌風掃到一丈


    開外,郭靖雖有鐵簫,又哪能近身還擊?他本來不擅使用兵器,但自在西域石崖之中被歐陽


    鋒逼著過招,劍法已大有進益。自來武功必是攻守兼習,郭靖的兵刃功夫練的卻是八成守


    禦,二成攻敵。要知江南六怪授他的兵刃招數不能算是極上乘武功,他習得《九陰真經》後


    再此進修,卻是在西域石屋之中,那時他但求自保,不暇傷敵,以長劍抵擋歐陽鋒的木杖,


    鑽研出不少防身消勢之法,此刻以簫作劍,用以抵擋洪七公淩厲無倫的掌風,便也大見功


    效。洪七公見他門戶守得極是緊密,心下甚喜,暗道:“這孩子極有長進,也不枉了我教導


    一場,但我若在二百招之內敗他,黃老邪臉上須不好看。過得二百招後,我再使用重手便


    是。”當下依著降龍十八掌的招式,自一變以至九變順序演將下去,疾風呼呼,掌影已將郭


    靖全身裹住。


    此時洪七公若猛下重手,郭靖兵刃功夫未至登峰造極,原是不易抵擋,但洪七公要在二


    百招後再行取勝,卻是想錯了一著。須知郭靖正當年富力壯,練了《易筋鍛骨篇》後內力更


    是渾厚,洪七公年歲卻不輕了,背上中了歐陽鋒的蛇咬掌擊,究亦大見摧傷,降龍十八掌招


    招須用真力,到九變時已是一百六十二掌,勢道雖仍剛猛狠辣,後勁卻已漸見衰減。待拆到


    兩百招外,郭靖鐵簫上的劍招倒還罷了,左手配合的招勢卻漸見強勁。洪七公暗想不妙,若


    與他以力相拚,說不定會輸在他手裏,傻小子可以智取,不必力敵,當下雙掌外豁,門戶大


    開,郭靖一怔,心想:“這招掌法師父卻從未教過。”若與敵人對敵,自可直進中宮,攻敵


    前胸,但眼前對手是自己恩師,豈能用此殺手?微一遲疑間,洪七公笑道:“你上當啦。”


    左足倏起,將他手中鐵簫踢飛,右掌斜翻,打在他的肩頭。這一掌手下容情,不欲傷他身


    子,隻使了八成力,準以為他定要摔倒,那就算是勝了。豈知郭靖這幾年來久曆風霜,身子


    練得極為粗壯,受了這一掌隻晃得幾晃,肩頭雖是一陣劇痛,竟未跌倒。洪七公見他居然硬


    挺頂住,不禁大吃一驚,道:“你吐納三下,調勻呼吸,莫要受了內傷。”郭靖依言吐納,


    胸氣立舒,說道:“弟子輸了。”洪七公道:“不,適才你讓我在先,若是就此認輸,黃老


    邪如何能服?接招!”說著又是發掌劈去。郭靖手中沒了兵刃,見來招勢道鋒銳,當下以周


    伯通所授的空明拳化開。那空明拳是天下至柔的拳術,是周伯通從《道德經》中化出來的,


    《道德經》中有言道:“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堅強處下,柔弱處上。”又雲:“天下莫柔


    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


    行。”那降龍十八掌卻是武學中至剛至堅的拳術。語有雲:“柔能克剛”,但也須視“柔”


    的功力是否勝“剛”而定,以洪七公的修為,縱然周伯通以至柔之術對敵,卻也未必能勝。


    但郭靖習了那左右互搏的法子,右手出的是空明拳,左手出的卻是降龍拳,剛柔相濟,陰陽


    為輔,洪七公的拳招雖然剛猛莫京,竟也奈何他不得。


    黃蓉在旁數著拳招,眼見三百招將完,郭靖全無敗象,心中甚喜,一招一招的數著。洪


    七公耳聽得她數到二百九十九招,不禁好勝心起,突然一掌“亢龍有悔”,排山倒海般直擊


    過去,此招既出,心下登時懊悔,隻怕郭靖抵擋不住,受了重傷,大叫:“小心啦!”郭靖


    聽到叫聲,掌風已迎麵撲到,但覺來勢猛烈之極,知道無法以空明拳化解,危急之下,右臂


    劃個圓圈,呼的一聲,也是一招“亢龍有悔”拍出。隻聽砰的一響,雙掌相交,兩人都是全


    身大震。黃藥師與黃蓉齊聲驚呼,走近觀看。隻見兩人雙掌相抵,膠著不動。郭靖有心相


    讓,但知師父掌力厲害,若是此刻退縮,被他順勢推將過來,自己必受重傷,決意先運勁抵


    擋一陣,待他掌勁稍殺,再行避讓認輸。洪七公見郭靖居然擋得住自己畢生精力之所聚的這


    一掌,不由得又驚又喜,憐才之意大盛,好勝之心頓滅,決意讓他勝此一招,以成其名,當


    下留勁不發,緩緩收力。便在這雙方不勝不敗、你退我讓之際,忽聽山崖後一人大叫三聲,


    三個筋鬥翻將出來,正是西毒歐陽鋒。洪七公與郭靖同時收掌,向後躍開。隻見歐陽鋒全身


    衣服破爛,滿臉血痕斑斑,大叫:“我《九陰真經》上的神功已然練成,我的武功天下第


    一!”舉起蛇杖,向四人橫掃過來。


    洪七公拾起打狗棒,搶上去將他蛇杖架開,數招一過,四人無不駭然。歐陽鋒的招術本


    就奇特,此時更如怪異無倫,忽爾伸手在自己臉上猛抓一把,忽爾反足在自己臀上狠踢一


    腳,每一杖打將出來,中途方向必變,實不知他打將何處。洪七公驚奇萬分,隻得使開打狗


    棒法緊守門戶,那敢貿然進招?


    鬥到深澗,歐陽鋒忽然反手拍拍拍連打自己三個耳光,大喊一聲,雙手據地,爬將過


    來。洪七公又是吃驚,又是好笑,心想:“我這棒法打狗最為擅長,你忽作狗形,豈非自投


    羅網?”竹棒伸處,向他腰間挑去。哪知欲陽鋒忽地翻身一滾,將竹棒半截壓在身下,隨即


    順勢滾去,洪七公拿捏不定,竹棒脫手。歐陽鋒驟然間飛身躍起,雙足連環猛踢。洪七公大


    驚,向後急退。這時黃蓉早已拾起地下鐵簫,還給父親。黃藥師挺蕭斜刺而出。歐陽鋒叫


    道:“段皇爺,我不怕你的一陽指!”說著縱身撲上。黃藥師見了他的舉止,已知他神智錯


    亂,隻是心中雖瘋,出手卻比未瘋時更是厲害。饒是他智慧過人,卻也想不明白其中道理,


    怎知歐陽鋒苦讀郭靖默寫的假經,本已給纏得頭昏腦脹,黃蓉更處處引他走入歧路,盲練瞎


    闖,兼之急欲取勝,貪圖速成,用功更為莽撞,隻是他武功本強,雖然走了錯道,錯有錯


    著,出手恢誕,竟教洪、黃兩大宗師差愕難解。數十招一過,黃藥師又敗下陣來。郭靖搶上


    迎敵。歐陽鋒忽然哭道:“我的兒啊,你死得好慘!”拋去蛇杖,張開雙臂,撲上來便抱。


    郭靖知他將自己認作了侄兒歐陽克,聽他叫聲淒慘,心中又是不忍,又是駭怕,發掌要將他


    推開。歐陽鋒左腕陡翻,已抓住郭靖手臂,右臂將他牢牢抱住。郭靖忙運勁掙紮,可是歐陽


    鋒力大無窮,抱得他絲毫動彈不得。洪七公與黃藥師父女大驚,一齊搶上救援。洪七公伸指


    疾點歐陽鋒背心“鳳尾穴”,要迫他鬆手。不料他此時全身經脈倒轉,穴道全已變位,洪七


    公挺指戳將下去,他茫然未覺,全不理會。黃蓉回身檢起一塊石頭,向他頭頂砸落。歐陽鋒


    右手握拳,自下揮擊上來。黃蓉拿捏不住,石頭脫手飛落山穀。郭靖乘歐陽鋒鬆了右手,用


    力猛掙,向後躍開,定了定神,隻見歐陽鋒與黃藥師鬥得甚是猛烈。黃藥師插簫於腰,空手


    而搏。此時歐陽鋒所使的招數更是希奇古怪,詭異絕倫,身子時而倒豎,時而直立,甚而有


    時一手撐地,身子橫挺,隻以一手與敵人對掌。黃藥師全神貫注的發招迎敵,倒還不覺得怎


    樣,洪七公、郭靖、黃蓉三人卻看得心搖神馳。黃蓉眼見父親連遇險招,叫道:“師父,對


    付這瘋子不必依武林規矩,咱們齊上!”洪七公道:“若在平時,咱們原可合力擒他。隻是


    今日華山論劍,天下英雄都知須得單打獨鬥,咱們以眾敵寡,須惹江湖上好漢恥笑。”但覺


    歐陽鋒瘋勢更是厲害,口吐白沫,舉頭猛撞。黃藥師抵擋不住,隻是倒退。


    突然之間,歐陽鋒俯身疾攻,上盤全然不守。黃藥師大喜,心想:“這瘋子畢竟胡塗


    了。”運起“彈指神通”功夫,急彈他鼻側的“迎香穴”。這一指去勢快極,哪知剛觸到他


    臉皮,歐陽鋒微微側頭,一口咬住他的食指。黃藥師大驚,急出左手拍他“太陽穴”,逼他


    鬆口。歐陽鋒右手亦出,將他招術化開,牙齒卻咬得更加緊了。


    郭靖與黃蓉從兩側齊上,歐陽鋒才鬆齒放脫黃藥師的手指,十指往黃蓉臉上抓去。日光


    直射之下,但見他麵容獰惡,滿臉是血,黃蓉心下害怕,驚呼逃開。郭靖忙發掌救援。歐陽


    鋒回手抵敵,黃蓉方得脫身。


    隻十餘合,郭靖肩上腿上接連中招。洪七公道:“靖兒退下,再讓我試試。”空手搶


    上。兩人這一番激鬥,比適才更是猛惡。洪七公當歐陽鋒與黃藥師、郭靖對掌之時,在旁留


    神觀看,見他出招雖然怪異無比,其中實也有理路可尋,主要是將蛤蟆功逆轉運用,上者下


    之,左者右之,雖然並非盡皆如此,卻也是十中不離七八,心中有了個大概,對戰之時雖仍


    處於下風,卻已是有攻有守,三招中能還得一招。黃蓉取出手帕,給父親包紮指上創口。黃


    藥師更瞧出許多路子來,接連叫道:“七兄,踢他環跳。”“上擊巨闕!”“反掌倒劈天


    柱。”黃藥師旁觀者清,洪七公依言施為,片刻間便將戰局拉平。隻是兩人心中都暗自慚


    愧:“這是合東邪、北丐二人之力,合拚西毒一人了。”眼見即可取勝,歐陽鋒忽然張嘴,


    一口唾沫往洪七公臉上吐去。


    洪七公忙側身避開,歐陽鋒竟然料敵機先,發掌擊向他趨避的方位,同時又是一口濃痰


    吐將過來。洪七公處境窘迫,欲待不避,可是那口痰勢挾勁風,若是打中眼珠,就算不致受


    傷,定也十分疼痛,而敵人必乘機猛攻,那就難以抵擋,百忙中伸右手將痰抄在掌中,左手


    還了一招。戰不數合,歐陽鋒又是一口唾沫急吐,他竟將痰涎唾沫也當作了攻敵利器,夾在


    拳招之中使用,令人眼花繚亂,心意煩躁。洪七公見他顯然輕辱於己,不由得怒氣勃發,同


    時右手握著一口濃痰,滑膩膩的極不好受,又不想抹在自己身上,鬥到分際,他突然張開右


    掌,叫聲:“著!”疾往歐陽鋒臉上抹去。這一招明裏是用痰去抹他的臉,暗中卻另藏厲害


    殺著。歐陽鋒神智雖亂,耳目四肢隻有比平時更為靈敏,眼見洪七公手掌抹到,立即側臉微


    避。洪七公手掌翻轉,直戳過去,歐陽鋒鬥然張口急咬。這正是他適才用以擊敗黃藥師的絕


    招,看來似乎滑稽,但因他張口快捷,教人難以躲閃,以黃藥師如此登峰造極的武功竟也著


    了道兒。黃藥師、黃蓉、郭靖看得分明,但見洪七公的手掌已伸到他嘴邊,相距不及一寸,


    而他驀地張口,一副白牙在日光下一閃,已向洪七公手上咬落,不禁齊聲叫道:“小心!”


    豈知他們三人與歐陽鋒竟都忘了一事。洪七公號稱九指神丐,當年為了饞嘴貪吃,誤了時


    刻,來不及去救一個江湖好漢的性命,大恨之下,將自己食指發狠砍下。歐陽鋒這一咬又快


    又準,倘若換了旁人,食指定會被他咬住,偏生洪七公沒有食指,隻聽喀的一響,他兩排牙


    齒自相撞擊,卻是咬了個空。洪七公沒有食指,歐陽鋒原本熟知,但他這時勢如瘋虎般亂打


    亂撲,哪裏還想得到這些細微末節?高手比武,若是雙方武功都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往往


    對戰竟日,仍是難分上下,唯一取勝之機端在對方偶犯小錯,此刻歐陽鋒一口咬空,洪七公


    哪能放過?立即一招“笑口啞啞”,中指已戳在他嘴角的“地倉穴”上。


    旁觀三人見洪七公得手,正待張口叫好,不料一個“好”字還未出口,洪七公已是一個


    筋鬥倒翻出去。歐陽鋒踉踉蹌蹌的倒退幾步,有如醉酒,但終於站穩身子,仰天大笑。原來


    他經脈倒轉,洪七公這一指雖戳中他“足陽明胃經”的大穴,他隻是全身微微一麻,立即如


    常,卻乘機一掌擊在洪七公的肩頭。幸得他中指在先,這一掌的力道已不如何淩厲,洪七公


    順著來勢倒翻筋鬥,將他掌力消去大半,百忙中還回了一招“見龍在田”,也將歐陽鋒打得


    倒退幾步。洪七公幸而消解得快,未受重傷,但半身酸麻,一時之間已無法再上。他是大宗


    師身分,若不認輸那就跡近無賴,同時心中確也佩服對方武功了得,抱拳說道:“歐陽兄,


    老叫化服了你啦,你是武功天下第一!”歐陽鋒仰天長笑,雙臂在半空亂舞,向黃藥師道:


    “段皇爺,你服不服我?”黃藥師心中不忿,暗想:“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竟教一個瘋子


    得了去,我跟老叫化二人豈不教天下好漢恥笑?”但若上前再鬥,自忖卻又難以取勝,隻得


    點了點頭。歐陽鋒向郭靖道:“孩兒,你爹爹武藝蓋世,天下無敵,你喜不喜歡?”歐陽克


    是他與嫂子私通所生的孩子,名是叔侄,實是父子,此時他神智半迷半醒,把郭靖當作歐陽


    克,竟將藏在心中數十年的隱事說了出來。郭靖心想這裏各人都不是他對手,他天下第一的


    名號當之無愧,說道:“咱們都打不過你!”歐陽鋒嘻嘻傻笑,問黃蓉道:“好媳婦兒,你


    喜不喜歡?”黃蓉見父親、師父、郭靖三人相繼敗陣,早在苦思對付這瘋漢之法,但左思右


    想,實無妙策,這時聽他相問,又見他手舞足蹈,神情怪異,日光映照之下,他身後的影子


    也是亂晃亂搖,靈機忽動,說道:“誰說你是天下第一?有一個人你就打不過。”歐陽鋒大


    怒,捶胸叫道:“是誰?是誰?叫他來跟我比武。”黃蓉說道:“此人武功了得,你定然打


    他不過。”歐陽鋒道:“是誰?是誰?叫他來跟我比武。”黃蓉道:“他名叫歐陽鋒。”歐


    陽鋒搔搔頭皮,遲疑道:“歐陽鋒?”黃蓉道:“不錯,你武功雖好,卻打不過歐陽鋒。”


    歐陽鋒心中愈是胡塗,隻覺“歐陽鋒”這名字好熟,定是自己最親近之人,可是自己是


    誰呢?脫口問道:“我是誰?”黃蓉冷笑道:“你就是你。你自己都不知道,怎來問我?”


    歐陽鋒心中一寒,側頭苦苦思索,但腦中混亂一團,愈要追?


    ??自己是誰,愈是想不明白。須


    知智力超異之人,有時獨自瞑思,常會想到:“我是誰?我在生前是甚麽?死後又是甚


    麽?”等等疑問。古來哲人,常致以此自苦。歐陽鋒才智卓絕,這些疑問有時亦曾在腦海之


    中一閃而過,此時連鬥三大高手而獲勝,而全身經脈忽順忽逆,心中忽喜忽怒,驀地裏聽黃


    蓉這般說,不禁四顧茫然,喃喃道:“我,我是誰?我在哪裏?我怎麽了?”黃蓉道:“歐


    陽鋒要找你比武,要搶你的《九陰真經》。”歐陽鋒道:“他在哪裏?”黃蓉指著他身後的


    影子道:“喏,他就在你背後。”歐陽鋒急忙回頭,見到了自己的影子,怔了一怔,道:


    “這……這……他……他……”黃蓉道:“他要打你了!”歐陽鋒蹲低身子,發掌向影子劈


    去。影子同時發出一掌。歐陽鋒大急,左掌右掌,連環邀擊,那影子也是雙手抖動不已。歐


    陽鋒見對方來勢厲害,轉身相避,他麵向日光,影子已在身後。他發覺敵人忽然不見,大


    叫:“往哪裏逃?”向左搶上數步。左邊是光禿禿的山壁,日光將他影子映在壁上,更像是


    個直立的敵人。歐陽鋒右掌猛揮,擊在石上,隻疼得他骨節欲碎,大叫:“好厲害!”隨即


    左腳飛出。但見山壁上的影子也是舉腳踢來,雙足相撞,歐陽鋒奇痛難當,不敢再鬥,轉身


    便逃。此時他是迎日而奔,果然不見了敵人,竄出丈餘,回頭一望,隻見影子緊隨在後,嚇


    得大叫:“讓你天下第一,我認輸便是。”那影子動也不動。歐陽鋒轉身再奔,微一回頭,


    仍見影子緊緊跟隨。他驅之不去,鬥之不勝,隻嚇得心膽欲裂,邊叫邊號,直往山下逃去。


    過了半刻,隱隱聽到他的叫聲自山坡上傳來,仍是:“別追我,別追我!”


    黃藥師與洪七公眼見這位一代武學大師竟落得如此下場,不禁相顧歎息。此時歐陽鋒的


    叫聲時斷時續,已在數裏之外,但山穀間回音不絕,有如狼嗥鬼叫,四人身旁雖陽光明亮,


    心中卻都微微感到一陣寒意。洪七公歎道:“此人命不久矣。”郭靖忽然自言自語:“我?


    我是誰?”黃蓉知他是直性子之人,隻怕他苦思此事,竟致著魔,忙道:“你是郭靖。靖哥


    哥,快別想自己,多想想人家的事罷。”郭靖凜然驚悟,道:“正是。師父,黃島主,咱們


    下出去罷。”


    洪七公罵道:“傻小子,你還叫他黃島主?我劈麵給你幾個老大耳括子。”郭靖一怔,


    隻見黃蓉臉現紅暈,似笑非笑,登時醒悟,忸忸怩怩的叫道:“嶽父!”


    黃藥師哈哈大笑,一手挽了女兒,一手挽著郭靖,向洪七公道:“七兄,武學之道無窮


    無盡,今日見識到老毒物的武功,實令人又驚又愧。自重陽真人逝世,從此更無武功天下第


    一之人了。”洪七公道:“蓉兒的烹調功夫天下第一,這個我卻敢說。”黃蓉抿嘴笑道:


    “不用讚啦,咱們快下山去,我給你燒幾樣好菜就是。”洪七公、黃藥師、郭靖、黃蓉四人


    下得華山,黃蓉妙選珍肴,精心烹飪,讓洪七公吃了個酣暢淋漓。當晚四人在客店中宿了,


    黃藥師父女住一房,郭靖與洪七公住一房。次晨郭靖醒來,對榻上洪七公已不知去向,桌麵


    上抹著三個油膩的大字:“我去也”,也不知是用雞腿還是豬蹄寫的。郭靖忙去告知黃藥師


    父女。黃藥師歎道:“七兄一生行事,宛似神龍見首不見尾。”向靖、蓉二人望了幾眼,


    道:“靖兒,你母亡故,世上最親之人就是你大師父柯鎮惡了,你隨我回桃花島去,請你大


    師父主婚,完了你與蓉兒的婚事如何?”郭靖悲喜交集,說不出話來,隻是連連點頭。黃蓉


    抿嘴微笑,想出口罵他“傻子”,但向父親瞧了一眼便忍住了不說。三人一路上遊山玩水,


    迤邐向東南而行,不一日來到兩浙南路境內,眼見桃花島已在不遠,忽然空中雕鳴聲急,兩


    頭白雕自北急飛而至。郭靖大喜,縱聲呼嘯,雙雕撲了下來,停在他的肩頭。他離蒙古時走


    得倉皇,未及攜帶雙雕,此時相見,欣喜無已,伸手不住撫摸雕背,忽見雄雕足上縛著一個


    皮革卷成的小筒,忙解下打開,但見革上用刀尖刻著幾行蒙古文字道:“我師南攻,將襲襄


    陽,知君精忠為國,冒死以聞。我累君母慘亡,愧無麵目再見,西赴絕域以依長兄,終身不


    履故土矣。願君善自珍重,福壽無極。”


    那革上並未寫上下款,但郭靖一見,即知是華箏公主的手筆,當下將革上文字譯給黃藥


    師父女聽了,問道:“嶽父,您說該當如何?”黃藥師道:“此地離臨安雖近,但若報知朝


    廷,當國者未必便信,遷延不決,必誤大事。你小紅馬腳力快,即日趕赴襄陽。那守將若肯


    聽話,你就助他守城,否則一掌斃了,徑自率領百姓士卒,共禦蒙古大軍。我與蓉兒在桃花


    島候你好音。”郭靖連聲稱是,黃蓉臉上卻有不豫之色。當真是知女莫若父,黃藥師笑道:


    “好,蓉兒你也去。大事一了,即日言歸,朝廷縱有封賞,理也莫理。”黃蓉大喜,笑道:


    “這個自然。”兩小拜別了父親,共騎一馬,縱轡西行。郭靖隻怕遲了一日,蒙古大軍先破


    了城池。那時屠戮之慘可就難以想像,是以路上毫不停留。這日晚間投宿,已近兩浙南路與


    江西南路交界之處。郭靖懷裏藏著華箏刻著字的那塊皮革,想到兒時與華箏、拖雷同在大漠


    遊戲,種種情狀宛在目前,心頭甚有黯然之意。黃蓉任他呆呆出神,自行在燈下縫補衣衫。


    郭靖忽道:“蓉兒,她說累我母親慘亡,愧無麵目見我,那是甚麽意思?”黃蓉道:


    “她爹爹逼死你母親,她自然心中過意不去。”郭靖“嗯”了一聲,低頭追思母親逝世前後


    的情景,突然躍起,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叫道:“我知道啦,原來如此!”黃蓉給他嚇了


    一跳,針尖在手指上刺出了一滴鮮血,笑問:“怎麽啦?大驚小怪的,知道了甚麽?”郭靖


    道:“我與母親偷拆大汗的密令,決意南歸,當時帳中並無一人,大汗卻立即知曉,將我母


    子捕去,以致我母自刎就義。這消息如何泄漏,我一直思之不解,原來,原來是她。”黃蓉


    搖頭道:“華箏公主對你誠心相愛,她決不會去告密害你。”郭靖道:“她不是害我,而是


    要留我。她在帳外聽到我母子說話,去告知了爹爹,隻道大汗定會留住我不放,哪知卻生出


    這等大禍來。”說著連連歎息。黃蓉道:“既是她無心之過,你就該到西域去尋她啊!”郭


    靖道:“我與她隻有兄妹之情,她現下依長兄而居,在西域尊貴無比,我去相尋幹麽?”黃


    蓉嫣然一笑,心下甚喜。這一日兩人一騎來到江西南路的上饒,山道上長草拂及馬腹,甚是


    荒涼,眼見前麵黑壓壓的一片森林。正行之間,兩頭白雕突在天空高聲怒鳴,疾衝而下,瞬


    息間隱沒在林後。靖、蓉二人心知有異,急忙催馬趕去。繞過林子,隻見雙雕盤旋飛舞,正


    與一人鬥得甚急,看那人時,原來是丐幫的彭長老。但見他舞動鋼刀,護住全身,刀法迅


    狠,雙雕雖勇,卻也難以取勝。鬥了一陣,那雌雕突然奮不顧身的撲落,抓起彭長老的頭


    巾,在他頭上猛啄了一口。彭長老鋼刀揮起,削下它不少羽毛。黃蓉見彭長老頭上半邊光禿


    禿的缺了大塊頭皮,不生頭發,登時醒悟:“當日這雕兒胸口中了一支短箭,原來是這壞叫


    化所射。後來雙雕在青龍灘旁與人惡鬥,抓下一塊頭皮,那就是這惡丐的了。”大聲叫道:


    “姓彭的,你瞧我們是誰。”彭長老抬頭見到二人,隻嚇得魂飛天外,轉身便逃。雄雕疾撲


    而下,向他頭頂啄去。彭長老舞刀護住頭頂,雌雕從旁急衝而至,長嘴伸處,已啄瞎了他的


    左眼。彭長老大叫一聲,拋下鋼刀,衝入了身旁的荊棘叢中,那荊棘生得極密,彭長老性命


    要緊,哪裏顧得全身刺痛,連滾帶爬的鑽進了荊棘深處。這一來雙雕倒也無法再去傷他,隻


    是不肯幹休,兀自在荊棘叢中盤旋不去。郭靖招呼雙雕,叫道:“他已壞了一眼,就饒了他


    罷。”忽聽身後長草叢中傳出幾聲嬰兒呼叫。郭靖叫聲:“啊!”躍下紅馬,撥開長草,隻


    見一個嬰兒坐在地下,身旁露出一雙女子的腳,忙再撥開青草,隻見一個青衣女子暈倒在


    地,卻是穆念慈。黃蓉驚喜交集,大叫:“穆姊姊!”俯身扶起。郭靖抱起了嬰兒。那嬰兒


    目光炯炯的凝望著他,也不怕生,黃蓉在穆念慈身上推拿數下,又在她鼻下人中用力一捏。


    穆念慈悠悠醒來,睜眼見到二人,疑在夢中,顫聲道:“你……你是郭大哥……黃家妹


    子……”郭靖道:“穆世姊,你怎麽會在這裏?你沒受傷嗎?”穆念慈掙紮著要起身,但未


    及站直,又已摔倒,隻見她雙手雙足都被繩索縛住。黃蓉忙過來給她割斷繩索。穆念慈忙不


    迭的從郭靖手中接過嬰兒,定神半晌,才含羞帶愧的述說經過。


    原來穆念慈在鐵掌峰上**於楊康,竟然懷孕,隻盼回到臨安故居,但行到上饒,已然


    支持不住,在樹林中一家無人破屋中住了下來,不久生了一子。她不願見人,索性便在林中


    捕獵采果為生,幸喜那孩子聰明伶俐,解了她不少寂寞淒苦。


    這一天她帶了孩子在林中撿拾柴枝,恰巧彭長老經過,見她姿色,上前意圖非禮。穆念


    慈武功雖也不弱,但彭長老是丐幫四大長老之一,在丐幫中可與魯有腳等相頡頏,僅次於洪


    七公一人而已,穆念慈自不是他的對手,不久即被他打倒綁縛,驚怒交集之下,暈了過去。


    若不是靖、蓉二人適於此時到來,而雙雕目光銳利,在空中發現了仇人,穆念慈一生苦命,


    勢必又受辱於惡徒了。


    這晚靖、蓉二人歇在穆念慈家中。黃蓉說起楊康已在嘉興鐵槍廟中逝世,眼見穆念慈淚


    如雨下,大有舊情難忘之意,便不敢詳述真情,隻說楊康是中了歐陽鋒之毒,心道:“我這


    也不是說謊,他難道不是中了老毒物的蛇毒而死嗎?”郭靖見那孩兒麵目英俊,想起與楊康


    結義之情,深為歎息。穆念慈垂淚道:“郭大哥,請你給這孩兒取個名字。”郭靖想了一


    會,道:“我與他父親義結金蘭,隻可惜沒好下場,我未盡朋友之義,實為生平恨事。但盼


    這孩子長大後有過必改。力行仁義。我給他取個名字叫作楊過,字改之,你說好不好?”穆


    念慈謝道:“但願如郭大哥所說。”


    次晨,郭靖、黃蓉贈了穆念慈不少銀兩,作為母子倆渡日之資。郭靖勸她回臨安去。穆


    念慈隻是搖頭不語,過了一會,輕聲道:“我母子二人,得先去嘉興鐵槍廟,瞧瞧他爹爹的


    墳墓。”三人互道珍重,黯然而別。


    兩人西行到了兩湖南路,折向北行,不一日到了襄陽,眼見民情安定,商市繁盛,全無


    征戰之象,知道蒙古大軍未到,心下喜慰。那襄陽是南宋北邊重鎮,置有安撫使府,配備精


    兵守禦。郭靖心想軍情緊急,不及投店,徑與黃蓉去謁見安撫使呂文德。那安撫使手綰兵


    符,威風赫赫,郭靖在蒙古雖貴為元帥,在南宋卻隻是個布衣平民,如何見得著他?黃蓉知


    道無錢不行,送了門房一兩黃金。那門房雖然神色立變,滿臉堆歡,可是一排安撫使見客的


    日子,最快也得在半月之後,那時接見的都是達官貴人,也未必能見郭靖。郭靖焦躁起來,


    喝道:“軍情緊急,如何等得?”黃蓉忙向他使個眼色,將他拉在一旁,悄聲道:“晚上闖


    進去相見。”


    兩人尋了下處,候到二更過後,施展輕身功夫徑入安撫使府。那安撫使呂文德正擁了姬


    妄,高坐飲酒為樂,其心其意的在安撫自己和姬妾。郭黃二人跳將下去,郭靖長揖說道:


    “小人有緊急軍務稟告。”呂文德大驚,高叫:“有刺客!”推開姬妄,就往桌底鑽去。郭


    靖大踏步上前,一把提起,說道:“安撫使休驚,小人並無相害之意。”將他推回原座。呂


    文德嚇得麵無人色,隻是發抖。隻見堂下擁進數十名軍士,各舉刀槍,前來相救。黃蓉拔出


    匕首,指在呂文德胸前。眾軍士齊聲發喊,不敢上前。黃蓉道:“你叫他們別嚷,咱們有話


    說。”呂文德手足亂顫,傳下令去,眾軍士這才止聲。郭靖見他統兵方麵,身寄禦敵衛土的


    重任,卻是如此膿包,心中暗暗歎息,當下將蒙古大軍行將偷襲襄陽的訊息說了,請他立即


    調兵遣將,布置守禦工具。呂文德心裏全然不信,口頭卻連聲答應。黃蓉見他隻是發抖,問


    道:“你聽見沒有?”呂文德道:“聽……聽見了。”黃蓉道:“聽見甚麽?”呂文德道:


    “有……有金兵前來偷襲,須得防備,須得防備。”黃蓉怒道:“是蒙古兵,不是金兵!”


    呂文德嚇了一跳,道:“蒙古兵?那不會的,那不會的。蒙古與咱們丞相連盟攻金,決無他


    意。”黃蓉嗔道:“我說蒙古兵就是蒙古兵。”呂文德連連點頭,道:“姑娘說是蒙古兵,


    就是蒙古兵。”郭靖道:“滿郡百姓的身家性命,全係大人之手。襄陽是南朝屏障,大人務


    須在意。”呂文德道:“不錯,不錯,老兄說的一點兒也不錯。老兄快請罷。”靖、蓉二人


    歎了口氣,越牆而出,但聽身後眾人大叫:“捉刺客啊!捉刺客啊!”亂成一片。兩人候了


    兩日,見城中毫無動靜。郭靖道:“這安撫使可惡!不如依嶽父之言,先去殺了他,再定良


    策。”黃蓉道:“敵軍數日之內必至。這狗官殺了自不足惜,隻是城中必然大亂,軍無統


    帥,難以禦敵。”郭靖皺眉道:“果真如此,這可怎生是好?”黃蓉沉吟道:“左傳上載得


    有個故事,叫做‘弦高犒師’,咱們或可學上一學。”郭靖喜道:“蓉兒,讀書真是妙用不


    盡。那是甚麽故事,你快說給我聽。咱們能學麽?”黃蓉道:“學是能學,就是須借你身子


    一用。”郭靖一怔,道:“甚麽?”黃蓉不答,卻格的一聲笑了起來。


    她笑了一陣,方道:“好,我說那故事給你聽。春秋時候,鄭國有一個商人,叫做弦


    高,他在外經商,路上遇到秦國大軍,竟是來偷襲鄭國的。那時鄭國全沒防備,隻怕秦兵一


    到,就得亡國。弦高雖是商人,卻很愛國,當下心生一計,一麵派人星夜去稟告鄭伯,自己


    牽了十二頭牛去見秦軍的將軍,說是奉鄭伯之命前來犒勞秦師。秦軍的將軍以為鄭國早就有


    備,不敢再去偷襲,當即領兵回國。”郭靖喜道:“此計大妙。怎麽說要借我身子一用?”


    黃蓉笑道:“不是要用十二頭牛?你生肖屬牛,是不是?”郭靖跳了起來,叫道:“好啊,


    你繞彎兒罵我。”伸手指去嗬她癢,黃蓉忙笑著逃開。兩人說笑一陣,黃蓉道:“咱們今晚


    到安撫使府去盜他一筆金珠,明日我改扮男裝,穿了官家服飾,迎上去犒勞蒙古大軍。且看


    是否能騙得他們退兵。”郭靖鼓掌稱是。當晚二人依計而行,那安撫使搜刮得金珠山積,二


    人盜了大包金珠和一套官服,府中各人朦然未覺。黃蓉改穿官裝,宛然是個俊俏的貴官,當


    下攜了金珠,跨小紅馬北去。


    到第二日午間,郭靖在北門外引領遙望,但見小紅馬絕塵而至,忙迎了上去。黃蓉勒住


    馬頭,臉現驚恐之色,顫聲道:“蒙古大軍隻怕有十餘萬之眾,咱們怎抵擋得住?”郭靖吃


    了一驚,道:“有這麽多?”


    黃蓉道:“看來成吉思汗是傾國出擊,想一舉滅宋。我將金珠送給了先鋒大將,他料不


    到咱們已知訊息,說是借道伐金,並非攻宋。我以言語點破,他驚疑不定,當即駐兵不進,


    想來是回報大元帥去了。”


    郭靖道:“若是他們回師退兵,那自然最好不過,就隻怕……就隻怕……”黃蓉秀眉緊


    蹙,道:“瞧蒙古大軍這等聲勢,定是不肯輕易便退。”郭靖道:“你再想個妙策。”黃蓉


    搖頭道:“我已整整想了一天一晚啦。靖哥哥,若說單打獨鬥,天下勝得過你的隻二三人而


    已,就說敵人有十人百人,自也不在咱倆心上。可是現下敵軍是千人、萬人、十萬人,那有


    什麽法子?”郭靖歎道:“咱們大宋軍民比蒙古人多上數十倍,若能萬眾一心,又何懼蒙古


    兵精?恨隻恨官家膽小昏庸、虐民誤國。”黃蓉道:“蒙古兵不來便罷,若是來了,咱們殺


    得一個是一個,當真危急之際,咱們還有小紅馬可賴。天下事原也憂不得這許多。”郭靖正


    色道:“蓉兒,這話就不是了。咱們既學了武穆遺書中的兵法,又豈能不受嶽武穆‘盡忠報


    國’四字之教?咱倆雖人微力薄,卻也要盡心竭力,為國禦侮。縱然捐軀沙場,也不枉了父


    母師長教養一場。”黃蓉歎道:“我原知難免有此一日。罷罷罷,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


    就是!”兩人計議已定,心中反而舒暢,當下回到下處,對酌談論,想到敵軍壓境,麵臨生


    離死別,比往日更增一層親密。直飲到二更時分,忽聽城外號哭之聲大作,遠遠傳來,極是


    慘厲。黃蓉叫道:“來啦!”兩人一躍而起,奔到城頭,隻見城外難民大至,扶老攜幼,人


    流滾滾不盡。


    哪知守城官令軍士緊閉城門,不放難民入城。過不多時,呂文德加派士卒,彎弓搭箭對


    住難民,喝令退去。城下難民大叫:“蒙古兵殺來啦!”守城官隻是不開城門。眾難民在城


    下號叫呼喊,哭聲震天。靖、蓉二人站在城頭,極目遠望,但見遠處一條火龍蜿蜒而來,顯


    是蒙古軍的先鋒到了。郭靖久在成吉思汗麾下,知道蒙古軍攻城慣例,總是迫使敵人俘虜先


    登,眼見數萬難民集於城下,蒙古先鋒一至,襄陽城內城外軍民,勢非自相殘殺不可。此時


    情勢緊急,已無遲疑餘裕,郭靖站在城頭,振臂大呼:“襄陽城若是給蒙古兵打破,無人能


    活,是好漢子快跟我殺敵去!”那北門守城官是呂安撫的親信,聽得郭靖呼叫,怒喝:“奸


    民擾亂人心,快拿下了!”郭靖從城頭躍下,右臂一探,已抓住守城官的前胸,將他身子舉


    起,自己登上了他的坐騎。官兵中原多忠義之士,眼見難民在城下哀哭,俱懷不忿,此時見


    郭靖拿住守城官,不由得驚喜交集,並不上前救護長官。郭靖喝道:“快傳令開城!”那守


    城官性命要緊,隻得依言傳令。北門大開,難民如潮水般湧入。


    郭靖將守城官交與黃蓉看押,便欲提槍縱馬出城。黃蓉道:“等一等!”命守城官將甲


    胄脫下交與郭靖穿戴,在郭靖耳邊輕聲道:“假傳聖旨,領軍出城。”反手拂中了那守城官


    的穴道,將他擲在城門之後。郭靖心想此計大妙,當下朗聲大叫:“奉聖旨:襄陽安撫使呂


    文德昏庸無能,著即革職,眾軍隨我出城禦敵。”他內功深湛,這幾句話以丹田之氣叫將出


    來,雖然城內城外叫鬧喧嘩,但人人聽得清清楚楚,刹時間竟爾寂靜半晌。慌亂之際,眾軍


    哪裏分辨得出真偽?兼之軍中上下對呂文德向懷離心,知他懦弱怕死,當此強敵壓境、驚惶


    失措之際忽聽得昏官革職,有人領軍抗敵,四下裏齊聲歡呼。郭靖領了六七千人馬出得城


    來,眼見軍容不整,隊伍散亂,如何能與蒙古精兵對敵?想起《武穆遺書》中有雲:“事急


    用奇,兵危使詐”,當下傳下將令,命三千餘軍士赴東邊山後埋伏,聽號炮一響,齊聲呐


    喊,招揚旌旗,卻不出來廝殺;又命三千餘軍士赴西山後埋伏,聽號炮二響,也是叫喊揚


    旗,虛張聲勢。


    兩隊軍士的統領見郭靖胸有成竹,指揮若定,各自接令領軍而去。待得難民全數進城,


    天已大明。耳聽得金鼓齊鳴,鐵騎奔踐,眼前塵頭大起,蒙古軍先鋒已迫近城垣。黃蓉從軍


    士隊中取過一槍一馬,隨在郭靖身後。郭靖朗聲發令:“四門大開!城中軍民盡數躲入屋


    中,膽敢現身者,立即斬首!”其實他不下此令,城中軍民也早躲得影蹤全無,勇敢請纓的


    都已在東西兩邊山後埋伏,如呂文德這般膽怯的,不是鑽在桌底大念“救苦救難高皇經”,


    就是藏在被窩中瑟瑟發抖。蒙古軍鐵騎數百如風般馳至,但見襄陽城門大開,一男一女兩個


    少年騎馬綽槍,站在護城河的吊橋之前。統帶先鋒的千夫長看得奇怪,不敢擅進,飛馬報知


    後隊的萬夫長。那萬夫長久曆戰陣,得報後甚是奇怪,心想世上哪有此事,忙縱馬來到城


    前,遙遙望見郭靖,先自吃了一驚。他西征之時,數見郭靖迭出奇謀,攻城克敵,戰無不


    勝,飛天進軍攻破撤麻爾罕城之役,尤令他欽佩得五體投地,蒙古軍中至今津津樂道,此時


    見郭靖擋在城前,城中卻是空蕩蕩的沒半個人影,料得他必有妙策,哪敢進攻?當下在馬上


    抱拳行禮,叫道:“金刀駙馬在上,個人有禮了。”


    郭靖還了一禮,卻不說話,那萬夫長勒兵退後,飛報統帥。過了一個多時辰,大纛招展


    下一隊鐵甲軍鏗鏘而至,擁衛著一位少年將軍來到城前,正是四皇子拖雷。拖雷飛馬突出衛


    隊之前,大叫:“郭靖安答,你好麽?”郭靖縱馬上前,叫道:“拖雷安答,原來是你


    麽?”他二人往常相見,必是互相歡喜擁抱,此刻兩馬馳到相距五丈開外,卻不約而同的一


    齊勒馬。郭靖道:“安答,你領兵來攻我大宋,是也不是?”拖雷道:“我奉父皇之命,身


    不由主,請你見諒。”郭靖放眼遠望,但見旌旗如雲,刀光勝雪,不知有多少人馬,心想:


    “這鐵騎衝殺過來,我郭靖今日是要畢命於此了。”當下朗聲說道:“好,那你來取我的性


    命罷!”拖雷心裏微驚,暗想:“此人用兵如神,我實非他的敵手,何況我與他恩若骨肉,


    豈能傷了結義之情?”一時躊躇難決。


    黃蓉回過頭來,右手一揮,城內軍士點起號炮,轟的一聲猛響,隻聽得東邊山後軍士呐


    喊,旌旗招動。拖雷臉上變色,但聽號炮連響,西山後又有敵軍叫喊,心道:“不好,我軍


    中伏。”他隨著成吉思汗東征西討,豈但身經百戰而已,甚麽大陣大仗沒見過,這數千軍士


    的小小埋伏哪裏在他眼內?隻是郭靖在西征時大顯奇能,拖雷素所畏服,此時見情勢有異,


    心下先自怯了,當即傳下將令,後隊作前隊,退兵三十裏安營。郭靖見蒙古兵退去,與黃蓉


    相顧而笑。黃蓉道:“靖哥哥,恭賀你空城計見功。”郭靖笑容登斂,憂形於色,搖頭道:


    “拖雷為人堅忍勇決,今日雖然退兵,明日必定再來,那便如何抵敵?”黃蓉沉吟半晌,


    道:“計策倒有一個,就怕你顧念結義之情,不肯下手。”郭靖一凜,說道:“你要我去刺


    殺他?”黃蓉道:“他是大汗最寵愛的幼子,尊貴無比,非同別個統軍大將。四皇子一死,


    看來敵軍必退。”郭靖低頭無語,回進城去。


    此時城中見敵軍已退,又自亂成一團。呂文德聽說郭靖片言之間就令蒙古大軍退去,歡


    天喜地的親來兩人所住的下處拜訪,要邀兩人去衙中飲酒慶賀。郭靖與他商量守城之策。呂


    文德一聽他說蒙古大軍明天還要再來,登時嚇得身子酥了半邊,半晌說不出話來,隻叫:


    “備轎回府,備轎回府。”他是打定主意連夜棄城南逃了。


    郭靖鬱悶不已,酒飯難以入口,天色漸漸黑了下來,耳聽得城中到處是大哭小叫之聲,


    心想明日此時,襄陽城中隻怕更無一個活著的大宋臣民,蒙古軍屠城血洗之慘,他親眼看見


    過不少,當日撒麻爾罕城殺戮情狀不絕湧向腦中,伸掌在桌上猛力一拍,叫道:“蓉兒,古


    人大義滅親,我今日豈能再顧朋友之義!”黃蓉歎道:“這件事本來難得很。”郭靖心意已


    決,當下換過夜行衣裝,與黃蓉共騎小紅馬向北馳去,待至蒙古大軍附近,將紅馬放在山


    中,步行去尋覓拖雷的營帳。兩人捉到兩名守夜巡邏的軍士,點了穴道,剝下衣甲來換了。


    郭靖的蒙古話是自幼說慣了的,軍中規程又是無一不知,當下毫不費力的混到了大帳邊上。


    此時天色全黑,兩人伏在大帳背後,從營帳縫中向裏偷瞧。隻見拖雷在帳中走來走去,神色


    不寧,口中隻是叫著:“郭靖,安答!安答,郭靖。”郭靖不察,隻道他已發現自己蹤跡,


    險些脫口答應。黃蓉早有提防,一見他張口,立即伸手按住他嘴巴。郭靖暗罵自己蠢才,又


    是好笑,又是難過。黃蓉在他耳邊道:“動手罷,大丈夫當機立斷,遲疑無益。”就在此


    時,隻聽得遠處馬蹄聲急,一騎快馬奔到帳前。郭靖知有緊急軍情來報,俯在黃蓉耳邊道:


    “且聽過軍情,再殺他不遲。”但見一名黃衣使者翻身下馬,直入帳中,向拖雷磕頭,稟


    道:“四王子,大汗有令。”


    拖雷道:“大汗說甚麽?”那使者跪在氈上,唱了起來。原來蒙古人開化未久,雖然已


    有文字,但成吉思汗既不識字,更不會寫,有甚旨意,常命使者口傳,隻是生怕遺漏誤傳,


    常將旨意編成歌曲,令使者唱得爛熟,複誦無誤,這才出發。那使者隻唱了三句,拖雷與郭


    靖一齊心驚,拖雷更流下淚來。原來成吉思汗於滅了西夏後得病,近來病勢日重,自知不


    起,召拖雷急速班師回去相見。旨意最後說:日來甚是思念郭靖,拖雷在南若知他下落,務


    須邀他北上與大汗訣別;他所犯重罪,盡皆赦免。郭靖聽到此處,伸匕首劃開篷帳,鑽身進


    去,叫道:“拖雷安答,我和你同去。”拖雷吃了一驚,見是郭靖,不勝之喜,兩人這才相


    抱。那使者認得郭靖,上前磕頭,道:“金刀駙馬,大汗有旨,務必請你赴金帳相見。”


    郭靖聽得“金刀駙馬”四字,心頭一凜,生怕黃蓉多心,忙從帳篷裂縫中躍了出去,拉


    住黃蓉的手,道:“蓉兒,我和你同去同歸。”黃蓉沉吟不答。郭靖道:“你信不信我?”


    黃蓉嫣然一笑,道:“你若再想做甚麽駙馬駙牛,我也大義滅親,一刀把你宰了。”當晚拖


    雷下令退軍,次晨大軍啟行。郭靖與黃蓉找回紅馬雙雕,隨軍北上。拖雷隻怕不及見到父


    親,令副帥統兵回師,自與靖、蓉二人快馬奔馳,未及一月,已來到西夏成吉思汗的金帳。


    拖雷遙遙望見金帳前的九旄大纛聳立無恙,知道父親安好,歡呼大叫,催馬馳至帳前。


    郭靖勒住馬頭,想起成吉思汗撫養之恩、知遇之隆、殺母之仇、屠戮之慘,一時愛恨交


    迸,低頭不語。忽聽得號角吹起,兩排箭筒衛士在金帳前列成兩行。成吉思汗身披黑貂,扶


    著拖雷的右肩,從帳中大踏步而出。他腳步雖然豪邁如昔,隻是落地微顫,身子隨著抖動。


    郭靖搶上前去,拜伏在地。成吉思汗熱淚盈眶,顫聲道:“起來,起來!我天天在想著你


    們。”郭靖站起身來,隻見大汗滿臉都是皺紋,兩頰深陷,看來在世之日已然無多,不禁仇


    恨之心稍減。成吉思汗另一手扶住郭靖左肩,瞧瞧拖雷,又瞧瞧郭靖,歎了一口長氣,遙望


    大漠遠處,呆呆出神。郭靖與拖雷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都不敢作聲。過了良久,成吉思汗


    歎道:“當初我與劄木合安答結義起事,哪知到頭來我卻非殺他不可。我做了天下的大汗,


    他死在我的手裏。再過幾天那又怎樣呢?我還不是與他一般的同歸黃土?誰成誰敗,到頭來


    又有甚麽差別?”拍拍二人的肩頭,說道:“你們須得始終和好,千萬別自相殘殺。劄木合


    安答是一死完事,我每當想起結義之情,卻常常終夜難以合眼。”拖雷與郭靖想起在襄陽城


    下險些拚個你死我活,都是暗叫慚愧。成吉思汗站了這一陣,但覺全身乏力,正要回帳,忽


    見一小隊人馬飛馳而至。當先一人白袍金帶,穿的是金國服色。成吉思汗見到是敵人,精神


    為之一振。


    那人在遠處下馬,急步過來,遙遙拜伏在地,不敢走近。親衛報道:“金國使者求見大


    汗。”成吉思汗怒道:“金國不肯歸降,派人來見我作甚?”


    那使者伏在地下說道:“下邦自知冒犯大汗天威,罪該萬死,特獻上祖傳明珠千顆,以


    求大汗息怒赦罪。這千顆明珠是下邦鎮國之寶,懇請大汗賜納。”使者稟罷,從背上解下包


    袱,取出一隻玉盤,再從錦囊中倒出無數明珠,跪在地下,雙手托起玉盤,成吉思汗斜眼微


    睨,隻見玉盤中成千顆明珠,都有小指頭般大小,繞著一顆大母珠滴溜溜的滾動。這些珠兒


    單就一顆已是希世之珍,何況千顆?更何況除了一顆母珠特大之外,其餘的珠兒都是差不多


    大小。但見珍珠光彩柔和晶瑩,相輝交映,玉盤上竟似籠罩著一層淡淡的虹暈。若在平日,


    成吉思汗自是喜歡,但這時他眉頭皺了幾下,向親衛道:“收下了。”親衛接過玉盤。那使


    者見大汗收納禮物,歡喜無限,說道:“大汗許和,下邦自國君而下,同感恩德。”成吉思


    汗怒道:?


    ?誰說許和,回頭就發兵討伐金狗。左右,拿下了!”親衛一擁而上,將那使者擒


    住。成吉思汗歎道:“縱有明珠千顆,亦難讓我多活一日!”從親衛手裏接過玉盤,猛力一


    擲,連盤帶珠遠遠摔了出去,玉盤撞在石上,登時碎裂。眾人盡皆愕然。


    那些珍珠後來蒙古將士拾起了不少,但仍有無數遺在長草之間,直到數百年後,草原上


    的牧人尚偶有拾到。成吉思汗意興索然,回入金帳。黃昏時分,他命郭靖單獨陪同,在草原


    上閑逛。兩人縱馬而行,馳出十餘裏,猛聽得頭頂雕唳數聲,抬起頭來,隻見那對白雕在半


    空中盤旋翱翔。成吉思汗取下鐵胎畫弓,扣上長箭,對著雌雕射去。郭靖驚叫:“大汗,別


    射!”成吉思汗雖然衰邁,出手仍是極快,聽到郭靖叫聲,長箭早已射出。


    郭靖暗暗叫苦,他素知成吉思汗膂力過人,箭無虛發,這一箭上去,愛雕必致斃命,豈


    知那雌雕側過身子,左翼一掃,竟將長箭撲落。雄雕大怒,一聲長唳,向成吉思汗頭頂撲擊


    下來。郭靖喝道:“畜生,作死麽?”揚鞭向雄雕打去。雄雕見主人出手,回翼淩空,急鳴


    數聲,與雌雕雙雙飛遠。成吉思汗神色黯然,將弓箭拋在地下,說道:“數十年來,今日第


    一次射雕不中,想來確是死期到了。”郭靖待要勸慰,卻不知說甚麽好。成吉思汗突然雙腿


    一夾,縱馬向北急馳。郭靖怕他有失,催馬趕上,小紅馬行走如風,一瞬眼間已追在前頭。


    成吉思汗勒馬四顧,忽道:“靖兒,我所建大國,曆代莫可與比。自國土中心達於諸方極邊


    之地,東南西北皆有一年行程。你說古今英雄,有誰及得上我?”郭靖沉吟片刻,說道:


    “大汗武功之盛,古來無人能及。隻是大汗一人威風赫赫,天下卻不知積了多少白骨,流了


    多少孤兒寡婦之淚。”成吉思汗雙眉豎起,舉起馬鞭就要往郭靖頭頂劈將下去,但見他凜然


    不懼的望著自己,馬鞭揚在半空卻不落下,喝道:“你說甚麽?”郭靖心想:“自今而後,


    與大汗未必有再見之日,縱然惹他惱怒,心中言語終須說個明白。”當下昂然說道:“大


    汗,你養我教我,逼死我母,這些私人恩怨,此刻也不必說了。我隻想問你一句:人死之


    後,葬在地下,占得多少土地?”成吉思汗一怔,馬鞭打個圈兒,道:“那也不過這般大


    小。”郭靖道:“是啊,那你殺這麽多人,流這麽多血,占了這麽多國土,到頭來又有何


    用?”成吉思汗默然不語。


    郭靖又道:“自來英雄而為當世欽仰、後人追慕,必是為民造福、愛護百姓之人。以我


    之見,殺得人多卻未必算是英雄。”成吉思汗道:“難道我一生就沒做過甚麽好事?”郭靖


    道:“好事自然是有,而且也很大,隻是你南征西伐,積屍如山,那功罪是非,可就難說得


    很了。”他生性戇直,心中想到甚麽就說甚麽。成吉思汗一生自負,此際被他這麽一頓數


    說,竟然難以辯駁,回首前塵,勒馬回顧,不禁茫然若失,過了半晌,哇的一聲,一大口鮮


    血噴在地下。


    郭靖嚇了一跳,才知自己把話說重了,忙伸手扶住,說道:“大汗,你回去歇歇。我言


    語多有冒犯,請你恕罪。”成吉思汗淡淡一笑,一張臉全成蠟黃,歎道:“我左右之人,沒


    一個如你這般大膽,敢跟我說幾句真心話。”隨即眉毛一揚,臉現傲色,朗聲道:“我一生


    縱橫天下,滅國無數,依你說竟算不得英雄?嘿,真是孩子話!”在馬臀上猛抽一鞭,急馳


    而回。當晚成吉思汗崩於金帳之中,臨死之際,口裏喃喃念著:“英雄,英雄……”想是心


    中一直琢磨著郭靖的那番言語。郭靖與黃蓉向大汗遺體行過禮後,辭別拖雷,即日南歸。兩


    人一路上但見骷髏白骨散處長草之間,不禁感慨不已,心想兩人鴛盟雖諧,可稱無憾,但世


    人苦難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正是:


    兵火有餘燼,貧村才數家。


    無人爭曉渡,殘月下寒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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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書完。郭靖、黃蓉等事跡在《神雕俠侶》中續有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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