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牛二柱,就連馬五和氣若遊絲的三耗子一聽這弱如蚊吶,慘如鬼鳴的一聲喊叫,也不由得渾身一哆嗦,心都涼了半截兒。三人扭頭一看,但見碼頭邊兒上爬來黑乎乎一個東西,那東西全身血如泉湧,所過之處,劃出一道鮮紅的血線,不是李禿子是誰?仨人可就有點兒摸不著頭腦了,這東西到底是人是鬼?要說是人,李福可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連中了十幾槍,當場不省人事的。要說是鬼,現在可是正當午時,沒聽說過大白天還能鬧鬼的。三人前思後想,仍是不得其解,隻好暫時放過施老頭兒,全神戒備的望著來人。


    李禿子爬了半天,終於來到牛二柱腳下,別看他是一方梟雄,平日趾高氣揚,此時卻比花兒乞丐還要可憐,上來一把抱住牛二柱雙腿,抬起死灰般的一張臉,苦苦哀求道:“兄弟,我李禿子自知作惡多端,罪孽深重,也不求你繞過一條狗命,但求放過我老哥哥一命,他一百多歲的人,也沒幾天活頭兒了,隻要你能讓他得個好死,剩下的事兒李福我一力承擔,您了不管把我押送巡捕房還是就地正法,在下都毫無怨言,小子得了您的恩惠,生生世世不忘您的恩德!”說罷將頭一低,磕頭如同搗蒜,雙肩顫抖,口中痛哭流涕,已是泣不成聲。


    仨人暗鬆一口氣,看來這李禿子還是個活人,沒聽說過妖魔鬼怪給人叩頭的。書中暗表,李福雖然中了幾槍,可這小子命不該絕,一來那幾槍都沒打中要害,看上去鮮血噴湧,實則殺傷力有限,二來李禿子也是打小練的功夫,體質比普通人強的不一時點兒半點兒,方才是連驚帶嚇,一時昏厥過去,如今醒轉過來,這才過來給施老頭兒求情。不過李禿子雖然現在沒死,可也快了,那些槍傷都深入骨髓,光流血就能把他流死,之所以現在那麽精神。那純粹是回光返照,大凡臨死之人,都要經曆的一個階段。


    牛二柱三人吐了一口氣,這才把緊張之情暫時放下,可緊接著又開始犯難,這事兒到底怎麽處理,三人一時猶豫不決,要按三耗子的主意,當場一刀一個,結果了二人了事,可馬五畢竟是個女人,別看剛才都得你死我活,如今李禿子低聲下氣一求情,五姑娘馬上就有點兒心軟,反正這倆人都已近半截身子進了閻王殿,倒不如做個人情,放了他們得了。牛二柱左右為難,他自幼父母雙亡,全靠祖母拉扯長大,對上了年紀的人天生有一份好感,更何況李福此時涕淚橫流,也真有幾分可憐,別的不說,單論他對施老頭兒這一番深情,倒也不是一無是處。大少心亂如麻,也有心放過他們,可轉念又一想,不成,這倆人可不是普通人,他們要是隻打死了幾個混混,放他一馬也無所謂,可二人都殺了好幾個官人兒,那性質可就不一樣了,要是日後巡捕房追究起來,知道自己放走了殺人要犯,那還不吃不了兜著走?大少想到此處,心裏更是委決不下,仨人你一言我一語,正在這裏矯情,忽聽聲後腳步亂響,扭頭一看,原來是馬四爺等人疏散了看熱鬧的閑人,回頭見施老頭兒已被製服,正大步流星急趕過來。


    李福見青幫眾人和眾巡捕紛紛趕來,知道哀求無望,不由得心灰意冷,四十來歲的一條漢子,又是叱吒風雲的江湖豪傑,此時居然放聲大哭,如同十幾歲的少年一般,縱然鐵石心腸的人也不由的有些唏噓。施老頭兒此時已經有了知覺,聽見李福的聲音,幹屍一般的臉上竟然有了幾分笑意。這老頭兒掙紮起來,幾步摸到李禿子跟前,一把將他抱住,兩人抱頭又是一陣大哭,哭聲中帶著幾分喜悅,幾分無奈,幾分淒涼,個中滋味不可盡述。牛二柱和馬五見此情景,不約而同心中一酸,就連死裏逃生的三耗子也是長歎不止,二人都是十惡不赦之輩,可彼此間又是情深似海,世間的父子兄弟能像他們這樣的又有幾個?天地間紛繁複雜,莫過人情,造化弄人,又有幾分能是人力扭轉?


    馬五雖然是巾幗豪傑,畢竟比男人多愁善感,見兩人生離死別,心中早已不忍,回頭見青幫眾人越來越近,知道時不可待,當即斷喝一聲:“你二人還不逃走,更待何時!”說罷幾步來到近前,扶起二人,竟要幫他們逃離此地。


    牛二柱雖然也動了惻隱之心,畢竟比馬五理智一些,見她如此輕率,心中不由的一急,脫口說道:“五。。五姑娘,你這是幹什麽,此時此刻,你就不考慮後果麽?”馬五聞言回頭,見牛二柱滿臉焦急,一副關切神色,心中一暖,慘然說道:“二哥,多謝提醒,我馬五雖是個女流之輩,卻向來不懼怕世俗之人的偏見,如今心意已定,做了就不怕,怕了就不做,請二哥看在你我出生入死的份兒上,莫要阻攔!”說罷將頭一扭,轉身就走。


    牛二柱心急如焚,他也知道馬五的脾氣秉性,知道多說無益,可這倆人把天津衛鬧得翻江倒海,就算我不攔你,你又能帶他們逃到哪兒去,你這一走,必然得罪了天津所有幫派,難道你今生就不回來了麽?大少心潮澎湃,一時無言以對,竟然眼睜睜看著馬五邁腿要走。


    大少這邊兒著急,後邊兒可有比他更急的,馬四爺雖然離得還遠,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兒,但四爺何等人物,一看這情形,就明白了幾分,他可知道自己妹妹的為人,知道她說的出做得到,一見五馬感情用事,就要闖下大禍,哪裏還敢怠慢,立即連跑幾步,嘴裏怒喝道:“馬五,你還不給我停下,你要幹什麽,你就不怕連累家人嗎?”


    四爺一句話倒是點醒了馬五,五姑娘雖然對哥哥頗有微詞,可倆人畢竟一奶同胞,血濃於水,自己一走倒是幹淨,巡捕房和洪幫、哥老會的人無處泄憤,能不找他的麻煩麽?馬五被四爺一頓搶白,立刻又沒了主意,當時腳步放緩,不知所措。


    再說李福,這小子本以為憑著馬五的袒護,能逃過動,竟有回心轉意之狀。李禿子自幼混跡江湖,心地如鬼似域,比妖魔都要狠辣幾分,見此情景,知道這事兒要黃,他可真沒想到自己的生死,自從被馬四等人圍攻,這小子也就把生死置之度外,反而誠心誠意要解救施老頭兒。一見形勢危急,李禿子很勁兒又上來了,拚盡最後一絲力氣,一個箭步逼近馬五,右手一探,牢牢扣住五姑娘咽喉,也不顧全身血如泉湧,野獸般嘶吼道:“四爺,你今天真要趕盡殺絕,我李福也無話可說,隻要你放過老施頭兒,在下甘願伏法,可你要想一網打盡,馬四,小心你兄弟的小命兒!”


    形勢急轉直下,眾人一時束手無策,頓時慌了陣腳,這幫人本來心就不齊,此時此刻,又開始勾心鬥角,黃三等人主張不顧馬五生死,立即除了李福和施老頭兒,他們心懷鬼胎,想要借刀殺人,除去馬四的左膀右臂,也好日後拿他開刀。馬四自然不幹,可事不關己關己則亂,心中擔憂妹妹的安危,一時也拿不出什麽主意。這些人裏頭就牛二柱和三耗子鬧騰得最凶,大少是一言不發,絞盡腦汁想辦法,三耗子此時有了些精神,指著李福鼻子破口大罵,說他忘恩負義,畜生不如。


    眾人正在慌亂,意想不到的事卻進二連三,李福強撐著殘軀挾持住馬五,心中正在得意,身後施老頭兒卻拍了拍他的肩膀,將他的右手掰開。李福一時如墜霧中,不知他意欲何為,施老頭兒卻艱難一笑,張了張嘴,才想起自己舌頭已斷,長歎一聲,也不多說,高舉雙手,向眾人走去。


    李福愣了一陣,忽然仰天大笑,笑聲中鮮血狂噴,形成一邊血霧,笑罷多時,李禿子牙根兒一咬,慨然說道:“也罷,既然老哥哥有心赴死,我李福就陪你走一遭,既然你我能死在一處,也不枉今生做了回爺們兒!”


    說罷,李福也不管馬五如何,學著施老頭兒的模樣,坦蕩蕩走向眾人。混混和巡捕被二人的氣勢所威懾,一時間竟也無所適從,直到一人一屍走到麵前,將雙手一伸,束手就擒,這才恢複了往日的嘴臉,一陣拳打腳踢,耍夠了威風,才將二人繩捆索綁,押出碼頭。


    馬四、牛二柱也顧不得和巡捕周旋,幾步衝向馬五,噓寒問暖,見她並沒有受傷,這才將心放寬。牛二柱一肚子話要說,礙於馬四爺在眼前,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馬五也是欲言又止,三人正在尷尬之間,忽聽碼頭上又是一陣大亂。三人不知何事,以為李福又要逃脫,急忙跑過去一看,李禿子已然躺倒在地,全身抽搐,已是氣絕,再看施老頭兒,不知為何渾身火起,掙紮吼叫了一陣,也是一動不動。


    原來李福雖然未被擊斃,畢竟受傷過重,失血太多,被眾巡捕押住,沒走幾步,便氣絕身亡,那施老頭兒一身孤苦,也隻有李禿子還算他的親人,正走之間,忽然間聞不到李福的生氣,知道他已經嗚呼哀哉,自己又煉成了活屍,不生不死,每日裏還要受萬劫不複的煎熬,已是了無情趣,掙紮著擺脫了巡捕的束縛,一頭紮進街上焚燒垃圾的殘火之中,將自己全身引燃,接連慘叫了幾聲,也步李禿子的後塵去了。


    三人見李福和施老頭兒如此下場,也不由得感歎一陣,事到如今,也不必多說,牛二柱背起三耗子,馬四攙扶馬五,四人帶領眾混混,直奔馬四爺家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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