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不及去觀察縣官的表情,顧不得那邊同伴生怕自己牽連他們不被待見。宋臻早就知道自己出來之後會這樣,但是他還是這樣做了。


    在旁人的眼中,這少年公子正是雖因為年紀,還顯得有些瘦小。可他眉眼有神,鼻梁筆挺,麵容白皙,好一副美男子的皮囊!而這小公子臉上更是一片溫和淡然,讓人不由心生好感。


    但是這種時候出來說話,豈不是要斷送自己的前程嗎?何必呢?


    宋臻的眼神落在大楊公子身上,帶著點憐憫的意味。接著他又抬頭,看了看小楊公子,然後輕輕搖了搖頭。


    他向前跨了一步,站到了大楊公子身邊,然後緩緩開口:“煮豆……燃豆萁,漉豉以為汁。”他抬起手,在大楊公子的手臂上拍了拍,像是對對方的安慰。


    然而周遭一圈的人都陷入茫然,他們不明白宋臻這說的是什麽。現在是什麽情況,怎麽和煮豆子扯到了一起?


    小楊公子倒是看出來了,這人是想要作詩?難道他要在這樣的場合之下作詩諷刺自己嗎?沒用的,隻要抓住了父親遺命這一點,大楊公子就決計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一首詩,又如何?更何況這小公子開口竟然是煮豆,和當下有半點相幹嗎?他臉上紋絲不動,平靜地看著宋臻和大楊公子。


    幾位結伴而來的公子反而更加不安,和旁人一樣,他們現在也不明白宋臻在做什麽,明明是這樣尷尬的情況,如果說為了今次縣試而出頭,雖然他們擔心得罪縣官,但是或許宋臻沒考慮到或者有所依仗,所以才出來也是可能的。可是他站出來之後,開口就是這麽一句鬧不懂是什麽意思的詩句,又是怎麽回事?


    宋臻自己卻太明白他要做什麽了,他或許對自己沒信心,但是對於他所知道的名篇,卻絕對有信心。


    從頭到尾,宋臻雖然因為不太理解玄朝的諸多製度而有些迷糊,但是他很清楚,他的目標是有一個過得去的功名,在功名之外有個文人雅士的名聲,這是他目前所知最合適也是最舒適的生活方式。但是實現這個目標並不容易,前兩次考試他覺得自己能夠通過,但是之後各種咬文嚼字對一個點闡發出各種他無法理解的理論的題目,對朝政進行議論的題目,駢文八股,他根本就不敢說自己能寫出合格的東西來!


    然而,一條捷徑就在眼前。


    縣試第一名,所謂的縣試案首,是不需要擔心之後的府試和院試的,隻要成為縣試案首,在院試的時候如果不是鬧出了謀反之類的大罪之類的,會直接被選中成為秀才。即使文章差了也不必過分擔心,這是上官要維護地方官選拔人才的臉麵的規則,即使沒有明擺著寫出來,但這規矩從來就沒有動過。


    所以宋臻想要讓縣官對自己產生賞識之心,想要對方將自己點為縣案首,這就等於他在之後就不必擔驚受怕生怕沒有考好。


    此刻的宋臻抬起頭,看著小楊公子,繼續著自己心知肚明的詩詞背誦。隻見他放下拍在大楊公子手臂上的手,緩緩往前一步,“萁在釜下燃,”又前進一步,“豆在,釜中泣。”聲音抑揚頓挫,讓周圍的人們即使不太明白他到底是何用意,卻還是因為讀書人對詩詞的敏感下意識地開始仔細聆聽他到底念誦了如何的一首詩。


    隻是到現在,這首詩還是平平無奇,不過是在說煮豆的事情,半點不能讓人覺得這一切和當下的事情有多大的關聯。


    至少,小楊公子的眼神裏沒有多少波動,他看了看比宋臻高了許多,卻畏畏縮縮似乎想要躲到宋臻背後去的大楊公子,又瞥了一眼縣官此時此刻的表情,猜測著之後縣官會如何收拾這個突然出來想要出風頭的愣頭青,最後才上下打量了一下宋臻,暗歎可惜了這皮相。雖然相貌不錯,人卻不夠聰明,強出頭這種事並不是對方應該做的。尤其是在此時此刻。


    宋臻輕蹙雙眉,溫和的麵容上籠上了一層沉重的意味,他在小楊公子看過來的時候,毫無退縮地和對方雙目相對,沒有攻擊和針對的味道,反倒表現出了疑問的感覺。接著,宋臻又緩緩向前走了一步,“本自同根生……”


    “咦!?”不過是半句詩,卻讓圍攏的書生們產生了輕微的騷動,之前的兩句詩太尋常不過,然而接下來這半句,卻奇峰突起,恐怕不凡!就連一直黑著臉的縣官在這個時候也稍稍鬆動了眉頭,豎起耳朵想要聽聽下一句是什麽。


    “相煎……何!太!急!”伴隨滿含疑問和心酸的半句詩,宋臻又踏了一步,站在了距離小楊公子半臂遠的地方,就這樣注視著對方。輕輕眯起的眼,下壓而皺起的眉頭,無一不表現著他的痛心疾首和無奈不解。


    這目光似乎有力量,像是在詰問,或者是怒斥。偏偏所有的口氣卻是委曲求全,讓人有火發不得。小楊公子和這目光對上,身體向後一仰,竟然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


    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這一刻縣衙前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看著小楊公子的表情從一開始的平靜破碎,瞪大了眼,拉下了嘴角,震驚又茫然,還有更複雜的憤怒無奈等等情緒,交織在一起。


    沒人可以指責他說他為了父親生前的囑咐不許大楊公子科舉是錯的,即使誰都知道小楊公子就是在打壓自己的庶兄。楊家是小鎮的大戶,縣官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給他個麵子,而沒人會拂縣官的麵子。事已至此,那裏還有大楊公子翻盤的餘地呢?


    但是,但是這個年輕公子是從什麽地方冒出來的!?開頭平平無奇的一首詩,到最後卻成了這樣的結果?


    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並非諷刺,頗具文采,甚至委曲求全。就這麽一句,竟然讓他辯駁不得。這個時候再把父親遺命拿出來說都沒有用!話沒有說透,但是誰都知道自己要是繼續堅持帶走庶兄,今天就落不得個好名聲!


    小楊公子下意識去看縣官的表情,卻見對方輕輕撫須,嘴唇蠕動,竟然是將剛才那一句詩反複咀嚼,臉上的欣賞讚歎之意不是個瞎子誰都看得出來!


    不用再說,今天,他是栽了!明明是十拿九穩的事情,硬是讓庶兄借了路人的風,逃出生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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