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白記得自己從劍堂走出來的時候還能見到一些太陽,如今從秦嶺家離開,入眼就都是雨幕了。


    她撐著傘,揚起傘麵,靜靜的看著遠處。


    瞧不見雨幕。


    不動用修為,也瞧不見什麽北桑城、瞧不見花月樓,瞧不見桐君。


    人,總是目光短淺的。


    至少李知白是這麽看自己的,她覺得自己和長安那個孩子一樣,有時都沒有什麽出息。


    天空的烏雲層層堆疊,遮天蔽日,那漫天的雨水混雜色彩,就像白水裏染了滴墨汁,逐漸彌漫開。


    這樣好看的天空,讓李知白想起了桐君墨發在水中散開的模樣。


    桐君……有好長時間沒回來過了啊。


    也是。


    北桑城作為朝雲宗的護山大陣其中一個陣眼,桐君作為守陣人自是不能隨意離開,不然也不至於連自己手裏出了一個仙品天賦都無動於衷。


    李知白心想隻要青州不出第三個乾坤境,那麽這護山大陣是否存在其實都沒有什麽太大的意義。


    站在雨中,李知白遠遠看著天明峰上那正在準備的大陣,遮雨簾點綴著遠處的白玉長街,近處的樓群,還有零零星星的一些看熱鬧的弟子,讓整個天明峰顯得安靜且清冷。


    李知白覺得自己當初即便上了朝雲……也應該在天明峰生活的,這兒安靜。


    與雲妹妹一樣,她也是喜靜的人,多少覺得暮雨峰有些吵鬧了。


    尤其是桐君還在山上的時候,三天兩頭的朝著她兒跑,分明早就不需要睡覺了……卻還總是順著她的意思,與她一起吃早飯,一同沐浴、入睡。


    最早的時候,祝桐君還是個對外高冷,在她麵前溫婉嫻靜的妹妹,尚不是後來的祝平娘。


    不過如今回頭想想,李知白覺得那時候覺得桐君是因為“騙”她上朝雲內疚才膩著她的自己……很天真。


    原來從那時候,祝桐君就有朝著祝平娘“退化”的趨勢了啊。


    因為什麽。


    李知白站在雨裏仔細想了一會兒,覺得興許是桐君那個親姐姐、如今合歡宗的“代宗主”,顧千乘的二娘……帶來的影響?


    也不一定。


    總覺得從別人口中所了解的桐君有些陌生。


    有時候隻是覺得自己過夠了如今的生活,想要換一個性子。


    她李知白不也是從一個足不出戶、整日開茶會的大小姐……某一天忽然就鑽進了道觀,做了一個假的坤道女冠?


    桐君隻是這個時期來的晚了一些,所以一直以來,對於摯友的變化,李知白都是最先接受且完全沒有任何勸阻意思的那個人。


    祝平娘……


    古今皆平。


    也沒有什麽不好。


    李知白站在竹林中,安靜的看著那些正在準備陣法的人們,視線在合歡鈴、柳青蘿身上一掠而過。


    便是她釀的酒。


    也許是少女眼角的淚痣殘留著嫵媚、也許是能從柳青蘿這個同樣被桐君當成女兒看待的孩子身上看到一些細膩的情感……李知白忽然就知道,方才那個茶泡的不錯的秦丫頭究竟誤會了什麽了。


    “茶清心。”李知白笑了笑,心想秦嶺吃著茶,卻清不了什麽心。


    天底下也不是隻有愛情的。


    這種話,說給秦嶺那個滿腦子都是桐君的孩子聽,她估計也不能怎麽理解吧。


    對於被秦嶺誤認為成了桐君的意中人,李知白滿心都是無奈,但是作為長輩又不好怎麽去解釋。


    所以,都是桐君的錯。


    想與自己吃酒那就直說,她若是有空也並非不會答應,非要耍小聰明送自己什麽玉露酒……也難怪被家裏的丫頭誤會。


    大概是信息差讓秦嶺將這壇“玉露酒”與金風玉露一次聯係上了,誤會的認為桐君是在對自己告白——李知白不確定這是不是祝桐君在故意羞她,故意讓人誤會的,感覺可能性很大。


    但李知白也詢問過雲淺了,知曉柳青蘿釀的玉露酒並沒有與之對應的“金風”。


    所以這並非是什麽昭示感情的酒。


    這種酒就是要一個人喝的。


    向來,雖然徐長安將玉露酒總是和雲淺分享,但是這無法對酒水盡興定義——因為釀酒的人已經給這玉露酒下了定義。


    柳青蘿就是一個人。


    所以這就是一個人吃的酒。


    李知白都能想到桐君繡鞋掛在腳尖,一條腿探在桌上,手中拿著酒杯搖晃的樣子了。


    所以,在李知白拆開那一壇玉露酒,發現上麵桐君留下的封印,如今想來便無奈的笑了。


    想來,下次見到桐君的時候,她已經會埋怨自己為什麽要一個人偷偷吃酒。


    也正因為是一個人吃的酒,她在拆封之後就將其送給了秦嶺,並非轉交什麽心意,隻是她自己更喜喝茶,所以送給秦嶺喝——秦嶺也的確是一人吃酒,並沒有與任何人分享的意思。


    但是秦丫頭傻兮兮的,想不明白這裏麵的事情,一廂情願的認為她和桐君之前的是什麽“愛情”,讓李知白無奈。


    愛情……對於她而言本應該是個遙遠的詞兒。


    但是在接觸過徐長安和雲淺後,李知白對於這個詞有了一些自己的了解。


    也正是因為有了了解,她才更加肯定,她和桐君隻見不是這種曖昧的情感。


    是姐妹嗎?


    也不是。


    桐君修煉了媚功,限製太大,所以總是說若是她無法前往更高處,就讓她到高天之上看看那風景,回來講給她聽。


    就是這樣的關係。


    李知白無法用一個具體的詞來形容她和祝桐君一路走來的感情,當是更加醇厚、淡然、如水一樣的關係吧。


    至少,李知白覺得如果祝桐君哪一天有了道侶,她在考察過對方的秉性後,一定會祝福她。


    反之也是一樣的。


    就是這樣的關係。


    她總覺得,祝桐君忽然的“退化”,說不得有了想要動搖這種關係的意思。


    畢竟不要臉的鴇母祝平娘,總比清冷如雪梅的祝桐君能夠更加心安理得的去撒嬌。


    “這丫頭……”李知白眨眨眼,忽然在想一件事。


    道侶……


    這些年姐妹除了假以辭色的偽裝,還真的沒有與什麽男子接近過,尋常男人怕不是連靠近她都不可能,如今就算入了勾欄,應當也差不了多少。


    這麽看來和桐君接觸最多的就是……長安?


    聽說,桐君還給徐長安彈了一首曲子。


    李知白本來覺得祝平娘對徐長安好是不是因為自己是他先生的緣故,後來才想起……祝平娘認識徐長安可是在他前頭的,反過來說還差不多。


    李知白腦海中忽然閃過了一個詞。


    “老牛吃嫩草。”


    而且,她從資料裏也發現了,祝平娘對於雲淺這個姑娘,照顧歸照顧,似是不太滿意的樣子。


    搖搖頭。


    她也是被秦嶺帶歪了,腦袋裏在想什麽呢。


    她怎麽能因為祝平娘和徐長安走的近就亂想?


    她自己不也是,頭一個親近的男子就是學生,難道還能說她對自己學生有什麽不軌的念頭嗎?


    要說,也是雲妹妹更討人喜歡,比隻會給自己添麻煩的長安強多了。


    “怎麽會有人不喜歡雲妹妹……”李知白眨眨眼,愈發覺得自己這個好友多半是哪裏出了問題。


    她自是不會知曉的。


    興許在某個地方,祝平娘還能和她爭一爭“正宮”的地位呢,畢竟縱觀大局,也隻有她這個認識徐長安比她更早、更早被信任,同時也是好姐妹的人兒能與她爭上一爭。


    不過那都是沒有發生過的事情,也不會發生。


    如今,這兩個翅膀說不得都能打結打在一起。


    李知白伸了個懶腰,覺得自從接納了徐長安作為“學生”的身份之後,她的腦袋也越來越亂了……她以前可從來不會想這些有的沒的,畢竟有這空不如多練些丹藥供給宗裏使用。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所憧憬的人。


    掌門……似乎也是這樣。


    她總說掌門奇怪,如今看來自己也很奇怪。


    種種證據擺在眼前,李知白就算再不想將一切變化、不想將黑鍋丟到徐長安的身上,也不得不這樣的去想。


    還有這雨。


    這樣看來,她自以為自己教出來的徐長安能比祝桐君教出來的秦嶺優秀,更不給人添麻煩完全就是自欺欺人。


    徐長安可比秦嶺麻煩多了。


    李知白寧願徐長安和秦嶺一樣長歪了,覬覦她的身子……也不想他和這靈玉、天劫扯上關係。


    畢竟前者還能糾正,後者弄不好天知道會出什麽岔子。


    自己還是輸給了桐君——在養孩子上。


    “……”


    竹林雨幕,人影婆娑。


    李知白便搖搖頭,撐著傘邁著步子,迎向了從遠處而來的油紙傘。


    徐長安停下腳步,怔怔的看著從秦嶺住處方向出來的李知白,震驚到聲音都在發顫:“先生?您怎麽出來了?”


    來的還是天明峰這個現如今有些吵鬧的地方。


    “我不能出門?”李知白停在徐長安麵前,低下頭看著這個比她矮了些,還在正常的少年人。


    “……”徐長安敏銳的察覺到,李知白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十分罕見。


    他眨眨眼,訕笑道:“哪有的事情。”


    他管長輩的事情?是想挨戒尺了是吧。


    “今日要下山去見桐君?”李知白問。


    徐長安也從這裏知道了桐君是在說誰,點點頭。


    “去吧。”李知白說著,就要邁開腳步,卻不想徐長安忽然喚住了她。


    “先生。”


    “說。”


    “那個……今日天明峰這般的熱鬧,是有什麽事兒啊,不會有麻煩吧。”徐長安問。


    隻要李知白說沒有麻煩,他馬上就能安心。


    若是平日裏,李知白自是知無不言,可是她發現徐長安不如秦嶺,對於這個麻煩至極的“逆徒”……很難寵的起來。


    但是李知白嫻靜的性子又很難讓她因為一點小事就發什麽脾氣,便在徐長安不解的視線中,抬手輕輕敲了一下他的額頭,說道:“天明峰的麻煩?有這天上下的雨麻煩嗎。”


    徐長安看著李知白伸手探出傘麵,看著那雨水直直穿過她的護體真氣染濕了她發白掉色的袖子,陷入了沉默。


    “……”


    “一點小事,去問其他人。”李知白揉了揉自己敲打的地方,拂袖離去了。


    徐長安:“……”


    他就這麽看著奇怪的先生離開,腦子有些淩亂。


    很明顯,今日的李知白興致不是很高。


    因為什麽啊?


    他心裏的李知白可不是會因為一丁點小事就不高興的人,更別說拿“雨水”這種事情翻舊賬了。


    這樣的變化……是因為……


    雲姑娘?


    徐長安腦海中閃過了雲淺的樣子並且停下,於是他歎氣。


    是了,這幾日雲淺對李知白的影響她都看在眼裏。


    所以徐長安很自然的就將黑鍋戴在了雲淺的頭上,不過因為是黑的顏色,所以戴就戴了,姑娘也不在意。


    徐長安也不在意。


    人總是會變的,先生也是一樣。


    她不高興,自己就去問秦師叔好了。


    徐長安撐著傘正要離開,忽然聽到身後踩水的腳步停了一瞬,便心有靈犀的回過頭去。


    離去的李知白停下腳步,回身對著他說道:“我沒有生氣。”


    “先生說的是。”徐長安彎下腰恭敬行了一禮。


    “嗯。”李知白離開,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徐長安再抬起頭,遮掩的麵容上起了一絲絲笑意。


    先生還是那個先生。


    不過……自己在先生眼裏,果然隻是個小孩子嗎?


    徐長安當然能意識到,李知白在“發”完小脾氣後,突入起來的一句解釋是什麽意思。


    這是但係她的態度讓自己感覺到不安,所以解釋的清楚。


    這種被人全方位體貼、關切、被當做易碎的小孩子的感受……讓徐長安很是無奈。


    他可都有家室了。


    徐長安瞧著李知白離去的方向,想起了雲淺清早與他說的,他娘親還活著的事兒……搖搖頭。


    什麽娘親,趕得上先生嗎。


    徐長安心道日後他若是出息了,也得好好報答先生才是——以及,希望先生和雲姑娘能夠相處的愉快、和諧。


    今日的消失,就不麻煩他了。


    對了。


    先生……為什麽不高興?


    是因為自己要下山去見祝前輩嗎?


    徐長安想起了花月樓裏那個豔麗的長輩,覺得自己好像發現了什麽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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