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樓偏院,本來僻靜的地兒如今卻被姑娘們圍的裏三層外三層。


    陸姑娘一身輕裝步入階梯,一路引風塵,身上卻幹幹淨淨,所過之處之留下了淡淡麝香氣息。


    她按照祝平娘的想法去準備了各種她愛吃的食材,可是回去卻沒有見到人,一問才知道祝平娘和徐長安去遊園了。


    祝姑娘與一個男子遊園?


    可是破天荒的頭一次。


    “祝姐姐呢?”陸姑娘走到人群裏。


    她是祝平娘的近侍,也是花月樓的管事,一人之下的地位平日裏積威,所以陸姑娘一出現,周遭瞬間鴉雀無聲。


    “回姐姐。”有人小聲的指著遠處那四周被簾子遮蓋,側耳都聽不見一丁點動靜的棋亭:“在裏頭呢……平娘拉了簾子,有陣子了。”


    陸姑娘:“……”


    微微沉默後,她在想要不要去拽一把祝平娘,畢竟祝平娘既然惦記著徐長安的飯菜,還是早些吃的好。


    而且,陸姑娘才不管什麽仙門,今日祝平娘沒有好好用餐。


    女兒家,怎麽能不按時吃飯呢。


    可是,當陸姑娘隨後從周圍丫頭們口中知道方才都發生了什麽後,神色僵硬,表情……怪異裏帶著幾分羞意。


    先是拉簾子,不許人看裏頭?


    又將釵子丟進河裏,女兒家,散著頭發見男子算什麽?


    而且,聽說她方才還將公子半身都壓出了亭子。


    我的好姐姐。


    您這是在做什麽呢。


    您說的是要吃公子做的飯菜,不是把公子當佳肴吃了吧,再說……那雲姑娘可還在北桑城裏呢。


    哪有她這樣做事情的?


    陸姑娘側耳傾聽,然後發現周圍的姐妹們都在說祝平娘不好,反而對徐長安充滿了信任。


    所有人都想要徐長安逃離“魔爪”。


    陸姑娘捂著臉。


    分明她們的祝姑娘也是人間絕色,到這裏……反倒被認為完全是沒有魅力,靠著強迫才能接近少年的壞女人了。


    不滿歸不滿。


    陸姑娘也這樣想。


    她不認為那位徐公子會有任何的僭越,這種信任並非是一日兩日能夠建立起來的。


    “注意點影響啊……”陸姑娘無奈,喃喃道:“若是那雲姑娘吃了醋,姐姐您打算怎麽收場……再說,傳出去了,真不怕那仙門的姑娘也吃醋?”


    她跟著祝平娘,多少知道祝平娘在仙門有一個十分在意的女子,大抵與“黑白”相關。


    “哦,徐公子……也是。”陸姑娘點點頭。


    如果她愛慕祝平娘,知道祝平娘和徐長安這樣接近,也不會吃醋,這就是徐長安給人的安心感……


    奇怪。


    他分明是個男子,怎麽就不會給人以威脅感呢。


    陸姑娘思來想去,忽然覺得徐長安也許不那麽像是個男子。


    這樣想很失禮。


    她走到棋亭不遠處的河邊,放下墊子後在石墩子上坐下。


    “陸姐姐,您要的杆子。”有侍女走過來。


    “嗯。”陸姑娘接過魚竿,上了餌後,輕輕甩竿。


    侍女走到陸姑娘身後,細心的給她整理了一下垂落耳畔的發絲,隨後問道:“您怎麽忽然想要釣魚了?”


    “祝姐姐喜歡吃魚,我給她弄一條。”陸姑娘說道。


    市場上買的,自然比不上自己的心意。


    “這樣?”侍女眨眨眼,隨後就聽到陸姑娘幽幽的語氣。


    “妮子,你說……釣魚能釣上來金釵嗎?”陸姑娘盯著那安靜流淌,算不上深的河水。


    “不行吧。”侍女說道。


    陸姑娘盯著水麵,仔細去看,裏麵有少許的魚兒在水中逆行。


    她在想自己要不要跳水裏把祝平娘的金釵給撿上來。


    “那可是祝姐姐挺喜歡的釵子,這些時日一直都在戴著。”陸姑娘輕聲說道:“隻是比不上公子今日給她戴的小白花,這才被丟下吧……可那花兒不能常戴,祝姐姐總歸還是會後悔的。”


    一旁的侍女微微一怔,便知道她在想什麽了,輕輕壓住她的肩。


    “陸姐姐,天涼了。”


    花月樓的女子可沒有什麽修為,都是肉體凡胎,下水再上來,可經受不住寒涼。


    “去城裏找個衛兵取上來就是了。”侍女提議道。


    陸姑娘回頭給了她一個白眼,嗔道:“祝姐姐的頭釵,是能讓男人碰的?”


    “……哦,也是。”侍女眨眨眼:“找徐公子幫忙?”


    陸姑娘點點頭。


    “這個可以。”


    半晌後,她轉過身和侍女對視一眼,兩個人很默契的同時低下頭,勾著嘴角笑。


    她們可沒有說徐公子不是男人的意思。


    可那個少年……實在是太讓人安心了。


    ——


    ——


    溫柔,是要分人的,哪怕是徐長安,在深刻的對比下,才發現祝平娘對他真是好極了。


    可是,很快的徐長安就意識到了一件事。


    他聽著指甲與戒尺摩擦的讓人牙澀的聲響,抬起頭看著祝平娘在那裏刻著顧千乘的名字,陷入了沉默。


    再怎麽說,顧千乘也是祝平娘真正的晚輩,祝平娘再怎麽信任自己,也不應當領先於顧千乘這麽多。


    那麽答案就隻有一個了。


    自己的威脅在祝前輩的心裏……都比不上顧千乘?


    怎麽想,顧千乘那個姑娘,對於祝平娘的“戀情”,都不可能有威脅吧……祝平娘方才說什麽……顧千乘是要找娘親?


    果然,他就覺得顧千乘看雲姑娘的一見鍾情有哪裏不對勁。


    徐長安:“……”


    好歹他也是個男子,對於先生也是既憧憬又尊敬,怎得在她這兒,連顧千乘、秦嶺都不如。


    要知道,就算秦嶺接近李知白,也一定是為了間接接近祝平娘……祝平娘連秦嶺的醋都吃,卻唯獨不吃他的醋。


    於是,徐長安發現了他在祝平娘眼裏的威脅甚至要小於一隻草履蟲的事實。


    一時間竟不知自己是被信任,還是被小瞧了。


    他卻是忘了,他入城之後算是在祝平娘眼皮底下成長的,平日裏出入青樓的次數隻多不少,祝平娘親自下場“勾引”、“調戲”不是一次兩次了。


    對於徐長安的生活作風,祝平娘可以說無比的了解,當然信他。


    方才說他像是個姑娘家也不是開玩笑。


    花月樓的裏的姑娘很好看,徐長安偶爾也會看上一兩眼,包括對她也是一樣,可是徐長安那時的眼神完全與貪色沾不上一點的聯係,甚至都說不上是欣賞……


    那種感覺,就好像是遊園時瞧見了一朵豔麗的花兒,無論是不是喜歡,總歸是多看上兩眼。


    所以,她有時候會想,興許徐長安的取向不是女子。


    他隻是單純的喜歡雲淺這個人。


    對於這樣性子的男子,祝平娘自然無比的信任……嗯,如果他身上沒有那些讓人捉摸不透的秘密就更好了。


    ——


    徐長安深刻感受到來自一個小氣、愛吃醋的女子的信任。


    輕輕歎息。


    麵對著這樣的祝姑娘,他怎麽能撒謊。


    盡可能讓前輩莫要吃雲姑娘的醋吧,那麽……就不能前輩前輩的了,為了雲姑娘也得彎下腰來。


    徐長安清了清嗓子,手指搭在祝平娘的戒尺上,微弱的失衡讓祝平娘刻著顧千乘名字的指甲在戒尺上劃出一道斜痕。


    “祝姐姐。”徐長安解下腰間香囊放在手心。


    “嗯?”祝平娘停下手中忙碌動作,輕聲道:“莫要替千乘求情,她若是敢與我說對阿白一見鍾情,我能扒了她的皮。”


    祝平娘說話時,語氣輕慢,溫吞吞的模樣很是溫柔。


    可話語的內容,就不是那麽溫柔了。


    “我說的不是什麽腰飾。”徐長安也很無奈,祝平娘是怎麽聯係到鈴鐺上的。


    “我還想說你一個大男……小男人沒事掛香囊裝什麽君子呢,以往可沒有見你掛過這些東西。”祝平娘啐了一聲:“到底是上山後有妻子在身邊,就是不一樣,也會打扮自己了。”


    “不是香囊,是綰發。”徐長安說道。


    “綰發?哦……結發為夫妻,恩愛……恩愛……”祝平娘念叨了一兩句,臉色忽的黑了下來,她眉眼彎彎,笑吟吟的看著徐長安。


    “臭小子,你是來刺激姐姐是嗎?”


    秀恩愛秀到她的頭上了?


    縱然作為長輩,為晚輩的愛情送去祝福是應該的,但是作為一個大齡剩女,還是一個完美錯過愛情的大齡剩女,她可瞧不來恩愛的事兒。


    “與青樓女子在這麽狹窄的地方同坐,還一起吃酒……你也好意思提雲姑娘?”祝平娘拿起桌上的酒盅,手指輕輕摩擦過酒杯上自己的唇印,嘖了一聲:“花心的男人。”


    幾句話,祝平娘就將自己用給他幫忙“逼迫”他吃酒的事兒給忘了。


    徐長安隻當沒有聽見,隻是再一次用食指點了點香囊,然後將其小心翼翼的、重新牢固的係在腰間。


    祝平娘:“……”


    她忽然意識到了什麽,抬起頭:“不是腰飾?”


    徐長安點頭。


    不是腰飾,就不是顧千乘了。


    那麽讓徐長安知曉,又不太好意思說出口的人……也隻有一個了。


    此時,棋亭側湍急水流帶來涼風。


    擠進來的寒風讓祝平娘連著打了幾個寒顫,她深吸一口氣,自納戒中取出一件白色的鬥篷披在肩頭,又拿出一個暖手爐捧在心口。


    一時間,亭子內混合著鬥篷上香料、碳火的味道,還有一股子淡淡的麝香,隱隱飄出芳雅的香風。


    仙門不會覺得冷,但是祝平娘在北桑城時,會將自己壓製成普通女子的模樣。


    祝平娘抱著暖手爐,甕聲道:“是那位雲姑娘?”


    “嗯。”


    “什麽時候。”


    “我帶著她去找先生,先生讓我來找您尋個功法,就是那時。”


    “哦,她們兩個的關係怎麽這麽好了?”祝平娘問。


    “說不上關係好。”徐長安很謹慎,“我們於先生而言,隻是晚輩。”


    “也對。”


    祝平娘沉默了半晌後,認真的說道:“你們小夫妻可真有意思。”


    徐長安看著祝平娘平靜的樣子,一時間摸不透她的心思。


    在聽到是雲淺和李知白一起飲的酒後,祝平娘的態度就很奇怪。


    不像是知道是他時的糾結和釋然,也不像是知道不是他時的氣急敗壞……但是就是這種平靜,讓徐長安感覺有一種暴風雨來臨之前的錯覺。


    徐長安這麽想,於是天上下起了小雨。


    雨聲淅淅瀝瀝,化作雨幕,砸在河水中,留下細密的坑點。


    徐長安想了想,說道:“祝姐姐,其實……也不算是對飲吧,應當說是先生一個人喝的酒,雲姑娘隻是在一旁看著而已。”


    徐長安用詞很小心,祝平娘先前說不想被秀恩愛,他也不叫內子了,稱呼改回了“雲姑娘。”


    雲淺怎麽會與他之外的人吃酒?


    所以,從頭到尾隻是李知白起了興致,自己小飲,和雲淺聊天而已。


    “少來,當時你不在,是她們兩個人單獨一起的?”祝平娘問。


    “嗯。”徐長安沒有撒謊。


    祝平娘雙手環胸,捋起耳邊的青絲,眼角是深深的不明情緒,她盯著徐長安:“以阿白的性子,她是與人對飲,還是讓人看著自己喝酒,都一樣。”


    能單獨相處時讓李知白棄茶而飲酒,是不是一起喝的,已經不重要了。


    “……”


    徐長安不說話。


    倒是沒有想到,祝平娘真的將醋吃到了雲姑娘的身上。


    “怎麽,沒有想到我會吃雲姑娘的醋?”祝平娘的聲音傳來。


    徐長安抬起頭,就見到祝平娘眉梢帶笑。


    他一愣。


    被徐長安用怔怔的目光看著,祝平娘再也忍不住笑,她笑了一陣子後,將暖爐塞進徐長安的懷裏:“怎麽,嚇到了吧,傻小子,我怎麽會吃雲妹妹的醋,你真以為姐姐是個醋壇子?”


    徐長安將暖爐放在桌上,無奈的說道:“祝姐姐,您……”


    “怪我是吧。”祝平娘給了徐長安一個白眼:“還不是你捉弄姐姐在先?你早些與我說是那雲妹妹和阿白開的酒壇子,我至於在一旁吃飛醋?我肚子裏那點壞水,都讓你聽去了,還不許我嚇嚇你。”


    徐長安:“……”


    實話說,就祝平娘方才表現出來的樣子,他能坦然說出口才是心大。


    不過……


    徐長安還是覺得有些不太對勁。


    祝平娘真的是在捉弄自己嗎?


    他先入為主,覺得以雲淺的美貌,她的“威脅程度”一定極高,天花板級別。


    認為祝平娘肯定會大吃飛醋,才說不出口。


    雲姑娘那麽好看,她真的沒感覺?


    “別這麽看我。”祝平娘仿佛能夠猜到徐長安的意思,她嘖了一聲,指著徐長安的臉。


    “你家的那位雲姑娘,還不如你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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