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賈充的保守主張,皇帝未露聲色、臉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但秦朗已經隱約感受到,仲明有些不滿、更不會願意輕易放棄伐吳!


    片刻之後,仲明果然說道:“朱績的準備、反倒可以證明,東吳並未在荊州大量增兵。前期我們最擔心的事,起碼目前沒有發生。”


    有的大臣在頷首,但不是所有人都擅長兵事、能立刻明白其中緣故。


    秦朗遂幫忙解釋道:“吳國在荊州的防禦重點,無非江陵、西陵二城,皆在江北。吳軍堵塞漳水、沮水以及一些支流,看起來除了破壞糧道,應該還想阻礙我軍攻打江陵。”


    他回顧左右、觀察了一下大臣們的神色,接著說道:“於是有了一種可能,吳軍正打算收縮兵力到西陵!這是兵力不夠的策略,因此陛下判斷、吳國朝廷仍未向荊州大舉增兵。”


    其中幾個人頓時恍然。不過這種側麵判斷的法子、仍屬猜測。


    仲明呼出一口氣,隨即果斷地說道:“一則在吳國國內,孫峻和全氏專權,卻威望不足,以至人心不穩、內亂仍頻;二則吳國江防之中、最重要的突破點荊州地區,卻沒有得到足夠的增援。故伐吳的戰機,尚未失去。此前朝廷的部署和準備照常,無須更改。”


    皇帝的聲音不大,語速均勻,不過是確定的語氣,便仿佛有了一種不容置疑的感覺。


    本來秦朗的想法與賈充完全不同,但他也持比較保守的態度,傾向於先試探吳軍各處防線成色,然後才根據實際情況調整策略、發起全麵進攻!尤其對於皇帝直接親征、秦朗有勸阻之意,他這樣的想法也不稀奇,估計朝中還有人是這麽個態度。


    不過仲明打了那麽多大仗、還都贏了,而今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從經驗看估計勸說也沒用,秦朗又想了一會、便沒有再多言。


    何況仲明的看法,也不是沒有道理。若是先試探吳軍、自然更加穩妥,但此時的戰機也可能因此錯失。很多事就是這樣,不看到最後的結果,誰都不能完全確定、究竟什麽方略是對的,興許就沒有簡單的對錯!


    眾人紛紛揖道:“臣等遵詔!”


    秦朗也隨後跟著大夥執禮,說出後麵兩個字“遵詔”,齊聲回應。


    仲明又轉頭說道:“樂德(馬茂)熟知東吳事,應事先挑選好精兵,隨朕出征。公閭也準備好行程,同行輔佐。”


    畢竟隻要是跟著去了前線、多少也有功勞,賈充沒有抗拒之意,立刻拜道:“臣願隨陛下鞍前馬後。”


    這時大夥便先後俯身頓首,謝恩告退,接著紛紛離開了裏屋。


    秦朗跨出門檻時,不禁又回頭看了一眼。剛才有點擁擠的屋子、已經空了,仲明還跪坐在原地,獨自看著木案上的地圖奏書,像是在想著什麽。他好像察覺到了秦朗的目光,馬上抬頭看了一眼,朝門口輕輕頷首。


    一行人走出西廳之後,空間便豁然開朗了。閱門內才是此間最寬敞的地方,上朝的時候文武百官等在這裏、照樣容得下。


    大夥在閱門未作停留,徑直穿過大廳、走南邊的大門出去。沿著禦道走了一小段路,人們來到了一個十字路口,左邊過去是門下省、右側是中書省;眾人便在此相互揖別,各自朝不同的方向分開。


    此地的十字路,南北短、東西長,閱門離止車門並不遠。秦朗沒一會就走到了止車門,然後乘車離開皇宮。


    他想起有許久沒去看望自己的妹妹了,遂不再打算回官府,徑直乘車去何家宅邸。


    早在幾個月前、秦朗便已知道了皇帝要伐吳的消息,但沒有告訴妹妹金鄉鄉主(金鄉起初是一座山,後來當地的鄉、縣都用了金鄉之名;曹氏改封為晉朝金鄉鄉主,便是用鄉名)。乃因仲明反複叮囑過,此乃軍國機密、要注意保密,以免洛陽還有東吳奸細,恰好打聽了去。


    金鄉還好,主要是秦朗那外甥何駿、來往的人比較雜,好像不太可靠的樣子。偏偏秦朗與金鄉見麵,常常有何駿在場,哪怕接待秦朗這個同母異父的兄長、也是如此。她著實非常守婦德,很在意名聲。


    不過現在沒什麽不能說的了,聽說汝水那邊調集了大量糧船、各地的兵屯也在召集,隻要有吳國人路過,總能發現這麽大的動靜!


    果然金鄉在前廳接待秦朗時,依舊叫上了兒子兒媳。


    金鄉身著灰白色的深衣,無甚首飾,襯得肌膚白淨如玉,有一種不染塵埃、冰清玉潔的氣質,唯獨那略厚的朱唇有豔麗之感。她端正地跪坐在對麵、向秦朗執禮,她的舉止影響了何駿和盧氏,兩人也規矩地揖拜。方才放鬆隨意入座的秦朗,也隻得認真地還禮。


    寒暄了兩句,秦朗便說道:“我剛去過閱門議事,陛下差不多已經決定,伐吳將要禦駕親征!”


    金鄉頓時側目,眼睛隨之微微睜大了稍許,不過並不明顯。她知道長兄對仲明十分擁戴、以前的多次言論都很明顯,所以她不好表現得太過漠然,免得長兄不悅;但她也不能顯得太過關切擔憂,畢竟她姓曹,按理與仲明的關係確實不大。


    片刻後她才謹慎地開口問道:“長兄在禦前是何主張?”


    金鄉身邊的盧氏顯然也被吸引了注意力,抬頭向秦朗看去,一副側耳傾聽的樣子。坐在秦亮那邊的何駿則皺眉不語,心情似乎變得有點複雜了。


    秦朗道:“我沒有反對陛下親征。”他沉吟片刻道,“我當然也希望仲明大獲全勝!吳國人口國力尤甚蜀漢、實為大國,此役又是以大晉的正式名號發動,仲明若是攻滅了吳國,聲威將蓋過漢末以來的所有人,可稱雄主!卿等想想,到那時仲明便是一統天下的皇帝,豈是三國各自稱帝的君主可比?”


    盧氏的聲音道:“我們真是看著他、做成了一件件大事阿。”


    金鄉的目光從秦朗臉上掃過,一時卻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實際上金鄉也想跟著長兄一起期待,她對仲明本就沒有什麽怨言。她們一家、包括曹豹(原沛王),在魏文帝即位後便受到了防範,沒有管朝政、當然就不需要為禪讓之事負責。


    況且晉朝建立後,沛王受封為鄉侯,金鄉被封為鄉主、連食邑都沒變!鄉主與公主的地位當然有區別,卻已是曹家除了魏帝之外、爵位最高的人了;如果殊榮太甚,恐怕反而遭人議論。但她畢竟姓曹、不姓秦,又沒法像秦朗一樣,把立場表現在明處。


    於是金鄉的心境其實比較糾結。她想著自己委身過的人、將會變成如長兄口中的雄主,心裏竟挺欣慰;但又不能承認,連自己也羞於啟齒。


    主要還是母親杜夫人的地位並不高,母親作為有夫之婦被人強來搶去、變成了人們津津樂道的談資,後來常受人恥笑。金鄉也隻能忍氣吞聲,不想自己也變成那樣!若是母女二人都有類似的經曆,不知道世人還會說得多難聽,故此金鄉對這種事一向比較敏感在意。


    不料秦朗隨後又歎道:“我本來也打算勸仲明幾句,之後多想了一下,還是罷了。”


    金鄉回過神來,關切地脫口問道:“是否有什麽危險?”


    秦朗若有所思道:“兵戈征伐,總有風險。且因皇帝親征,隻要沒有取得進展、便有損威信。我正是想勸陛下,可以先派大將試探虛實;但陛下這樣做、突然大舉伐吳,或許戰機也更好罷。”


    金鄉壓住憂心,仍不禁借寬慰長兄之機、說道:“長兄也不用太擔心了,仲明一向能征善戰,劍閣之役那般危險都成功了,這次應該也能獲勝。”


    秦朗點了一下頭道:“事到如今,萬事俱備,希望如此了!”


    這時何駿抬頭說道:“當今皇帝,若非接連冒險用兵,威望權勢哪能上升那麽快?”


    現在何駿的言論、對仲明尊重了許多,幾乎不敢再輕辱皇帝。但金鄉聽得出來,何駿的心態不一樣,有時候他似乎仍然想看仲明倒黴!


    秦朗轉頭皺眉道:“伯雲還是不太了解陛下。但無論如何、現在隻剩下東吳了,此役一旦成功,陛下之威名、天下便無人能及,秦家社稷亦將穩如泰山!”


    金鄉的語氣也稍顯嚴厲:“陛下待我們家不薄,汝舅現在已是宗室,汝哪能這樣說話?”


    何駿的神情變幻不定、愈發複雜,抬頭看向金鄉這邊,他欲言又止,終於有點氣惱地嘀咕道:“我又沒說什麽。”


    金鄉還想訓他兩句,但又不知道自己的密事、何駿究竟能不能確定,作為母親在小輩麵前、她竟稍微有點底氣不足,終於沒繼續說什麽。她從筵席上起身,便對長兄道:“我去安排一下膳食,長兄留在府上用午膳罷。”


    在自家妹妹家裏,秦朗也不怎麽客氣,隨口回應道:“好,不必做太多菜肴。”


    金鄉暫時離開廳堂,走出門時莫名還有點心亂,不禁暗自歎出一口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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