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上,剛子一口口的抽著悶煙,吐出的煙霧被車窗灌進來的風吹散。他丟了煙蒂,突然說:“怎麽樣,餘哥,剛才那出戲還滿意麽?”


    餘杉嚅動了下喉結,咽了口吐沫,一言不發。他確實不知道該如何接口,哪怕此前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直到血腥的一幕在眼前上演,他才真正意識到他要麵對的是個什麽樣的人物。剛子的口碑很好,講義氣,重兄弟,從沒傳出過欺壓良善的負麵消息,這些美好的描述有一陣甚至恍惚了餘杉對其的認知,忘了剛子是社會大哥的事實。


    怎麽定義社會大哥,餘杉說不清楚。但他很清楚,一個人心不黑手不狠,根本就不可能當得了社會大哥。作家孔二狗寫的書裏曾經對社會大哥乃至涉黑團夥有過階段性的分析,書中孔二狗將流氓團夥分為三個階段。


    八十年代的古典流氓,九十年代的拜金流氓,新世紀的黑澀會。受口岸影響,南方沿海地區的黑澀會發展迅速,但實際上濱江黑澀會出現的甚至比沿海地區還要早。八十年代末的時候,喬四跟楊饅頭號稱一人占了一半東北。其實楊饅頭在喬四手底下跟打雜的沒什麽區別。要不是喬四作死,估計楊饅頭還指不定什麽時候能出頭。


    當時國家領導人來濱江視察,前有警車鳴笛開道,所有的車都讓了,結果喬四開著五個8車牌號的奔馳不但沒讓還超了車。領導人很詫異,問那是誰的車。答:“喬四老爺的車。”接下來的事兒新聞上就能看到了,據說抓捕的時候國家根本就不信任濱江警察係統,異地調的警察,抓到喬四的時候,喬四正跟濱江市幾個領導打麻將。


    九一年喬四被槍斃,濱江市民提起喬四頭一個反應不是拍手稱快,而是崇拜。是不是很邪門?莫非整個濱江的市民都患上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


    有老百姓就說了,喬四在的時候比現在治安好多了,起碼黑槍沒那麽泛濫。這話說得沒錯,喬四活著的時候就是濱江道兒上的龍頭大哥,道兒上的事兒從來不是誰有道理誰說了算,而是誰拳頭大、誰腦子轉得快說了算。作為龍頭大哥,喬四的拳頭最大,社會關係遍及所有政府部門,黑白兩道通吃,理所當然的成了道兒上立規矩的主兒。


    不管喬四當初是出於什麽心態,沒準是怕有人打他黑槍,他的確有意的控製了槍支泛濫。喬四一死,濱江道兒上少了龍頭大哥,很是混亂了一陣。於是各種黑槍泛濫,槍擊事件層出不窮。於是老百姓的直觀感受就是:瞧瞧現在亂的,還不如喬四在的時候呢。


    就基於這麽個莫名其妙的理由,喬四愣是成了濱江老百姓心中的大俠。尋常百姓都這麽想,混道兒上的隻會愈發崇拜喬四。


    齊北作為省內僅次於濱江的第二大城市,受濱江的影響很嚴重。道兒上廝混的團夥大大小小幾十號,比較出名的能有五、六個,這幾個包括藍彪、剛子在內的團夥,靠著一波波的鬥爭,大魚吃小魚,不知不覺的所有團夥都在試圖重走喬四走過的路。


    現如今藍彪的團夥搭上周誌明,明顯有了黑白勾結的黑澀會跡象,而作為藍彪的主要對手,剛子可能簡單得了?這年頭能當上社會大哥,還安安穩穩過了這麽些年的,哪一個沒有心機、智商?


    這些念頭心隨電轉,眨眼間在餘杉腦子裏過了一圈兒,那顆沒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餘杉知道自己犯了個錯誤,他以為剛子隻是個莽夫,但事實上剛子不是!


    他截取的視頻很巧妙,找得借口明麵上也看似合理,但經不起推敲。


    他不開口說話,剛子繼續的說道:“住了半個月醫院,出來一看世界變化真特麽快,黑子這種貨色吹牛逼都敢騎在老子頭上了。”


    餘杉心裏咯噔一聲,明麵上依舊不動聲色。


    “軍子,拿老子吹牛逼廢他兩條腿過分不?”


    開車的軍子頭也不回的說:“沒崩死都特麽便宜他了。”


    剛子哈哈大笑。笑完了,轉過頭,剛子看著餘杉說:“餘哥,實話告訴你吧,砍我的倆地癩子早逮住了,連他倆後麵的老歪都在醫院裏躺著呢。今天你給我看的那張碟讓我很意外,你原本怎麽想的我不在乎,就衝你跟黑子有仇,這事兒我也得辦明白嘍。”


    “我這人不是什麽好人,就算原本是好人,走上了這條道也得慢慢變質。那句話怎麽說的來著?哦,對,人不狠站不穩。我這人為人處世就一個原則,人敬我一尺,我還人一仗。別人怎麽對的我,我剛子加倍還回去。餘哥你救了我一命,到什麽時候我剛子都認。就算沒那張碟,隻要餘哥你說一句辦了黑子,我照樣辦了他。”


    長長的停頓了一下,剛子說:“餘哥啊,我希望下次再見麵你能拿我當朋友處。”說著,剛子用完好的左手將那張碟片遞還給了餘杉。


    餘杉遲疑著接過來,車子緩緩停下。一直處於忐忑中的餘杉這才發現原來車子已經開回了原地,幾米外就停著他那輛奧迪。


    他深吸一口氣,說:“行,下一次我會以誠相待。”推開車門下了車,衝著剛子揮了揮手,目送著本田開遠,餘杉這才長長的鬆了口氣。


    這個世界,沒有人是傻子!把別人當傻子的人,到最後隻會讓自己變成傻子。十幾分鍾前的兩聲槍響尤在耳邊回響,隻要一閉眼,槍擊的一幕就會浮上眼前。


    餘杉清楚的記得,槍手的兩槍在近距離下擊中了黑子的左右腿。雙管獵槍用的子彈都是鋼砂,近距離打上去,一槍就是幾百枚鋼砂。


    甭說兩槍,挨了一槍馬上送去醫院做手術,也不可能把鋼砂都摘幹淨。一報還一報,黑子直接導致單傑高位截癱,現如今直接被廢了雙腿。


    餘杉根本就不在意黑子殘不殘疾,比起好友單傑,即便廢了一百個黑子餘杉都不會後悔。真正讓他後怕的是今天做的事兒,實在太冒險了。


    如果不是當初機緣巧合救了剛子一命,如果不是剛子這人還講點道理,餘杉能不能完好的回去都兩說。


    這就是黑道啊,在所謂的兄弟義氣掩蓋下,是赤、裸、裸的暴力與血腥。餘杉站在奧迪車外,足足抽了一根煙才緩過神。鑽進車廂,發動汽車回了合意小區。


    這一晚輾轉反側,餘杉想了很多。今天的事兒交會了餘杉很重要的兩件事:沒有人是傻子,僅憑著自己來自一五年的那些鳳毛麟角、破碎的信息優勢,根本別想去算計人;第二,要想四兩撥千斤去算計人,那就必須必對方聰明;第三,打鐵還得自身硬,如果沒把握去算計人,那就用實力去碾壓對方。


    餘杉反思了一下自身,他智商不低,但算計人的陰謀、陽謀,絕不僅僅靠的是智商,這其中更重要的是情商。對人心的分析,對事件的推演,這些無一例外都是餘杉的弱項。


    再反觀自身,他在九八年身價百萬,對比著這年頭齊北人均工資四百出頭,資產上不算少了,可餘杉遠遠沒有身價幾十萬的人所擁有的社會能量與影響力。


    同樣資產的人,道兒上的且不說了,正經做買賣的,手裏有實業、有員工,黑白兩道,總得認識一些頭麵人物。遇上麻煩事,一個電話過去,總有為其出頭的人物。哪兒像餘杉啊,唯一認識的官麵人物是剛入行沒幾年的馬警官,剛子還是機緣巧合下結識的。剩下的人裏頭,徐惠跟譚淼倆姑娘家是剛畢業的學生,楊睿是個被刑警隊開除的無業青年,丁大侃倒是能力不俗,問題這小子是個京片子外來戶,在齊北地界根本就吃不開。


    今天見了剛子一麵,餘杉總算認識到他要對付的藍彪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物了。剛子都能讓餘杉心驚肉跳,那鬥倒了剛子,十幾年間在齊北呼風喚雨的藍彪又豈是那麽好對付的?


    曾經餘杉自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小心了,現如今他才發現,他還是太過麻痹大意。幸好,此前因著藍彪行蹤不定,餘杉沒采取什麽措施;幸好,他現在認識到了這一點。


    這一夜餘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幾點睡的,第二天他睡眼惺忪的接了楊睿的電話。楊睿在電話裏很興奮,告訴了餘杉兩個意料之中的好消息。


    頭一個,張長貴老小子東窗事發,被育才小學開除了;第二個,齊北師範做出了處理決定,給予已經完成畢業答辯的王濤開除學籍處分。


    聽了這兩個消息,餘杉一點高興的意思也沒有。兩次往返,他將九八年的時間線推進了一個多月,僅有的成果就是賺了一百多萬,外加對付了倆蒼蠅、臭蟲。


    之前的謀劃與算計,如今看起來多少有些不值當。如果他有足夠的影響力,根本用不著費這麽大的事兒去算計,也許隻需要一個電話,不論張長貴還是王濤,都會像蟲子一樣被生生碾死。一夜之間,餘杉的心態發生了變化。他終於意識到,有那扇門的存在,他從今而後可以不再平凡、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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