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九媚淡然一笑道:“未曾去,何言回?”


    坐在車前泥濘中的老僧抬起渾濁無光的兩眼,仿若能徑直望穿車棚簾布一般定定的看了好一會兒,突而聲含怒氣道:“這麽說……施主決心已定,非往西土不可了?”


    “西土?”胡九媚冷哼一聲,毫不客氣的厲聲嗬斥道:“西土無佛,滿眼是惡!你等劃地為國,圖享安樂,即便被你今日攔住了天選之子,可又能瞞得住天之神目,道之神罰?”


    “我看,該回的卻是你吧!先尋一處風水寶地修林建塔,免得到時禿屍遍野,葬無去處!”


    “阿彌陀佛!”


    那老僧又宣了聲佛號,隨而勃然大怒。


    兩眼中精光一閃,整個身形猛然暴漲!


    眼見著那瘦小枯幹的身形呼的一下瞬間爆起,威然淩天十幾丈!


    相形之下,就連那四匹赤血健馬也微若泥丸一般。


    呼!


    驟然變大的老僧猛的一下掄起巨掌就要淩空拍落!


    “慢!”


    胡九媚高聲喝道:“佛道合一,天衍大成。此等順逆之理,想必大師不會不知!修行不易,道果難得!還望你三思而行,勿生錯念!”


    “施主既不聽貧僧所勸,也就無需多言!且來受死便是!”


    那老僧怒氣大盛不容分說,眼見巨掌呼的一下狂砸而下。


    “好!”胡九媚狠狠的咬了咬牙,也不再多說。


    伸手一揮,別在頭上的發簪飛閃而出,又化成了一片五彩斑斕的羽毛,飄飄蕩蕩的直向巨掌迎去。


    砰!


    巨掌撲天,臨到車前突然炸出一聲爆響,緊接著四下裏的時空瞬間扭曲,道道波紋亂起蕩漾,四下裏的景象也猛的一下變了樣!


    哪還有什麽健蹄四馬?更沒有什麽神女香車!


    通往京州滿眼爛泥的官道上,密密麻麻的人影如織。


    成千上百的災民三五成群步步維艱。


    路旁一塊落滿白雪的巨石前,端坐著一個破衣爛衫滿臉油泥的老和尚。


    那和尚怒睜兩眼,一手高高舉起,好像在苦苦哀求,誰能停下腳步助他一助。


    可他到底所求的是什麽,早就無人得知了。


    看樣子,那老僧早就死去多時,就連身子都早已凍僵。僅剩那一雙極不甘心的雙眼,仍舊怒氣衝衝的望向前方。


    流民匆匆,一個又一個從他身前默然而過。


    甚至絕大多數人,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這年頭兒,兵荒馬亂,天災不斷。


    死個老和尚有什麽好稀奇的?


    若不是他身上的衣物太過單薄,怕是早就被人扒了去!


    “哎!”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路過老僧身邊時突然停了住,微微搖頭輕歎道。


    那老太太滿頭白發腰背微彎,雖然全身上下滿是大小不一的破補丁,可衣物還算厚實,與周遭那些難民相比也顯得略微幹淨些。


    老太太雙肩上綁著一根粗繩,繩子的另一頭拴在一輛破破爛爛的獨輪小車上。


    車上滿蓋積雪的破被裏裹著一道人影。


    那人影被蒙頭蓋麵罩的嚴嚴實實,也不知是這老太太的什麽人,更不知是死是活。


    老太太又望了眼僵死路旁的老和尚,輕聲談道:“這又何必呢?願你來世再不為僧!”


    說著,那老太太轉過身去,又步履艱難的融入匆匆人流之中。


    幾乎沒人看見,一道五彩光芒驚天而下,不偏不斜,正落在老太太蒼白淩亂的頭發上,變成了一根毫不起眼的銅簪。


    流民大軍萬萬千千,順著雲、京大道直往前行。


    很快,夜幕沉降北風乍起。


    就在萬千災民馬上就要熬受不住時,借著清亮生光的雪色遙遙可見,前方不遠的山崗下竟有一座廟宇。


    那廟宇粗柱高梁修的甚為氣派,差不多足有幾十丈方圓。


    整座廟宇紅漆未褪,青瓦含光,看樣子剛剛新建不久。


    四外裏盡是荒山遍無人煙,又是什麽人竟在這孤山野嶺中修了座新廟呢?


    眾多災民也管不了那麽多,一個個呼爹喚兒興匆匆的奔了過去。


    老太太沉吟片刻,扭頭向天望了望那仍舊飄舞不停的漫天大雪,最終還是把心一橫拖著小車走了過去。


    到了廟前抬頭一看,隻見那門上赫然橫著三個大字“天官廟”


    豎在兩旁的對子上寫道:“為國為民枉生死,一劍乾坤鎮太平。經天經地顧蒼生,兩目風雷永安寧。”


    老太太暗自默念了一遍,扭頭看了眼裹在小車破被裏的身影,邁步走了進去。


    那廟宇之中,並無內外之分。


    隻在正中堂前供著一尊三丈巨像。


    長衫飄蕩,威然若仙。


    一手持三尺長劍,斜指向天,一手持七寸書卷,半麵展開露出“因果”兩字。


    老太太望了眼天官像,嘴角一翹不由得微微一笑。


    可一轉眼又見到天官神像後邊,還立著兩尊略小些的女子像時,剛剛浮起的笑容又瞬間淡了下去。


    那兩尊女像,一個身姿高挑,穿著金色的鎧甲披著血紅色的迎風大氅,腰跨長刀兩目生怒威風凜凜。


    另一個體態微胖,一手高懸,拖著一盞隱去燭台的油燈,仿若手中生火一般明晃晃的照亮了整座大廳。


    “天官大德!”


    “謝天官老爺!”


    “天官老爺可憐可憐我吧!”


    ……


    躲進廟裏的災民們擁擠上前,虔誠無比的跪拜天官連連念念有詞亂聲不斷。


    可老太太卻發現,遠在邊緣處,有一個極為顯眼穿著一身雪白色狐裘大氅的女子,卻與旁人截然不同。


    那女子雖然也兩目凝望呆呆的看著神像,可卻並未跪地叩拜,甚而那臉上、那眼中還掛著一副很是奇怪的笑容。


    就像……


    方才的自己一樣!


    忽而,那女子仿若有所察覺。


    轉頭一望正與老太太的眼神迎麵對撞。


    那女子稍稍一愕,隨即朝她大步走來。


    跪滿一地的災民,見那女子橫步走來,慌忙急身避讓。


    讓人奇怪的是,那每一個災民都低頭彎腰連連退步,似乎都不敢直麵正視那女子的麵容。


    當下裏兵荒馬亂富不保身,眾多災民竟對她如此敬畏,好似不僅僅是因為她身著華貴,深怕招惹麻煩那麽簡單!


    那女子徑直走到老太太身前一丈遠,這才停了住。


    兩眼緊盯著老太太上下打量了一番,微微一笑道:“敢問這位婆婆,可與林天官素有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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