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驚跳下了馬,簇擁在周圍的族人的臉上,都露出了失望之極的神色。


    跟在鄔驚身後的馬車上,隻裝了三袋糧食。


    這一點子糧食,對於芒部差不多兩千口子人,完全就是杯水車薪。


    春夏相交之際,芒部斷糧已經有好幾天了。


    前幾天, 鄔驚去威寧找如今他們的大首領董奎借糧,所有芒部的人,都眼巴巴地盼望著鄔驚帶著糧食回來,可現實,卻讓所有人都有些絕望。


    這幾袋子糧食,就是熬成粥, 一族之人, 也分不到幾口。


    有女人的哀泣之聲在人群之中響起,緊跟著小兒的嚎哭之聲也漸次響起,如同傳染病一般,哭聲漸大,將鄔驚淹沒。


    二十歲剛出頭的鄔驚沒有理會女人孩子的嚎叫,沉著臉指揮幾名青壯族人將糧食卸下,然後叫上了幾位小頭人,走進了他那間茅草屋。


    即便鄔驚現在是芒部的頭人,也不過住著一間茅草房而已,與普通族人區別的就是他的茅草屋更大一些,蓋的茅草、牆上糊的泥巴也更厚更結實,更能抵禦風雨一些罷了。


    當初石門蕃部的共主羅杓被貴州路將軍王柱率軍一擊而破, 戰死當場之後,剩下的各部被易娘部董奎糾集了起來,且戰且退, 一直退到了威寧,得到了大理高迎祥的支持才站穩了腳跟。


    董奎也就此接替羅杓成為了石門蕃部各部的大頭人。


    而曾經在石門蕃部之中實力超群, 也更富裕的芒部, 卻因為在戰事之中首當其衝, 頭人鄔大棒又戰死的緣故, 就此一落千丈。


    逃亡的過程之中,年輕的鄔驚因為自身的勇力,而成為了芒部的新頭人。在逃命的時候,畢竟武力還是更加的重要。


    就算在威寧站穩腳跟之後,失落的芒部好幾次都麵臨著其它部落的覬覦,雖然沒有什麽財產了,但女人和孩子,都是他們想得到的好東西。而在那段隨時都可能族滅的過程之中,鄔驚以一己之力頂住了來自各方的壓力,保住了芒部。


    但鄔驚沒有想到,那些,不過是一個開始而已。


    在危險之中保護一個部落,或許並不太難,但在長時間裏,讓這個部落得到存續不消亡在曆史的長河之中,那可就要難多了。


    “董頭人不肯借糧嗎?”一個老者麵呈菜色,說話都有些有氣無力。


    像他這個年紀, 已經打不得仗,做不得重活, 自然而然的也就把吃的讓給青壯, 讓給孩子,那怕他是部落的長者,此時此刻,也必須以部落為重了。


    鄔驚搖了搖頭:“好說歹說,就給了我三袋糧食,你們也看到了。”


    “這是打發叫花子呢!”另一個頭人憤怒地道:“他們易女部,莫不成也斷糧了嗎?”


    “怎麽可能?”老者搖頭道:“大理的援助都是先到他的手裏,然後才分下來,餓著誰,也不會餓著他們易娘部。鄔驚,是不是?”


    鄔驚點了點頭:“董奎的心思,現在大家都知道,隻是我們知道的有些太晚了。本身易娘部實力在戰後就要強一些,現在他又吞並了烏蒙部,阿頭部,今年春上,易溪部過不下去也被並入了易娘部,剩下的幾部雖然還在苦苦支撐,但又還能撐得多久!”


    “鄔驚,我們手裏還有些牲畜,畢節那邊的牲畜價格相當高,而糧食在他們那邊兒又很低,何不......”中年頭人低聲道。


    “董奎不許我們任何人與貴州路交易,你不知道嗎?這要是讓他知道了,豈不是明正言順地讓他來收拾我們?他正愁找不到借口呢!”老者喝道。


    “他又不借糧食我們,又不肯讓我們自己弄糧食,難不成我們就得活生生地餓死或者被他吞並嗎?”中年頭人怒道:“要是老族長在,我們芒部,怎麽會如此憋曲?”


    屋內一片沉默。


    好半晌老者才低聲道:“老族長就是死在對方手裏,現在我們為了活下去,就向他們低頭嗎?”


    “那你說老族長在地下,是願意我們被董奎吞並,還是願意我們都活生生的餓死?”中年人怒道:“我不怕死,但族裏還有兩百多個不滿十歲的娃娃呢!”


    “就算我們願意與畢節那邊做交易,賣牲畜買糧食,但是又怎麽過易娘部這一關,與畢節交界的交通要道,關隘都在他們手裏掌控著呢!”老者道。


    鄔驚沉默了半晌,道:“不能這樣下去,董奎就是想把我們逼得走投無路之時好吞了我們,我們絕不能走易溪、阿頭部的老路,我去烏撒部走一趟,他們的狀況和我們也差不多,看看我們兩部能不能聯合起來。”


    “人越多,便越差糧食啊!”老者哀歎。


    “殺牲畜,把部裏的牲畜殺了,先吃飽肚子再說!”鄔驚斷然道。


    老者驚道:“不行,現在族裏隻剩下了種畜和母畜,再就是沒有長成的小牲畜了,不能再殺,再殺,芒部就真完了。”


    “天無絕人之路。”鄔驚臉色陰沉:“董奎想讓我們芒部滅亡,那也就別怪我不仁不義。”


    “頭人,你要幹什麽?”


    “叔,等我從烏撒部回來再說吧!”鄔驚看著中年頭人,道:“鄔壯,殺牲畜。”


    “好!”中年頭人鄔壯大聲道。


    站在茅草屋的門口,耳邊傳來了牲畜臨死之前的哀鳴之聲,部族裏卻沒有人因為馬上能吃一頓飽飯而歡呼,反而哭泣之聲更大了一些。


    對於他們來說,宰殺種畜母畜,那便是在宰殺他們的未來。


    今天吃飽了,明天又該怎麽辦呢?


    明天該怎麽辦呢?


    鄔驚已經想好了,而且族裏另一個實力派頭領鄔壯也與他達成了一致。


    當然要另尋出路。


    豈能束手就縛?


    沒有誰會想到,說是去借糧的鄔驚半路之上開了小差,拐了一個彎,潛入到了貴州路上,先是見了畢節知府羅綱,然後又徑直去了貴陽府,見到貴州之主蕭誠。


    鄔驚準備投奔貴州路了。


    雖然芒部落到如今的下場,就是蕭誠一手造成,但看到了馬湖部、南廣部如今過的那般滋潤的日子,鄔驚覺得過去的仇恨,都可以放下了。


    死者已矣,活著的人還要繼續。


    他不能坐視芒部被人吞並,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族裏的老人們因為缺糧,而一個個的絕食而亡。


    他見到了蕭誠,對方的開價讓鄔驚再也沒有任何的猶豫。


    不但對於鄔驚鄔壯有了很好的安排,便連整個芒部,都可以返回他們的家鄉,回去之後,官府會重新給他們劃分土地,草場,會給他們建起房屋,分給牲畜。蕭誠甚至於向他們承諾,在官府的扶助之下,最多一年,芒部的日子,便能直追如今的馬湖部,南廣部。


    鄔驚答應了。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天夜裏,一個叫吳可的大宋官員,帶著他在那個叫花間樓的地方,親眼目睹了馬歇與盛祿的那一場誇張的鬥福。


    上萬貫的錢財,隻是為了睡一個女人一夜!


    那玩意兒鑲了鑽嗎?


    花間樓裏那些琳琅滿目香氣撲鼻的各式各樣的食物,鄔驚好多連聽都沒有聽說過,在那裏,鄔驚就隻覺得自己就是一個鄉巴佬。


    而更可氣的是,明明馬歇、盛祿在幾年以前,也比自己高明不了多少。


    可現在,他們甚至連眼角裏都不再有自己的影子。


    次日在安撫使衙門裏碰到的時候,很明顯,他們已經完全認來得自己了。


    不過三年而已,雙方的際遇,已經是天上地下的區別了嗎?


    在牛馬市場走了一遭,他看到了不少的曾經的敘州的蠻部,他們一個個的紅光滿麵,肥頭大耳,穿金戴銀,顯然他們的小日子都過得極其舒坦。


    那樣的日子,憑什麽自己不能過上?那樣的日子,芒部的族人也應當過上。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老人為了省下一口吃食而絕食,女人會為吃不飽而沒有足夠的奶水喂孩子,本該身強力壯的男人,卻一個個精瘦,隻有一雙眼睛變得賊大。


    芒部養殖牲畜的本事,不比馬湖南廣的人差,而自己手裏的刀,更比馬歇與盛祿不知要強到那裏去了。


    未來,自己一定會比他們強。


    未來,芒部也一定會比馬湖南廣強。


    嶽騰斜倚在自家戰馬身上,盯著下方正在休息的上千騎兵。


    這便是貴州路剛剛組建的機動騎兵。


    在整個大宋軍隊之中,並沒有一支完全建製的純騎兵部隊。基本上,騎兵都是做為大股步兵隊伍的配套存在。這是與大宋最基本的情況相適應的。


    而遼國,隻擁有著完全編製的獨立騎兵部隊。


    現在,盤踞在西北的蕭定,也有一支獨立騎兵部隊,鐵鷂子。


    騎兵部隊因為機動迅速,作戰迅猛,來去如風,不容易捕捉到他們的蹤跡而在北方廣受歡迎,但在南方,別說單獨的一支騎兵部隊了,便連騎兵本身都並不常見。


    因為南方多山,多水,這些山、水將地理切割得極其零碎,壓根兒就不適合大規模的騎兵作戰,而養一個騎兵所需要的錢財,都能養十個步卒了,因為性價比的原因,南方很少有大規模建立騎兵的。


    騎兵在南方諸多勢力之中,基本上都是作為斥候存在。


    也隻有蕭誠,在麾下六軍之中,都建立了一個騎兵營。


    而現在,單獨建立一支戰略騎兵部隊,事實上也是蕭誠力排眾議的結果。本來在聯合會和安撫使內部,大家都不大同意的,覺得用處實在不大。


    真要用騎兵的時候,把各部的騎兵抽調到一起,也能組建一支騎兵部隊。


    完全沒有必要花費大量的錢財來專門養一支騎兵。


    不過蕭誠堅持己見。


    有些事情,蕭誠不願明說,他如此重視騎兵,並不是因為現在,而是著眼於未來。


    終有一天,他是要往北邊走的,不管他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


    難道到了那個時候,再來臨時抱佛腳嗎?


    不像步卒,能夠在短時間內便編練成形,隻要甲胄、武器等到位,哪怕隻訓練個幾個月,步卒也有可能變成一支強軍。


    但騎兵,沒有長年累月的積累,真上了戰場,那就是別人的一盤菜。


    西北蕭定的鐵鷂子那是在黨項人的基礎之上編練而成的,即便是西北大地之上的漢人,視騎馬也是家常便飯。


    而在南方,會騎馬,那是一種技能。


    敘州三路蠻為什麽讓蕭誠重視,就是因為這是一群隨時能上馬作戰的騎兵。


    貴州路上編練了幾年的騎兵,也就差不多和他們一個水平而已。


    擁有一支強大的騎兵,現在可以作為戰略支援,那裏有問題,便支援那裏。如今貴州路上各府都掀起了修路的熱潮,路一好,騎兵更能迅速地抵達任何一個地方。


    說白了,軍隊能在最短時間內抵達的地方,統治自然也就最為穩固。


    而等到了將來,這樣的一支騎兵,將會變成作戰的主力。


    未來如果有一天,真要與遼國人作戰的話,想要獲勝,終歸還是要由騎兵來完成。步兵,可以擊敗遼軍,但卻無法消滅遼軍。


    步卒兩條腿兒,永遠也跑不過騎兵四條腿。


    你打贏了,他溜之大吉,你追不上,如之奈何?


    他找一個僻靜的地方,用不了幾天,便能重新聚集起一支隊伍,隨時能來找你的麻煩。


    步卒不能敗,一敗就是滅頂之災。


    騎兵不怕敗,了不起就是再來而已。


    但如何雙方都是騎兵呢?


    敗了的,那就得請和尚道士超生了吧?


    不過現在嶽騰還是看不上手裏這群騎兵的。


    一千人中,三百人是從各軍抽調而來的,一個個自然都是軍中翹楚,傲慢得很。另外六百餘人,是剛剛從馬湖部、南廣部征召而來的,也是一個個桀驁不馴。


    嶽騰與王柱一樣,也是河北邊軍出身。


    本人一看麵相,就不算是什麽好人,缺了一隻眼睛和一隻耳朵的嶽騰,過去也是蕭氏家中護院家丁的一員,與魏武早早出頭不同,他卻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一直跟在蕭誠的身邊。


    這一次,蕭誠終於是將他放了出來,出任了這支戰略機動騎兵天鷹軍的統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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