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著小陶罐,先是湊上來深深地嗅了一口,一臉陶醉的模樣,然後抬起頭來,向周洪伸出手,周洪下意識地便將手裏的小木勺遞了過去。


    接過小木勺,挖了一勺塞進嘴裏,舌頭攪動,頓時滿齒生津。


    “好吃!”年輕的官員咂吧著嘴大聲讚了起來,他家本來就是做香料的,所以他可以肯定,這魚醬是沒有加一點香料的,能有如此味道,當真有些讓人匪夷所思。


    “這是怎麽做的?”他好奇地問道。


    “就是用河溝裏的小魚小蝦還有自家堂客采摘的一些野菜一起做的!”周洪有些緊張。


    “是些什麽野菜?”旁邊的人也有懂行的,知道這玩意兒的關鍵,恐怕就在那些野菜之上,馬上問道。


    周洪稍有遲疑,他的堂客此時更是縮在窩棚沒有露麵。


    不是他不想說,而是真不太清楚,正要回頭叫堂客出來,那年輕的官員已是笑道:“這是人家的商業秘密,怎麽能公之於眾?以後他在城裏尋一處小門麵,靠著這個,便能養家湖口呢!這是好東西,好東西!還有嗎?”


    周洪搖頭:“逃過來的時候,家裏婆娘就帶了這麽一小罐,沒有了。”


    “能賣過我嗎?”年輕的官員舉起手裏的小陶罐,滿臉笑意地問道。


    “啊?”周洪一呆,但馬上卻又反應了過來:“上官喜歡,拿去就是了,不值什麽錢的。”


    “這可不行!”年輕官員連連搖頭,伸手入懷,似乎想要掏錢,但手卻僵在了懷裏,臉色有些尷尬,他已經好多年身上從來不帶錢了。


    身邊相陪的一個中年人見狀,卻是趕緊從懷裏掏出了幾個銀踝子,塞進了周洪的手裏,道:“這個給你!”


    看著銀踝子,周洪有些發愣,還沒等他搞清楚狀況,那些人卻又是徑直往前走了。


    走了幾步,那年輕人卻又回過頭來,大聲笑道:“開個鋪子專門做這物事賣,你能發財!”


    周洪自然不會知道,眼前這個和氣的的年輕人,就是如今江寧新宋朝廷的首輔,皇帝之下第一人,蕭誠蕭崇文。


    在外界沒有任何相關消息的情況之下,蕭誠悄無聲息的自江寧抵達了亳州。


    陪伴他的,是剛上任不久的兩江總督謝鴻謝伯英。


    作為世家子的謝鴻,一向將老祖宗謝安當成自己的奮鬥目標,在去年那個板蕩的歲月之中,他做出了他這一生最為大膽,也最為冒險的一個決擇,那就是說服好友,毫州知州劉俊與自己一齊聯軍,襲擊了偽齊國劉豫控製之下的徐州。


    一舉奪下徐州之後,他們又苦苦地支撐到了蕭誠派出的援軍,進而又奪下碭山,下邳等地,完成了對淮河流域諸要點城市的掌握,徹底穩定了淮河流域的形式。


    謝鴻將身家性命都押上了賭桌,成功之後,他也獲得了巨大的回報。


    兩江總督,這便是蕭誠對他的獎勵。


    兩江,不但囊括了原來的淮南東路和淮南西路,蕭誠更是將江南路的一大片區域也劃入了兩江總督的治下。


    更為重要的是,新宋將江寧府石頭城定為了皇帝暫時的行宮所在地,而江寧府可也在兩江的治下。


    謝鴻這位一地知州一躍而成為新宋朝廷最為炙手可熱、權勢逼人的重臣。


    而另一位參與了這件事情的亳州知州劉俊劉良臣,蕭誠也沒有虧待他,而是將他安排去了閩浙,擔任閔浙地區的轉運使。


    這也是一個權力極大的差使,閩浙地區,不但經濟發達,更兼有泉州這樣的大宋對外第一貿易港口,現在這裏對外貿易稅收,已經成為新朝的極為重要的財稅來源。


    蕭誠重用這兩位新人的心思,一覽無餘。


    蕭誠當然要重用這兩人。


    一來,這兩人有進取之心。不像江南諸地很多官吏,多年在安樂窩裏不思上進,貪逸惡勞,不想改變,隻想維持現狀,他們想要往上爬,想要重現家族輝煌的心思根本就不加掩飾。眼下,蕭誠當然要重用這樣的人。


    改變,是蕭誠現在最看重的。


    不改變,如何能重塑國家經濟?別看江南說起不富庶,但官府還真沒有多少錢,富的,是豪紳之家,便是普通百姓,也不過能將將養家而已。


    不改變,怎麽能建設一支威武之師來北伐?


    不改變,將來與遼國對上,必然是一個一敗塗地的下場。


    蕭誠可是很清楚,自己的三妹眼下正在遼國幹什麽。


    與自己不同的是,三妹的手段更加的幹脆與果決。順者昌逆者亡,不服的全都去死。


    但蕭綽能用的手段,蕭誠卻不可能用。因為蕭綽現在在遼國已經成了第一人,不是名義上的,而是事實上的。而且遼國的政治體製與大宋也有著很大的區別,所以蕭綽可以毫無顧忌地去完成自己的預期目標,而蕭誠,卻隻能周旋於各方勢力之間尋求平衡,並在這個平衡之中完成他想要做到的事情。


    他真要學蕭綽這樣揮舞刀子,隻怕江南諸地,立馬就會陷入到內戰當中。


    想盡一切辦法,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對象,建立起抗遼的統一戰線,才是蕭誠能去做的。


    所以,像謝伯英,劉良臣這樣的地方豪紳,掌握著大量資源的人義無反顧地靠上自己,雖然他們的目的很明確,卻也是蕭誠毫不猶豫就要重用的人。


    二來嘛,當然也是因為這兩人雖是世家,但在政治之上卻是沒落已久,在核心層中勢單力孤,想要發出聲音,就必須要依靠自己,一旦離開了自己,他們就極有可能被其他人孤立甚至於打壓。


    當然,用歸用,該有的手段也不能少。


    將二人拆開,便是第一步。


    如果還將兩人放在一起,便極有可能將兩江變成他們的勢力地盤了,現在劉俊去了閩浙,那裏可是老派勢力的傳統勢力範圍,作為地位僅次於閩浙總督的轉運使,劉俊想要突破那裏的重重阻礙,完成蕭誠交給他的任務,非得緊緊地抱著蕭誠的大腿不可。


    接下來,蕭誠還要繼續擴大這些新派勢力與老派勢力之間的矛盾,這樣,自己才能居中更好地把握局麵。


    兩人緩步走在這個剛剛建起來不久的難民營中。


    雖然隻是草棚子,條件很簡陋,但蕭誠轉了一圈,卻發現這個安置收容難民的營地裏,不僅有開水供應,竟然還挖了好幾個廁所,這就很難得了。


    難民潮,從入冬之後,便開始了。也不僅僅是這一地,而是從京東西路、東路、南路都有人向著南方實控區域內逃亡。


    難民的安置,曆來是一個大問題。


    他們的湧入,肯定會影響到本地百姓的生活,這些人逃亡而來,一無所有,所以就避免不了一些小偷小摸甚至於作奸犯科,這就讓本地百姓對他們厭惡甚至是仇恨。


    這一個月來,已經發生了好幾次難民與本地人鬥毆的事件,都鬧到了蕭誠的桉頭之上,可見事情的影響已經不小了。


    但在毫州譙縣,居然如此井井有條,當地搶先建起了難民營,把逃亡而來的人集中管理,官府提供最基本的生存條件,然後根據難民不同的狀況,將他們安排到不同的地方,以技藝換錢,以勞力換錢,甚至於以工代賑等多種形式。


    “魯縣令果然是幹才,謝督,我覺得可以組織兩江治下都來這裏看一看魯縣令是如何安置難民的。”蕭誠衝著左側一步後的一個蓄著小胡子的中年人道。


    “不敢,下官認真學習了首輔關於對難民安置的批閱,又有謝督的耳提麵命大力支持才有如今之局麵。”譙縣令魯宛拱手,謙遜地道。


    謝鴻微笑點頭:“的確該讓他們來看看,這些難民,也是我們的同袍,也是朝廷的子民啊,他們不甘偽政權的統治,排除千難萬險到我們這裏來,是對我們的肯定和認同,我們豈能將他們當成外人、當成壞人對待?”


    謝鴻當然開心,這魯宛,可是他舉薦的,地地道道的自家人,如今事情做得出色,成為了表率,他當然也是麵上有光。


    至於說耳提麵命,他還真沒有,隻不過因為魯宛是自己人,所以在錢糧之上,還是很康慨的。


    “粟米粥天天這麽稠?”蕭誠笑問道。


    魯宛愣了一下,很是實誠地道:“回首輔,今天特別稠,因為您要來。不過平常卻也是能讓人吃個五六分飽的。下官覺得,不能讓他們吃得太飽,否則就不想離開這裏去討生活了,來得太容易,就不會珍惜。”


    蕭誠大笑:“你倒是實誠,這也是你在窩棚裏麵隻放些茅草的原因所在?”


    “是。”魯宛道:“人非得有向好之心,才會更加努力。”


    “說得好!”蕭誠連連點頭:“不過他們初來乍到,本地人肯定也是有排斥的,所以如何安置,官府還得多費心思。這些人,對我們來說,不僅是馬骨,更是將來北伐的重要力量。”


    “首輔所言極是!”謝鴻附和道。


    說著話,大家已是出了難民營,往前走不遠,便是東沙河,如今正是枯水季節,大片的河床裸露了出來,站在河堤之上,蕭誠笑道:“謝督,當時你帶著大家去攻打徐州的時候,大家為什麽願意跟著你去呢?”


    謝鴻有些不好意思:“回首輔的話,攻擊徐州時的主力,其實是我與劉俊二人的家丁、佃戶為主,其它招募來的人,卻是許以重金。而在徐州城內,我更是以大量金錢美女田莊等收買了一些內應。當然,這也與當時劉豫當了偽齊王之後,肆無忌憚盤剝,鎮壓本地人,不得人心有關!”


    蕭誠微微一笑,所謂的家丁、佃戶,其實便是謝鴻的私兵。這種情況,在南方諸地是很普遍的。


    原本朝廷的禁軍,戰鬥力低下,軍官腐化墜落,作為禁軍預備役的廂軍,更是淪為了官員們的仆役,倒是豪紳們的私軍,戰鬥力當真是杠杠的。


    這種情況在北邊是不大可能的,北邊是朝廷重點盯著的地方,你要敢蓄私兵,分分鍾便給你戴上一頂謀反的帽子滅了你。


    別看有宋一朝,一直說不殺士大夫,但你要是戴上了謀反這頂帽子,那也得跟腦袋說再見了。


    而這,也正是蕭誠隻能和風細雨,與大家商量著來,新立朝廷之後,大量的位置,需得滿足南方諸多大老的原因所在。


    不是你舉起了棋子,手裏有籌碼,大家便願意跟著你幹的。


    沒有充足的利益、權利保障,人家為什麽要支持你呢?


    哪怕現在蕭誠手裏擁有雲、貴以及廣南西路等強悍的軍隊。


    這些拿得出手的軍隊,在蕭誠出雲貴之後,立即便都分駐到了襄陽、徐州等戰略要地以抗敵軍,腹心之地,卻是空虛。


    不跟這些地方實力派妥協,還能舉起刀子喊一聲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嗎?


    隻怕先亡的,多半是蕭誠自己了。


    “當初我率領貴州路軍隊進攻雲南的時候,與你差不多,都是許以重賞,重賞之下有勇夫嘛!”蕭誠笑道:“所以將來我們北伐的時候,這些從北邊逃過來的人,是可以倚重的,他們比南邊的人會更加有戰鬥的欲望,你知道為什麽嗎?”


    謝鴻沉思了片刻,用力地道:“首輔,我想是因為他們想回家!”


    “對!”蕭誠用力地揮舞了一下拳頭,道:“回家,這是我們漢人亙古以來便有的情結啊,不是萬不得已,誰願意背井離鄉呢!在家處處好,出門事事難!所以,回家,便是他們的念想。這些人來得多了,便是我們將來北伐的主力。現在逃來的,還隻是普通百姓,接下來,也許北方還有很多有影響力的人物也會往我們這裏逃。我們還要想辦法,把那些人往我們這裏引。”


    謝鴻道:“如果來得是有本事,有影響力的人物,首輔還會大用他們,讓他們在朝廷之中占據一席之地,以助我們聲勢!”


    “正是這個道理!”蕭誠道:“現在朝廷之中,南方人占據了主要位置,他們的聲音是主流,一看現在半壁江山形式穩固,便不思進取,不想再起戰端。我一旦提起這個議題,朝野立馬便是一片叫苦之聲。”


    “首輔對他們太和氣了!”謝鴻憤憤不平:“依我看.....”


    “你能怎樣,還能大開殺戒不成?”蕭誠有些無奈:“那隻怕真是親者痛,仇者快了。慢慢來,一點一點的改變他們,或者讓我們變得特別強大,擊滅對手輕而易舉,到了那時,他們也會很高興建下豐功偉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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