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任萬萬想不到,自己居然還要去種地。


    不是駐軍的屯田,作為駐紮在與趙軍對峙的第一線的軍隊,他們唯一的任務便是作戰。


    “離咱們軍營不到十裏的地方,有一個村子是新建的,安置的全是流民。”老什長笑道:“剛剛被送過來,眼看著便要錯過春耕時節,慌了神兒,便找到咱們了。”


    “咱們還幫人幹這個?”張任萬分不解。


    “在廣西的時候,咱們經常幹這個!”老什長卻是一點兒也不意外:“閑遐之餘,常常去幫周邊農夫幹活,給孤寡老人挑水啥的。這些事情,都是當年貴州路上的蕭相公首倡的,說什麽軍民漁水情。”


    軍民漁水情是啥張任不太理解,但他卻是曉得,過去廂軍,是經常被軍官弄去幫著自家耕種土地的。


    現在的情況大概敢差不多吧,隻不過不是幫著自家,而是幫一群素不相識的農夫罷了。


    駐軍有挽馬、騾子啥的,都是可以下地的大牲口。


    天還沒有亮,什長便帶著他們一夥,牽著幾匹大牲口出發了。


    與他們一樣的,還有另外四個什。


    看起來這一次,整個戰營出去了一個隊去幫忙。


    犁鏵是有的,現在有了大牲口,便算是妥當了。


    老什長他們一行人,一看就是老把式,套馬拴騾安裝犁鏵,熟練得很。


    張任就不行了,幹瞪眼幫不上忙。


    最後還是老什長讓他扛了一把鋤頭,去挖那些犁鏵耕不著的邊邊角角。


    他們這片地,差不多有五十畝的樣子,而他們的任務,是今天要將這件事做完,分到五個什,也就是一什有十畝。


    周洪相當的開心。


    他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思,去軍營請求幫忙的。


    這得益於他在譙縣的時候,見到的大宋的軍人,對老百姓都相當的和氣,而且他還看到過在哪裏,有當兵的幫老百姓挑水扛東西來著。那些當兵的頭上,都插著一根白羽毛。


    而他家附近的這些兵,腦袋上也插著一根白羽毛。


    這應當是一支軍隊的,周洪覺得可以試一試。


    要不然,今年的春耕絕對要誤時,不能及時下種,沒有足夠的收獲,村民們豈不是又要餓肚子。


    而能不能妥善把這些難民們安置好,不再依靠官府便能求活,是上頭考核他們這些領頭者的惟一指標。


    上頭都說了,前三麵,便可以升為十裏之裏長,要是再搞得好的話,便可以再升上一升,這一升,可就入品了,雖然隻是一個九品官,但那也是官了啊!


    這一步,可就算是鯉魚跳龍門。


    他賭對了。


    真是沒有想到那個比自己還要黑的將軍這麽好說話,大牲口和人手,二話不說,便派出來了,每天五十人,十天輪一遍,不但能把田種完,還可以把田周邊的溝渠疏通一遍。


    人家不但免費來幫忙,還自帶了幹糧。


    這便讓周洪很有些過意不去了。


    拿出了一條肥肥的臘豬肉,洗淨了熬了幾大鍋湯,給這些當兵的送了過去。


    張任一群人圍坐在地上,啃著自家帶來的硬餅子,不過有了這村正送來的肉湯,硬餅子便也有滋有味兒了。


    看著周圍那些村民臉上喜笑顏開的模樣,張任突然覺得自己懂了什麽是軍民漁水情。


    一般情況之下,老百姓是很怕當兵的。


    而這,也是他的常識。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嗎?


    終究是讀過書的,張任突然也明白了這其中的道理。


    周洪與老什長熱情地攀談著。


    “這一塊地,是公田!”周洪道:“我不準備種糧食,準備種菜。”


    “為什麽要種菜呢?”老什長道。


    “因為你們在這裏啊!”周洪笑道:“菜長得快嘛,很快就可以收割一茬,你們駐軍在這裏,缺的不是糧食,也不是肉食,缺得便是新鮮的小菜嘛。”


    “裏正好盤算,還真是這個理兒!”什長笑道:“現在我們每天吃的菜,好多都是黃不拉嘰的。”


    兩人嘰裏咕嚕地說著那些菜長得快又長得多,張任就不懂了,反正那裏正看起來看精明的樣子。


    一匹毛驢從村子方向奔了過來,毛驢之上一人遠遠地就招著手,“周村正,周村正!”


    周洪站了起來,也衝著那人揮手。


    毛驢近前,一個帳房先生模樣的人下了驢背,笑嘻嘻地道:“周村正,我把你們貸款的書約弄好了,你看一看,沒有問題,咱們簽字畫押,然後你要的錢,便可以給你了。”


    看著那帳房先生拿出來的書約,周洪卻是有些犯難,他不識字。


    “我還準備去找一個識字的人幫我看約書,可這兩天我幫著春耕,人還沒有找來呢!”周洪為難地道:“你們來得太快了,能不能緩兩天?”


    “周村正,我負責整整一個縣的青苗貸,要是一緩,這活計兒我可就辦不完了!這些約書都是一模一樣的,我還能坑了你不成?你簽字就完了。”


    “那不行,我得曉得裏頭到底寫了什麽!”周洪家裏是做小生意的,卻是不肯聽那帳房先生的。


    什長衝著張任招招手,“周村正莫慌,我們小張秀才卻是識字的,讓他幫你看一看。”


    “小張秀才?”周洪與那帳房先生都是一怔,“秀才公怎麽來當兵了?”


    什長哈哈一笑,拍了拍胸脯,自豪地道:“咋樣,你哥子手下人才濟濟吧?”


    張什三兩天將餅塞進嘴裏吞了下去,然後大步走了過來。


    他心裏猜著,這帳房必然是想坑人的,這樣的高利貸,在民間是最常見的了,你一旦簽下了約書,便沒有一個還完的時候。


    看在這一鍋味道還不錯的肉湯份兒上,他決定幫這個還算順眼的村正一把,把這個滿臉笑容其實一肚子壞水兒的帳房先生的陰謀揭穿。


    在衣服之上蹭蹭手上的湯汁,他接過了那份約書。


    “秀才公看看也行,這是縣上製定的標準的青苗貸約書,怎麽會有問題?裏頭的章程,都是首輔親自審驗過的呢!”帳房小聲嘀咕道。


    聯合錢莊可是有朝廷股份的,青苗貸是朝廷大政,誰敢亂來?上頭可是派人盯著的。


    張任越看越是震驚。


    這他娘的哪裏是高利貸,明明白白的就是給人送錢用呢!


    一成的息!


    這是要將民間的高利貸全都打死的節奏嗎?


    完了完了,家裏來錢的路子又要少一條了。


    母親掌管家財,家裏有不少的閑散的錢,都被母親悄悄地放了出去,取得是四成的息。因為自家是官,不好親自出麵放,所以將錢委托給了附近的一家廟的香積廚,香積廚取得是五成的息,給自家四成,他們抽一成的手續費。


    這個什麽青苗貸一出來,這門生意,自然是做不成了。


    隻怕又是一場地震呢!


    自己這幾個月被封在軍營之中,對外麵一無所知,看來這幾個月,外頭又是一場天翻地覆啊,張任可是太清楚這裏懟牽涉到的利瀾有多大了。


    蕭二郎啊,你還真是膽大包天啊!


    說句實話,張任現在對蕭二郎當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啥都敢幹啊!


    他還有誰不敢得罪的?


    他怎麽就這麽大有膽子呢?


    腦子裏翻江倒海,一轉頭,看著遠處自家這個戰營的營房,心裏忽然又有了一絲明悟。


    看看什長他們這些人對於首輔的崇拜,想想眼下國內最能打的那些部隊的統兵將官都是誰?


    蕭首輔怕啥?


    誰真要惹怒了他,把他逼到了牆角,他隻怕是要掀掉子的吧?


    所謂的清流,所謂的士林,在刀槍加身的時候,一張嘴,頂個屁用啊!


    現在首輔的搞法,還算是頂頂和氣的吧?


    除非是這些蕭首輔麾下的百戰之師全都垮了!


    不過現在張任可是一點兒也不希望他們垮了。


    真要垮了,自己恐怕也要死。


    太平盛世,朝廷小心的是武將,生怕這些人生事,所以文官勢大,可以隨意拿捏武將。


    但眼下亂世,戰事無處不在,想要生存,卻是需要武夫在戰場之上立下功勳。


    有著如此驍勇而又忠心的軍隊,蕭首輔自然是啥都敢幹。


    好多人的觀念隻怕還沒有轉過來,如果他們還認為可以用以前的規矩來辦事的話,想要生事、鬧事的話,隻怕就要吃大虧了。


    這個青苗法,是隻在這些剛剛被收複的領土之上實施,還是在所有江寧控製下的區域生效呢?


    “當然是全麵鋪開啊!”帳房先生對於張任很是尊重,道:“聯合錢莊為此還專門組建了一個班子管這事呢!聽說最大的十二家大股東們,每家增資十萬貫。”


    “在下離家日子不短了,一直在軍營之中,對外頭的情況還真是不大清楚,不知除了這個,還有什麽最新的消息嗎?”


    “當然有哦!”帳房道:“現在跟以前可是大不相同了,戶部新成立了稅務署。”


    “這個我知道。”


    “黔州知州魯澤調任稅務署任司稅郎中!”


    張任一聽黔州這兩個字,便知道必然是首輔的心腹,這是打了一個大釘子進了戶部,看起來徐向奇的權力將被分走一大部分。


    “這位魯郎中一上任,便選了蘇州作為稅務稽查的第一站!”


    “稅務稽查?”


    果然要掀起一場腥風血雨嗎?


    不過好像與自家沒什麽關係了。


    自家父親帶著大哥去了雲南那邊上任,自己來當了兵,張家還受到了朝廷的嘉獎,總不能翻身就打自己一耳光吧?


    朝廷也是要臉的不是?


    再說了,自家雖然也有問題,但似乎都不是要命的問題。


    就算真查到了自家頭上,隻要及時補上錢,估計朝廷也會替自家遮掩一二吧?


    自家要補的應當不多。


    不過另外一些大家族,隻怕就要麻了!


    此刻的張任,倒是存了一份看熱鬧的心態。


    自家離開了蘇州,想不到還避開了這一場風波,當真是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啊!


    煙雨朦朧,蘇州,某山之巔,有一亭。


    亭中數人圍坐。


    似乎是在欣賞著此刻雲霧繚繞,煙氣蒸騰的無上美景。


    但他們嘴上所說的東西,卻與美景沒有半分的關係。


    “蕭二郎這是不讓人活了!”率先開口的,卻是一個福福態態的大和尚,坐在哪裏,雙手合什,一副寶相莊嚴的模樣,好似已經跳出紅塵外,不在五行中,但一開口說出來的話,卻盡皆是銅臭之味。“這個月,我們便足足虧了三千貫。寺中用度,都出了問題了。”


    “誰說不是呢?園空大師,還有一個消息,你恐怕不知道吧?”


    “還能有更壞的消息嗎?”


    “當然有。稅務署的要來了!”


    “總也查不到我們的頭上?”


    “誰說的?咱們的那位首輔說了,寺廟有廟產,有信眾捐的香油錢,這些,自然是不需要繳稅的,但是如果還有其它的收入,當然也是需要繳稅的。你們香積廚這些年來的收入,隻怕要被查個底兒朝天。”


    “阿彌托佛,他也不怕佛佗怪罪嗎?”


    “我可是聽說,咱們這位首輔,壓根兒就不信佛,這一點在西南已經展現無疑了。”另一人笑道。“園空大師,你們再不想想辦法,隻怕第一個要遭殃的就是你們哦!”


    “阿彌托佛,佛佗會降下雷霆之怒的,萬千信眾,也絕不會容許如此盤剝之徒肆意作亂的!”圓空低下頭,雙手合什,不停地念著佛經。


    亭子裏安靜了片刻,過了一會兒,其中一人才道:“如果佛佗能降下佛怒,那我們家這個季度的利錢,便捐給佛佗當香油錢了。”


    “咱家也是如此。”


    “如果成了,必然還另有布施!”


    “阿彌托佛!”


    數日之後,一騎快馬狂奔而入江寧。


    首輔公廳,看著八百裏加急送來的快報,蕭誠臉上沒有怒意,卻是露出了耐人尋味的笑容。


    “終於出手了嗎?太好了,我還以為你們又會當縮頭烏龜呢!稅務署的人怎麽樣?聯合錢莊被搶了多少錢走了?哦,府衙失火,帳本被焚燒一空了嗎?嘿嘿嘿,倒是配合得挺好呢!這一回,咱們讓鄭杞鄭公去坐鎮查一查這案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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