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


    華國國家隊訓練基地。


    “吱呀”一聲,何敬平輕輕推開辦公室虛掩的門,走了進去,恭敬道:“總教練,我來了。”


    蔡國棟從麵前的卷帙中抬起頭來,衝著他溫和一笑:“別客氣啊,來了就坐,坐下說。”


    何敬平卻依然恭謹,他應了一聲,在旁邊的沙發上坐下,身子保持端正,渾不似平日裏來閑聊時候那般將身子窩進沙發裏。


    “老何啊老何,你這個人就是太較真了……”


    蔡國棟再看他一眼,終於將麵前的卷帙合了起來,安慰道:“沒事,隻是先找你聊聊,你別有心理壓力。”


    “我明白的,我非常感謝您一直以來的信任和理解。”


    何敬平今天卻繃得很緊,硬邦邦的道:“但羅九出戰三次,三次都輸給外協會,這確實犯了華乒的大忌,所以您有話盡管直說,我已經做好了麵對一切情況的心理準備。”


    蔡國棟看勸他不住,也就不再勸,他沉默片刻,歎了口氣:“老何啊,我也知道,昨天那一場球,其實是情有可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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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敬平不吭聲。


    大家都是國家隊教練,對於華乒目前的局勢都有著異常清晰的認知。


    羅九輸林梓君這場球確實無可厚非,即便是換成林笠或是白峰,也同樣有百分之六十的可能性輸球。


    隻能說林梓君這小子昨天真的打瘋了!


    他甚至在龍隊手裏都能搏殺出一局來,這種事情,在華乒內部大循環的時候,都多少年沒發生過了?


    但問題在於,這裏是華乒。


    這裏是連續二十年統治世界乒壇、常勝不敗、以亞軍為恥的華乒。


    華乒不講客觀理由,隻論勝負成敗。


    國家隊主力是不允許輸外協會的,每一場輸球都會嚴重降低球員在教練組心目中的打分,而當這個分數低於某個數值,這名球員就會失去繼續征戰國際大賽的資格。


    “那麽多人在排隊等著為國爭光,你有什麽資格在輸球後繼續占據出戰名額?”


    這是紅線,是硬指標,即便蔡國棟也不敢輕易觸碰。


    否則的話,七年前的耿帥又何至於因為一場輸球就直接被判了死刑?


    何敬平敢幫羅九報名袋鼠國站,其實是堅信羅九這一次能打出來的,但他萬萬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在羅九職業生涯最關鍵的時候,會忽然蹦出一個林梓君來。


    何敬平都被打蒙了。


    昨天一夜他都沒睡著,躺在床上,閉上眼睛,眼前全是林梓君反手擰球的模樣。


    他淩晨上的國際航班,中午到的華乒訓練基地,隻來得及喝了口水,就接到了蔡國棟召見的通知。


    可見這件事情的性質之嚴重。


    蔡國棟又道:“現在國家隊內部倒是沒什麽,大家都知道羅九有委屈,但來自外界的壓力有點大,我們需要給他們一個說法。”


    何敬平久久沒有吭聲。


    蔡國棟等了半分鍾,輕聲道:“老何……你表個態?”


    何敬平咬牙道:“總教練,如果他們是要找個人負責,我願意背這個鍋,如果羅九下一次出戰還不能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答案,我願意放棄我個人的職業生涯和所有的榮譽。”


    他停頓了一下,神色變得有些慘淡:“但這句話我剛才一直不敢說,因為我已經放棄過一次,如果這次再放棄,那又算什麽懲罰呢?我年紀大了,就算退休也沒什麽,真正受苦的還是小九啊,我坑了他一次,怎麽能再坑他第二次?”


    蔡國棟眼底有細微的笑意掠過,卻又迅速隱去,認真道:“這樣確實不合適……你需要給出一個更合理一些的方案。”


    何敬平又是許久的沉默,輕聲道:“總教練,我這個人性子直,猜不透那些彎彎繞的東西,您就直說吧,讓我幹什麽?隻要別牽涉到小九,任何處分我都接受。”


    蔡國棟也不藏著掖著,直接道:“你需要接受一個華視體育頻道的專題采訪,對觀眾闡述你在羅九技改過程中做的所有事情,還有你的戰術理念的可行性,而在采訪的最後……你需要放大話。”


    何敬平詫異道:“放大話?”


    “是的。”蔡國棟緩緩點頭:“你告訴他們,羅九技改一定會成功,成功之後一定會比以前更厲害,以後還會繼續奪冠,絕不會掉出國家隊主力的隊伍……這些話說完之後,所有的矛頭都會全部指向你,羅九會得到一個相對寬鬆的輿論環境。而若是羅九未來沒有做到你說的那些事情,你將會背負難以想象的壓力。”


    他停頓了一下,深深的看一眼何敬平:“老何,敢不敢去?”


    何敬平頓時就激動了,一張原本白淨的臉漲得通紅,從沙發上嗖一下彈了起來。


    “好,我去!”何敬平怒道:“我有什麽不敢的?我不但要說小九比以前更厲害,還要說他明年能上奧運會,能拿下奧運單打冠軍!對,我說的,我何敬平說的!他能拿大滿貫!”


    何敬平走了。


    來的時候心情沉重,去的時候滿心激憤,宛如被逼上絕路的餓狼,他一路風風火火直奔隊員宿舍,琢磨著要抓著小九好好來一番地獄特訓,無論如何也要完成技改,把那些嚼舌根的家夥的臉抽得啪啪響。


    蔡國棟卻沒有離開辦公室,反倒輕笑了一聲:“老朱,這下放心了吧?”


    辦公室很大,桌後有一張很大的屏風,隔斷了前麵的辦公間和後麵的午休間,此時房門推開,從午休間走出來的竟然是朱澤石。


    “謝謝總教練。”


    朱澤石真心實意的道謝:“我這個師弟性子急,情緒爆,這次重回教練組後又一直憋著一口氣,我是真怕他憋壞了,一時衝動,又做出什麽不合時宜的事情來,隻能麻煩總教練陪我演一場戲了。”


    蔡國棟又笑,低頭再看看攤開在麵前的卷宗,道:“你這個辦法倒是有趣,確實能讓老何的情緒全都發泄出去,原本他想發火都找不到目標,這一下子目標倒是明確了,就是那些記者要吃點虧,估計會被老何噴得很慘……但是,老朱,你有沒有想過,你這麽搞,算是把他架在火上烤,萬一到時候羅九沒打出來,你讓他怎麽辦?真要被千夫所指嗎?”


    素來威嚴深重的朱澤石終於也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來:“總教練,您心裏明明跟鏡子似的,啥都清楚,何必還要問我這種問題呢?”


    他遠遠的指了指蔡國棟正在看的那一本卷宗,悠然道:“您真以為……秦華昌寫的這玩意,是獨立完成的,沒有跟我通過氣?”


    蔡國棟一愣,隨後哈哈大笑,用手指了指朱澤石,再不說話,隻是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朱澤石離開,蔡國棟繼續低頭看文件,他看得很細,幾乎是一句一句的琢磨,一句一句的分析,等到看完,已是十多分鍾之後。


    這文件的標題叫做《羅九技改的詳細內容及技術的先進性、可行性分析》,講的是羅九技改的全部技戰術思路,以及麵對各種不同類型對手時的對抗思路,在文件的最後總結道:“個人認為,這次技改有百分之九十的機會成功,且會成為未來球員技改的一個重要參考指標,而羅九也必將重回男乒最強者之列,我建議,多給羅九一次機會,若是總教練允許,我可以主動說服林笠,為羅九讓出十月份亞洲杯的比賽名額。”


    這文件最末尾處的作者落筆,乃是“秦華昌”三個枯瘦而有型的漢字。


    蔡國棟這一刻有些欣慰。


    他很滿意自己所帶領的這個領導班子。


    雖然外界在許多年前就一直在拿秦門和朱門比較,想要比出一個勝負強弱來,甚至還因此形成派係,彼此吵架不休。


    但其實,在國家隊內部,教練們的關係是十分融洽的。


    所謂秦門,不過是秦華昌和他的兩個徒弟。


    所謂朱門,也不過是朱澤石、何敬平和他們的兩個徒弟。


    其實還有王門,因為王陸教練帶出了白峰。


    其實還有肖門,蔡門,等等等等,因為每一個國家隊教練手底下都有弟子,隻是有的已經名揚天下,有的尚在苦苦等待一個機會。


    世界上本沒有門,隻是為了好區分,好比較,才不知不覺的有了這些稱呼。


    無論秦門還是朱門,其實都並非派係,更非學閥,也從未做過任何以權謀私、打壓外人的事情。


    隻不過當秦華昌和朱澤石的地位越來越高,弟子越來越強,他們對於華國乒壇的下層建築,也就自然而然有了足夠大的影響力。


    如此而已。


    僅此而已。


    單看這次羅九出事後朱澤石和秦華昌的表現,蔡國棟就知道,華國乒壇至少在這些教練手裏,絕不會真正衰敗下去。


    灣島林梓君?


    櫻花國張本狂?


    瑞典、丹麥、德國、泡菜國的超級新人?


    嗬嗬。


    隻等我華乒再培養出幾個天才少年,便要把你們統統壓下去!


    蔡國棟最後從抽屜裏取出另一份文件出了門。


    這是一份以他自己的名義簽署的《擔保書》。


    他沒有將羅九連續失利的鍋丟給手底下任何一個教練,而是自己背了下來,這份《擔保書》,就是他麵對體育總局高層的問責,做出的交代。


    “若是未來的局勢發展,證明我的教練班子在羅九的技改問題和主管教練問題上犯了任何錯誤,我蔡國棟願意一力承擔!”


    他將這份文件親手送入體育總局,然後微笑著離開。


    心頭雖慌得一比,表麵卻雲淡風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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