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蜷縮在壁櫥裏,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roette,聽了三遍多,昏昏欲睡。從門縫裏看去,瀝川半坐在床上,開著電腦,開著兩個巨大的顯示屏,一麵聽音樂,一麵聚精會神地畫圖。


    整間房,除了roette,就是鼠標的點擊聲。


    漸漸地,roette沒了,換成了輕音樂,spa風格,帶著天然鳥叫和瀑布水聲的那種。


    倦意襲人。


    怎麽辦啊!這人沒有一點想睡的意思啊。可是我自己,卻困得睜不開眼睛了。


    我打算先打個盹,養養精神,等到半夜他睡了,再起來溜之大吉。我靠牆坐著,抱著他的襯衣,很快就睡著了。


    我睡著,是因為我相信瀝川臨睡之前,一定會洗個澡。洗澡的水聲,一定會吵醒我。可是,那個水聲沒有吵醒我。我睡得很沉,還美美地做了一個夢。我夢見瀝川抱著我,把我抱到床上,然後,輕輕地吻了我一下。我抓住他的領子,說:“不算,再來一次!”他先是不肯,然後又說:“你答應我戒煙,我就再來一次。”我很豪壯地拍了拍胸:“我答應你!”


    他俯身下來,柔情蜜意地吻我,十指冰涼,觸摸在我臉上,很纏綿,很專注,很長時間,也不放開。之後他問,“夠不夠?”我禁不住伸手去抱他,他卻一把握住我的手,把它塞進毯子裏,說:“好好睡吧。”我說,“我正睡著呢,我在做夢。”他笑了,笑容淡淡地,帶著一絲無奈:“那就,做個好夢吧。”


    作為記憶的瀝川在我的腦中充滿活力,任何時候都會跳出來,幹擾我正常的生活。這是我六年來不可克服困難。我沒有研究過弗洛依德,不明白為什麽有些記憶可以是死的,可以埋藏幾十年不浮出表麵;有些記憶卻是活的,像油一樣浮在水麵,怎麽攪動也沉不下去。


    ……瀝川,我的彩虹,我的重力。瀝川,我的泰坦尼克,我的冰山。瀝川,你走著走著,向天空扔去一塊石子,那石子就是我。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我被一陣鬧鍾吵醒。看手表:時間:七點四十五。


    人物:謝小秋。


    地點……!地點……


    王瀝川先生的床。


    我揉眼睛、揉眼睛、再揉眼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不行,再來一次!


    時間:七點四十六。


    人物:謝小秋。


    地點……


    瀝川的床。


    肯定是他的床。雖然賓館裏的每個臥室看上去都差不多,但瀝川的房間規格很高。裏麵的家具雖少,每樣都很奢侈。這若還不能說明問題,床的兩邊有兩個移動支架,一左一右,各有一個巨大的蘋果顯示屏!


    ?#¥%……—&*


    我的身上還穿著昨天的衣服,手裏還拿著他的那件襯衣,揉皺了的白色,上麵有我的眼影和口紅。我在床腳找到我的襪子,翻身下床,四處偵查。房間裏很安靜,空無一人。我尋找瀝川的電腦,想完成昨日未競的事業,卻發現它被瀝川帶走了。


    我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到洗手間,用熱水認真地洗了一把臉。瀝川走得並不久。他的牙刷還在往下滴水。浴室裏的霧氣還沒散盡。我整理好衣服和頭發,弄出一副正在工作的樣子。又故意將兩本《溫州市誌》抱在懷裏,看看時間:八點過五分。


    這個時候,所有cgp的人都在會議室裏開會。除了我,沒人敢晚到。


    我聽了聽門外,沒有動靜。coast is clear。於是,坦然開門,坦然回到自己的房間。我幹幹淨淨地洗了一個澡,重新打扮,換了一件淡紫色的羊毛衫,一條灰格子短裙。去餐廳吃我到溫州來的第一次早餐。


    會議剛剛結束,cgp的每個人都在餐廳裏。


    瀝川和兩位老總,以及昨晚到的兩位客人正端著咖啡在吧台邊說話。


    去取咖啡,必然路過吧台。我禮貌地向客人們笑了笑,位卑言輕,也不上去寒暄。倒好咖啡,正準備到旁邊的桌上取蛋糕,江總突然叫住我:“安妮,過來一下!”


    我停步,轉身,然後,緩步向前。


    ——孟子曰: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


    “這位是王霽川先生,王先生的哥哥。”


    我和他握手:“您好,王先生。我是安妮,是瀝川先生的翻譯。”


    “你好,安妮。”他的手心很熱,握手的時候很用力。


    哥兒倆長很像。不過,霽川的輪廓比瀝川要柔和,個子也比瀝川略高。他是瀝川的完全版。相比之下,我還是覺得瀝川好看。他比霽川多出了一點點桀驁。輪廓更分明,線條更剛硬。


    霽川的身邊站著一個栗發深眸的外國人,年紀和他相仿。我覺得,他長得不像法國人,倒像英國人,臉很瘦,很長,任何時候,胸挺得高高的,有點像《英國病人》裏麵的那位毀容以前的伯爵。


    “這位是rené dubois先生。”霽川介紹說。


    “您好,迪……布瓦先生。我是安妮。”


    迪布瓦,這名字很拗口。霽川的法文發音又快又輕,我有些緊張。


    我緊張的還不是這個。我怕法國人的吻麵禮。我是中國女人,不傳統,也不保守,但堅持原則,隻對自己鍾意的男人開放。有一次我到同學家玩,她的男朋友是法國人,見麵就在我的臉上啵啵了兩下,鬧了我一個大紅臉。


    “啊……安妮,你好!叫我rené,我來自巴黎。所以,第二個e上麵是第二聲。”他握手的樣子很親熱。不過,手背上有很長的毛。他居然也能講中文。不過,結結巴巴,怪腔怪調。


    “嗯,第二聲,我記住了。”


    中文他就能應付到這裏,接下來,rené跟我說英文。他的英文流利自如,句法也很優雅,就是帶著明顯的法國口音。


    “ale說你會帶我去雁蕩山。”


    “ale?”


    我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他愣了愣,轉頭看瀝川。瀝川低頭喝咖啡,然後抬頭看我,半天,嘴裏吐出兩個字:“middle name. (我的中間名)”


    好嘛,一直以為認識這個人,想不到居然連名字都沒認全。


    我保持專業笑容:“雁蕩山我也沒去過,很樂意和你一起去。聽說坐車的話,一個小時就到了。”


    “你會騎自行車嗎?”


    “會呀。”


    “騎自行車去怎麽樣?可以減少大氣汙染。”


    “沒問題。”


    “安妮,早飯在那邊,需要我替你端咖啡嗎?”法國人好殷勤。


    “謝謝,不需要。”


    rené將我送到桌邊,拉開椅子,我坐下來。


    ——其實,每次外出吃飯,瀝川都幫我推門、脫外套、拉椅子。做了無數次我也不習慣。


    桌上的早點以西式為主,蛋糕、麵包之類。很多東西的名字我都不叫不出來。rené 又對瀝川說:“ale,leo, 馬上要去工地,你們要不要先吃點草莓鬆餅墊墊肚子?”他說英文。


    兄弟倆也坐了過來,各人端了一個盤子。


    “當然得吃點。鬆餅太甜,瀝川就不要吃了。”霽川說著,就把瀝川盤子裏的一個鬆餅拿到自己那邊。隨手扔給他一片黑乎乎的麵包:“吃這個粗麥的,有營養。”


    瀝川的口味,其實很挑剔。粗麥麵包肯定不想吃。他果然皺了皺眉,站起來,到旁邊沙拉台去盛了半碟水果。剛坐回來,rené 就拿著叉子,把頭探過來,一麵觀察盤子裏的水果,一麵搖頭:“嗯……這個不好,這個不好,這個你不要吃,還有這個葡萄,太甜。這個不行。這個kii好,維生素多。”


    他把瀝川碟子裏水果叉了一半到自己口裏去了。


    ……這是一群什麽人啊,我替瀝川鬱悶。


    接下來,瀝川從旁邊的盤子裏拿出一個小包子,剛要張口,被rené眼疾手快地一把奪下:“上帝啊,這肯定是豬肉的!我檢查檢查。”說罷,將包子掰開,聞了聞,點頭:“果然是。 ale,你從來不吃豬肉的。對不對?你喜歡吃包子,我去問問服務生,看有沒有蔬菜的那種。”


    ——我覺得,看這兩個人的樣子,我都要替瀝川抓狂了。第一,瀝川不是嬰兒。第二,瀝川能吃豬肉。那次他在我姨媽家,吃了那麽豬肉餃子,還一個勁兒地說好吃呢。


    “別去了,”瀝川攔住他,拿起那片粗麥麵包,“我就吃這個,行了吧。”


    rené笑咪咪地看著我:“安妮,你吃什麽?”


    我趕緊說:“粗麥麵包。”


    席間,為了照顧我,大家都講英文。瀝川一聲不響地吃麵包。倒是霽川和rené非常熱情,不停地和我說話。問雁蕩山,問溫州的氣候,問人情風土,問地方新聞,真是法國人,搭訕的高手。


    我無所謂,陪著他們聊,全當練口語。


    聊了半個多小時,意猶未盡,瀝川先站了起來,掏出自己的blackberry,檢查“to do list”:“霽川,陪我去工地。rené,我已吩咐人買了做模型的材料,裁紙刀、蠟燭、各種膠水和各種厚度的紙都是現成的。你有一個下手。對了,我的設計裏,有幾道弧形牆,做起來可能有些麻煩,你打算怎麽做?”


    “能不能不是弧形的?” rené在旁邊調侃。


    “不能。”


    “有厚度超過1.5厘米的紙嗎?”


    “有。”


    “交給我,我有辦法。上次leo設計了一個瓜型的椅子都被我做出來了,是不是,leo?”


    “你是天才。就比瀝川笨一點點。”


    “哎,我是doctor!”


    “搞建築的人,笨蛋才讀doctor.”這回,兄弟倆異口同聲。


    “這樣不好吧,你們倆在一起就搞集團戰,很不厚道哦。leo不去工地了,留下來幫我吧。”


    “不行,leo 要幫我畫圖。你一個人幹,我給你找了下手。”


    “那麽,說好了,ale,你欠我一個人情。”


    “欠你什麽?上次……還有……去年……還有……三年前……”


    “好吧,ale,你不欠我人情。下回我去拉斯維加斯賭輸了,你借我錢就可以了。”


    “說到這事兒……你上次借我的錢還沒還呢。都幾年了啊?”


    “leo說他替我還了。leo,是不是?”


    “嗯……我們兄弟之間的事,好說。對吧,瀝川?”霽川笑眯眯的拍了拍瀝川的肩。


    rené忽然把頭轉過來對我說:“安妮,你喜不喜歡玩紙頭?你來替我當下手,好不好?”


    “你的下手是繪圖部的小丁。”瀝川說,“安妮今天要翻譯我畫好的所有圖紙。”


    “那你記得把圖紙給我。”我公事公辦地說。


    “已經發到你的電子郵箱。”


    “我打不開cad軟件。能給我打印件嗎?”


    “這樣吧,把你的手提拿來,我馬上給裝上cad。”


    “不好。我盯著屏幕太久會眼睛疼。”我連忙說。其實我擔心的是瀝川會不會趁這當兒,把我的硬盤考貝了。


    “是這樣啊。那好。圖就放在我的辦公桌上。藍色的紙筒。我現在去工地,你自己去取吧。”


    我兩手一攤:“怎麽取?我沒鑰匙。”


    他本來已經打算離開,又停下來,看著我,眉頭一抬:“沒有鑰匙?怎麽會呢?”


    “我怎麽會有你房間的鑰匙?”我說。臉不紅心不跳。


    看得出來,這個人已經氣得無語了。


    “備用鑰匙也沒有?”


    “早還了。”


    “你跟我來!”臉已經陰得不能再陰了。黑雲壓城城欲低。暴風雨要來了。


    餐廳的門外就是小賣部。一想到今日工作繁重,我的煙癮又來了。


    “等等,我去下小賣部。”


    “我陪你去。”


    瀝川硬跟著我。一直跟到小賣部的櫃台前。那服務員每次都賣煙給我,跟我挺熟。


    “安妮早上好!還是老牌子嗎?一包還是兩包?”


    我想了想,又想了想。然後,我終於問:“你有沒有戒煙糖?”


    “沒有。藥店才有賣。”


    我沒說話,準備作罷。不料,站在一邊的瀝川問道:“最近的藥店在哪裏?”


    “出門往右,過了公園再往左轉,沿著那條‘懷舊小街’,走十五分鍾。有個很大的同濟堂。”


    “太遠了,明天再說吧。要不,你先給我一包——”


    某人向我怒視。


    “衛生巾。”趕緊把話說完。


    出了小賣部,瀝川對我說:“有沒有興趣陪我散步?”


    我吃驚地看著他,懷疑天上掉下了一個餡餅。這是瀝川在和我說話嗎?


    我掃了一眼他的腿,問:“你能散步嗎?”


    “不是很遠的路。”


    “請問——這散步,是不是工作性質的?”


    “是的。你願意嗎?”


    “挺願意的。誰不願意和老總套近乎?往哪邊走?”


    “往右。過了公園再往左,我們去‘懷舊小街主’。”


    出門往右就是公園。我們從公園中心穿過。公園裏麵很熱鬧。有人舞劍、有人打拳、有人跳舞、有人練功、有人喝茶、有人遛鳥。大家都在享受生活。


    “有很多圖紙需要翻譯嗎?”我問。既然這是工作性的散步,我隻好談工作。


    “七、八張吧。不是很多。”


    “你若要得急,我下午翻完,晚上給你。”


    “不是很急,明天給我就可以了。”


    他一邊說,一邊慢慢地走。


    “那,你看,我什麽時候陪rené去雁蕩山?”


    “等他的模型做得差不多了,你們就可以出發了。乘車去,兩天時間,夠了吧?”


    “不是說,騎自行車嗎?”


    “別聽他的。山路不安全,我讓司機送你們去。”


    “你自己不想去?”


    “沒時間。”


    我還想沒話找話,他卻不再開口。手杖點地,專心走路。


    我心中苦笑。其實我的要求不高。瀝川陪我走,哪怕一句話不說,我已心滿意足。


    走過公園的泥地,我們向左。左邊那條街因為有很多商鋪賣二手cd,成天放老歌,所以叫“懷舊小街。”


    “為什麽來這裏?你是不是想買老cd?”


    “隨便走走。有好的就買幾張吧。”


    “那我給你挑了啊。”


    “給你五分鍾時間。”


    “老板,這一張,鄧麗君的。放放看,沒刮傷吧?”


    cd放進機子裏,鄧麗君靡靡地唱:——“我一見你就笑,你那翩翩風采太美妙。和你在一起,永遠沒煩惱……”


    “老板,還要這一張,鄭鈞。”


    唱機裏又熱熱鬧鬧地唱起來:“她似乎冷若冰霜 她讓你摸不著方向其實她心理寂寞難當 充滿歡樂夢想有一天我們相遇 孤獨的心被救起麵對她的瘋狂 我不知是該高興還是驚慌一段尷尬的沉默我說你要做點兒什麽她突然緊抱住我說aha已經顧不了太多 因為我的愛**裸 我的愛**裸……你不能讓我再寂寞……”


    沒辦法,無論老板放什麽歌,瀝川的表情都像是正在參加葬禮。沒辦法,對這種人,隻好下殺手鐧。我搬出了極度煽情的trisha yearood:“ithout you there d be no sun in my sky there ould be no love in my life there ould be no orld left for me and i baby i don t kno hat i ould do i ould be lost if i lost you if you ever leave baby you ould take aay everything real in my lifeand tell me no ho do i live ithout you i ant to kno ho do i breathe ithout you if you ever go ho do i ever ever survive?


    ho do i ho do i o ho do i live?...”


    這回,某人終於發話了,不冷不熱的英文:“could you stop it?! (你有完沒完?)”


    木頭人。沒戲了,失敗了,買單吧。一疊cd放進塑料袋裏,自己拎著。然後,我跟著他,茫然向前走,走不到五分鍾,他忽然停下來。我抬頭一看,大門上寫著三個字:“同濟堂。”


    “瀝川你要買藥啊?買什麽藥?告訴我我去買,你別認錯字了哦。”我拿起一個籃子,發現這裏的藥店有點像超市,藥都放在一排一排的貨架裏。還有化妝品。


    “你買你的,我買我的。”


    我們各拎著一個籃子,進去,消失在人群中。我找到了我的烏雞白鳳丸,外加一瓶潤膚霜、一瓶洗麵奶,到前台交錢。瀝川跟在我身後,他的籃子裏裝著好多黑盒子,每個盒子上麵都寫了一個大大的“no”字。


    我結完帳,回頭看他:“這是什麽?”


    “戒煙糖。”他加了一句,“吉祥通寶牌。”


    “別嚇我哈,這麽多盒?”


    “一個療程六盒,八個星期之內你不用再來買了。一次兩顆,想抽煙了你就吃糖。然後,多喝水。”


    “是你關心我的健康,還是工作需要?”


    “跟你的健康沒關係。你愛不愛抽煙不關我的事。”


    我怒了。


    “可是,我有肺病,我不能聞到煙味。一點也不行。”他冷冰冰地說,“所以,和我在一起工作,你必須戒煙。這是工作需要。”


    我不吭聲。


    他結帳出來,招來出租車:“我累了,我們坐車回去。”


    一路上我都不說話。


    到了賓館,我看見霽川在門口和服務員聊天,見我們進來,笑道:“你們到哪兒去了?說是去工地,害我在這裏白白地等。”


    我禮貌地笑笑。


    瀝川把一袋子戒煙糖交到我手中。


    我當著他們的麵,隨手將整個塑料袋扔到旁邊的垃圾箱裏。然後,我心平氣和地說:“王瀝川,你隻管開除我。看我會不會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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