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懷璽在一旁說:“十四爺,剛才老錢說的有道理。您是金尊玉貴之體,千萬不要太過於傷心了。奴才們知道,當今主子給先帝辦後事,是十分隆重的。奴才還去遵化先帝的陵寢瞻仰過,那裏不但十分壯觀,風水也好。當今萬歲正是怕十四爺過於悲慟,這才叫奴才們星夜兼程去西大通的。為的就是早一天把爺接回京城,和阿哥們一起把先帝的喪事辦得更好。先帝爺在位六十一年,這喪事可不能辦得馬虎了。您老一回京,就不能歇著了,所以更要節哀才是。”


    胤禵又是一聲長歎:“唉,四哥剛毅果斷,他當皇帝我還有什麽可說的。隻不過我有幾句話想問問你們二位。你們要是想著自己是正黃旗下的奴才,就給我說實話;你們要是想著這是辦的皇差,是奉了聖旨來押解我這倒了黴的王爺進京的,那就算我沒說。不但今天不說,而且從今以後,你們就把我當成啞巴算了。”


    錢蘊鬥和蔡懷璽一聽這話,傻了!十四爺他,他要說什麽呢?


    錢蘊鬥和蔡懷璽他們正陪著十四爺說話,聽著這位大將軍王越說越不可捉摸,他倆心裏吃驚了。錢蘊鬥的心思靈便一些,連忙說:“十四爺,您老這是起了疑心了吧?一定是看著我們倆有什麽心思瞞著您。其實皇上對您老真沒有一點見外的意思,要不怎麽能隻派了二十個人來護送王爺呢?爺今天有什麽話您隻管問,凡是奴才們知道的,斷不敢有絲毫欺瞞不說的道理。”


    胤禵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錢蘊鬥啊錢蘊鬥,你是給我裝傻呀還是真的不明白?你說皇上沒和我見外,那我問你:為什麽皇上在向我傳旨前,先給陝西總督年羹堯下旨,命令甘陝兩省戒嚴?他為什麽又命令四川巡撫蔡珽帶著兩萬人馬趕到老河口去集結待命?他不是在防備我又是怕的什麽?”


    錢蘊鬥忙說:“十四爺,這您可是誤會了。先帝爺駕崩,事出倉促,朝野驚恐,當今萬歲才下旨天下兵馬一律戒嚴的。不光是甘陝和四川,直隸也不例外,北京城裏九門都封了!”


    “好,就算你說得有理。我再問你:早先在四哥跟前伺候筆墨的那個小兔崽於李衛,現在當了陝西布政使。他的差事是專管供應西路大軍的軍糧,原先是三個月就送一次糧的,可是,為什麽卻改成按日供給?”


    “這,這,這奴才可說不上了…”


    在一旁的蔡懷璽忙說:“十四爺您甭多想。您瞧這大雪,糧食一時供應不上,也是常有的事嘛…”


    “住口!蔡懷璽,到現在你還敢跟爺來這一手?告訴你,爺不是好欺哄的!爺是聖祖大行皇帝親口禦封的大將軍王,是奉旨奔喪的天璜貴胄。可是你瞧,我卻隻能帶十名侍衛,連一個小小知府的儀仗都不如。這裏邊的,你們以為我看不出來嗎?你們隻知有這麽二十來個人跟在我的身邊,可是,我敢說,就在我的後邊三十裏,至少有三千綠營兵在踩著我的腳印走。在我們的前邊,也有更多的兵丁在等著我的消息呢!他們正在一站一站地向皇上傳遞著我的行蹤,報告著我的動靜。別看今晚咱們在這裏住下了,可前邊驛站上的人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你們倆等著瞧吧,到不了明天早晨,他們非得來‘迎接’我不可。因為他們怕萬一我這兒出了事,就有人要砍了他們的腦袋!”


    十四爺越說越激動,他突然站起身來奔到窗前,手扒窗欞用力地搖晃著,炯炯的目光好像要穿透外麵那沉沉的黑夜。他的臉上早已滿是淚痕,他不住地在心裏喊著,叫著,也在心裏罵著:八哥,九哥,十哥,你們在京城都幹了些什麽,難道你們竟是一群酒囊飯袋嗎?你們當中不管是誰搶了這皇位,也比讓四哥奪走強啊。難道你們不知道,他一旦掌了乾坤,就會對兄弟們下毒手嗎?那個該死的鄂倫岱,我派你回京幹什麽去了?我是讓你給我打探消息的,可你怎麽連一點信息都不給我透,硬是讓我遭到今天這樣的下場呢?


    麵對處在暴怒中的胤禵,錢蘊鬥和蔡懷璽二人哪敢開口說話呀。他們對望了一眼,又趕緊低下了頭。錢蘊鬥把火撥得更旺一些,目不轉睛地看著陷入沉思中的這位王爺。胤禵的心仿佛又回到了他出征前的那一夜,他去向病中的八哥告辭的時候…


    那天,八哥胤禎頭上纏著黑帕,氣喘籲籲地出來見他。記得當時八哥說:“十四弟,我的好兄弟,你就要遠行了,我真不忍和你分手啊。千不該萬不該,我們兄弟不該生在皇家!我本來是想一生隻做好事,當個賢王,可是我…唉,種的是花,收的卻是刺,連皇阿瑪也不待見我了…北京不是個好地方,它是虎狼穴、是非窩!幾個兄弟都在眼睜地等著黃袍加身,我們的難處苦處有誰知道啊!如今我已病成了這個模樣,你這一走恐怕就是我們的永別了…我有一句話想對你說,在這內憂外患交相襲來的時候,越是離得遠,倒越是平安無事。我把我的奶公派給你,有他在你的身邊侍候著,就和我在你跟前一樣。你隻管放心地去吧,一旦朝局有變,我在京城裏替你維持著,你帶著十萬八旗子弟兵臨城下。隻要咱們兄弟聯手,這皇帝的龍椅,你不來坐又有誰敢坐它?”


    胤禵幾乎是被他說動了,他哽咽著回答說:“八哥你說的都對,唯獨當皇帝這一條,我卻從來沒有想過,我是員武將,也隻會帶兵,既沒有你那樣的度量,也沒有你那樣的人望,據小弟看,皇上對你還是抱著很大期望的。別看皇阿瑪當眾訓斥了你,可是,馬上又封你為親王。他老人家這是在磨煉你呀,你懂嗎?要我說,你就放寬心養病吧。我隻求你一件事,就是萬一京城有了什麽大事,你一定要給我透個信去…”


    當時,八哥信譽旦旦。他說,你隻管放心走吧,京城裏隻要有我在,咱們就絕對吃不了虧。別看這哥倆麵對麵的時候說得很好,可是,他們的心裏卻都有自己的章程,也各自都在打著如意算盤。胤禵不傻,他能不知道八哥的目的嗎?他把奶公和那個鄂倫岱送上前線去,不就是為了監視胤禵嗎?所以,胤禵一到西大通、就先收買了鄂倫岱,還把這小子又派回京城去打聽動靜。八哥的奶公收買不動,就行軍法殺了他。哼,你們也想來搶皇位,放著我的十萬兵馬,你們誰也別想得逞!可是,想不到他還是晚了一步,連八哥也晚了一步。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本來沒有什麽希望的四哥,卻順順利利地粉墨登場,當上了這九五至尊。自己不但不能率領十萬大軍入關,反倒被二十名兵丁半是護送半是押解地送往京師…


    一絲莫名其妙的疑慮、惆悵、憤怒轟浦怖一起襲上心頭,他“哢”地一聲,把窗欞拉斷。剛要發火,可是窗格上落下了一片灰塵,使得他猛然一下又清醒了過來。不能啊,如今大勢已定,我再要盲動,豈不是飛蛾投火,自取滅亡。他十分清楚,隻要自己稍有不慎,就連眼前這些兵丁,也不會輕易地放他過關的!他走到火塘跟前,順手把那窗欞扔進了火裏,又頹然坐下了。


    就在這時,那個被他們救活的女孩子醒過來了。隻聽她用十分微弱的聲音叫著:“水…水…”


    十四爺剛要起身,錢蘊鬥連忙上來說:“爺,您老先歇著,這事交給奴才好了。”說著便走近那個女子,替她把了脈,高興地說:“十四爺,托您的福,這孩子的脈很平穩。她這是在說胡話呢,哪裏是渴呀。來,老蔡,你給她盛上一碗熱肉羹來。”


    蔡懷璽聽了這話很是興奮:“好好好,老錢哪,你要是能把這小妞救過來,不光是十四爺高興,也是咱們積了陰德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把一碗滾燙的肉羹給她灌了下去。


    不一會,就見那姑娘果然睜開了眼睛。她茫然地看著周圍的人們,聲音微弱地問:“我,我這是在陰曹地府裏嗎?”


    錢蘊鬥告訴她說:“姑娘你瞧,這裏不還是那個破山神廟嗎?告訴你吧,你被凍死了,餓死了,可是又被我們爺給救活了。你交上好運了,知道嗎?”


    那姑娘忽閃著兩隻大眼,想了又想。突然,她好像意識到了什麽,掙紮著爬起身來就要給身邊的人磕頭。可是,她畢竟是太虛弱了,剛一抬頭,就又倒了下去。她一個勁地喘息著,口齒不清地說:“眾位爺,你們都是好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我…”


    胤禵來到她的身邊問:“你叫什麽名字,有家嗎?為什麽會倒斃在這裏?”


    那女子看出來了,這個問她話的人有些與眾不同。她恭恭敬敬地回答說:“這位爺,小女子是山西代縣喬家寨的人。我姓喬,叫引娣,家裏還有爹媽和一個小弟弟。去年我們那裏遭了旱災,顆粒不收。全家都在餓肚子,更交不上縣裏派的官租轟莆稅銀子。上邊來人催得緊,爹沒辦法,隻好把我賣給一個蘇州人。原來說的是到那裏學刺繡,學好了孝敬皇上的。誰知道他卻是個人販子,要把我們這群女孩子賣到妓院去。我瞅著機會偷跑了出來,一路要飯來到這裏,不巧碰上了這場大雪。原來我想在廟裏躲躲的,哪知一坐下就沒能站起來…”


    胤禵聽了這話,冷冷一笑說:“嗬,看不出你小小年紀倒挺會說假話!你左一套右一套的,哄得人直想掉眼淚。不過你說得不對,也瞞不過爺的眼睛。不錯,去年山西是遭了災。可是康熙萬歲爺已經下詔,不但免去了山甘兩省的錢糧,還派了欽差大臣會同山西巡撫諾敏賑濟災民。怎麽還會有官府派人催這事,怎麽會有你說的那些人販子?你老實說吧,你是誰家的逃奴,為什麽跑了出來?我一向是救人救到底,送佛上西天的。你隻要說出實話來,我自會給你作主的。”


    引娣流著淚說:“爺,我說的全是真話呀!您老要是不信,我也沒辦法。民女也不知道這事的內情,好像聽村裏人說,您老說的那位諾大人欠了誰的銀子…對對,是欠了國庫的銀子。他自己還不上,就要百姓替他還。爺說的那個賑災的事是沒有的,不但沒人來救災,原來的課稅銀子還得加倍收繳。諾大人的錢還不夠用呢,怎麽還能免了百姓的?趕明兒,爺到下邊叫個老鄉一問,就知道我說的是不是實話了。”


    胤禵不言聲了。引娣說的他當然知道,而且他還知道這正是當年的雍親王、如今的雍正皇帝、自己的四哥造的孽。康熙四十六年,四哥掌管戶部。他為了清理官員們積欠的國庫銀兩,把這些官們一個個都沒了活路,投井上吊的都有。可當時隻有這個諾敏,不知他有什麽不同一般的辦法,不但還清了積欠,還得了彩頭。為此,四哥著實的誇獎他了一番,說他堪稱模範。哦,原來他用的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的辦法。自己欠了錢,卻逼著老百姓替他還。好好好,要不是我今天親耳聽到,還真不敢小看這位諾大人哪。這就是當今雍正皇帝的德政,這就是你那過人的精明!他回過頭來問:“哎,我說二位,你們誰知道這個諾敏的底細?我好像記得他是雍王府的人,是嗎?”


    錢蘊鬥知道,但他不敢說。蔡懷璽比較老實,他說:“十四爺,這個諾敏不是當今萬歲龍潛時的門下,他是鑲白旗的。是,是…是年大人的換帖兄弟…”


    十四爺一聽,又和年羹堯連上了,氣得他罵了一聲:一丘之貉!回過頭來,他又對引娣說:“你這小丫頭大難不死,也許會有後福的。爺問你,你是願意到北京去侍候爺,還是願意回家去呢?”


    引娣趴在地上磕了個頭說:“爺,小女子謝謝爺的好心。可是,我家裏上有父母,下有兄弟,實在是放不下心去。我,我…”


    “好了好了,別再說了。你有這份孝心,真比我那些個兄弟們強。爺隨身沒帶銀子,這裏有一把金瓜子,你拿去用吧。”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金瓜子來給了引娣。引娣還從來沒見過這東西哪,捧在手裏看了又看,希罕得不行。等她悟過神來,要向這位將爺道謝時,卻見他己靠在牆角睡著了。


    黎明時分,正在熟睡的胤禵被叫醒了。錢蘊鬥報告說,前邊井徑驛站派人來接十四爺來了。胤禵看了錢蘊鬥一眼,那意思是說:怎麽樣,我的估計沒錯吧。錢蘊鬥低下頭,不敢說話了。胤禵看見,就見麵前的廊沿下,站著一個渾身是雪的人,連眉毛胡子都結著一片冰碴兒。可見昨夜的雪下得夠大的,天也真夠冷的。胤禵示意他進來回話,那人連忙磕磕絆絆地走上前來行禮說:“井井井徑…驛驛…驛丞,孟孟孟…”


    胤禵一聽,咳,原來是個嗑巴。他笑了:“行了行了,你別為難了,不就是孟驛丞嗎?你起來吧。”


    “奴奴奴,奴才盂…憲佑給…爺請安!”一邊說著,又打了一個千。他大概是第一次見到身份這麽高貴的王爺,有點緊張,也有點害怕。可是,越緊張、越害怕就越是說不出話來。胤禵本來想通過他的嘴問一問前邊的情形哪,不料卻碰上了這麽一個活寶。聽著他嗑巴了好大半天,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原來是戶部員外郎田文鏡要去前線勞軍,打從這裏經過,帶來了保定府的憲令。說讓他們一聽到十四爺的消息,就馬上派暖轎前去迎接,井徑這位孟驛丞不敢怠慢,昨晚跑了足足五十裏山路,才來到這裏。現在暖轎就在外邊,請十四爺坐上轎子趕路,免得再受風雪之苦。


    聽到這個消息,胤禵真是覺得哭不得也笑不得了。過去他曾聽人說起過田文鏡此人,好像也是從四哥府裏禔拔上來的。好嘛,為了緊緊地“看”住我,四哥真是不惜動用所有的力量啊!五十裏風雪山路,這位孟驛丞是怎麽爬上來的呢?好好好,我這就動身,別讓他們再為難了。


    胤禵臨行前,喬引娣又來到他身邊磕頭告別。經過這一夜的休息,她好像已經緩過來了。在轎外淚光閃閃地看著十四爺。就在這一瞬間,胤禵突然發現她長得很美。剛剛用雪水洗過的臉上,泛著粉嫩的紅暈,嘴角下還有兩個似隱若現的酒窩。一頭烏黑的頭發,雖然有些散亂,卻黑得像烏鴉翅膀在晨風中抖動。同樣黑得深不見底的瞳仁中帶著稚氣,也帶著與她年齡不相符的成熟。胤禵忽然想到,自己的王府中雖然使女不少,可是卻沒有一個能和她相比。如果她願意,不如把她帶回去,就是讓她去侍侯福晉也是好的嘛。可又一轉念,我如今身在危途,吉凶難料,帶上她幹什麽?他正要傳令起轎,卻聽引娣在轎外說:“恩公,喬引娣請您老留個姓名,好讓小女子回去以後,給您老立個長生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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