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鏡做夢也想不到,雍正皇帝會突然問起鄔思道來。嚇得他手一顫,正端著的油茶碗差點沒掉在地上。他壯著膽子看看雍正,皇上還等著他回話呢。他不敢欺騙皇上,隻好吞吞吐吐地說:“回皇上,是…這樣,哦,鄔思…不,不,鄔先生,他被臣辭退了…”


    “什麽,你說什麽?他被你辭退了?”雍正又問,“哦,一定是他作了讓你不滿意的事情。是上下搗鬼,或者是關說案子,再不然就是手伸得太長了,幹預了你的政務?”看著田文鏡那尬尷的樣子,雍正心裏早已明白,他還是故意地問著,“是不是你嫌他的寫得不好,以前你遞上去的奏折,不全是他起草的嗎?朕看著滿不錯嘛,怎麽你卻把他辭退了?”


    對於鄔思道這個人,張廷玉早有耳聞,卻從未見過麵。阿哥黨的人們中,關於這位神奇人物,更是議論紛紛,張廷玉也從來不去探究。這是他的人生哲學,也是他一貫奉行的做官準則。他向來主張正大光明,看人對事都從大處著眼,不讚成小人行徑,更不去做發人**的事。今天在這個黃水咆哮,濁浪濤天的小棚子裏,他生平第一次聽皇上說到“鄔先生”這三個字,多年來的猜測得到了證實,心中的疑團也解開了。但是,他卻不明白,這位鄔先生既然有這樣出色的才幹,為什麽不做官,而先在山西諾敏那裏,後來又到田文鏡衙門來,隱身屈就,當一名小小的幕僚?雍正皇上的這步棋到底是怎麽下的呢?


    田文鏡卻從皇上問話的口氣裏,聽出了言外之意。他一邊思量著,一邊問答說:“鄔先生的當然是再好不過了,也從不做任何越權出格的事。隻是,他本身有殘疾,許多事情不方便料理。再說,他要的錢也確實太多了些。他定打不饒地要臣每年給他八千銀子,這事臣沒法和別的師爺們說清、擺平。所以,臣隻好禮送他還鄉,鄔先生自己也說,他情願如此…”


    雍正好像並沒有生氣,隻是淡淡地說:“鄔先生這樣好的師爺,別說八千,八萬也值!三年清知府,還十萬雪花銀呢!你用不起他,那就隻好讓別人用了。哦,昨兒個李紱見了朕,還一個勁兒地叫苦,說他身邊缺人呢。不過,這事與朕無幹,朕也是隨便問問,你用不著心裏不安。”


    雍正說到這裏,突然停住了口不說了。可是,皇上越表明他“隻是隨便問問”,田文鏡就越覺得不安。他前思後想,簡直是頭也大了,眼也暈了!皇帝老子親口下問鄔思道的起居、現況,而且張嘴合嘴都稱”先生”,而絕口不提姓名,這位“先生”;可真是駭人聽聞、身份貴重得沒人可比的“師爺”了!到了此時,田文鏡方才明白,那個文理不通的李衛,為什麽會寫了那封信來。李衛的信中有這樣兩句話:“你和他生分了,那必定是你的不是”,“你為了八千兩銀子,就不要他,也真是小家子氣。”現在事情已過,再回過頭去想想,鄔思道的所做所為,真是無可挑剔。他對自己這位超次選拔的官員,既不據傲,又不巴結;既不在乎,又從不說三道四。自己交代給他的事,也沒有一件不是辦得漂漂亮亮。他不就是愛東跑西轉的嘛,表麵上看,是醇酒婦人,遊山玩水,好像胸無大誌似的。可焉知他不是在替皇上留意民情吏治,又焉知他不是在收集什麽“情報?”他的身後有這麽硬實的後台,他又怎能和那幾位師爺相提並論呢?田文鏡突然又聯想到,鄔恩道原來就在諾敏的幕府裏,也是李衛推薦的,幹的也是文案上的事。可諾敏的一切醜行,一切陰謀,都幾乎沒有一件逃過這個瘸子的眼睛。田文鏡在山西遇上難題時,鄔思道隻不過向他田某稍稍點撥了一下,那個“天下第一巡撫”,就被田文鏡打倒了。諾敏倒台後,鄔思道又來到他田文鏡這裏,還是李衛推薦的,也還是做著文案上的事,這又暗示著什麽呢?他還誠懇地對田文鏡說,諾敏倒台,不是誰的功勞,是他自己把自己扳倒的。難道…他心亂如麻,不敢再往下想了。


    張廷玉可不是一般的人,他在兩代皇帝身邊多年,能揣摸不出皇上的心思嗎?他看田文鏡蔫了,就在旁邊慢聲慢氣地說:“文鏡啊,我要說你一句了,你見識不廣,知人不明啊。鄔先生不是凡品,他是位無雙國士!他身有殘疾,不便在朝做官,這才在下麵幹些事情,榮養身子。依他的才能,八千兩已是十分廉潔的了。你請的那些師爺,明麵上拿的雖然不多,可他們在背後收取了多少銀子,你知道嗎?我為相多年,這點情弊心裏清楚得很。你不要為這點小事,誤了自己的前程啊。”


    雍正笑笑說:“咳,這本來就是一句閑話嘛,不說了,不說了。哎,武明,你這油茶是怎麽做的?能不能給朕抄個配方單子,朕帶回去,讓禦膳房裏每天都給朕做了喝。”他回過頭來又叫,“哎,廷玉,田文鏡,你們都來喝呀,這油茶簡直是妙不可言!”


    武明在一旁看著,想笑也不敢笑。他心想,皇上啊,你要真的是天天都喝油茶,就不會說這話了。


    田文鏡有了機會,就又說起了黃河的事:“萬歲剛才說到根治黃河,定要依照聖祖爺時的規模,其實臣何嚐不想如此。隻是從開封向東南,黃水曆年漫灌,舊有的水利設施早已蕩然無存。臣以為應當重設河道總督,重新統一規劃,才能逐年改觀。”


    雍正冷笑一聲:“這還用得著你說?河道總督府就設在清江,隻是沒有總督而已。你看看如今的吏治,再看看如今河道衙門的那些官員們,他們的眼睛盯的根本不是黃河,而是白花花的銀子!養條狗還能看家護院呢,任命個河道總督,還不等於是把錢都喂了他們!既然沒有靳輔、陳璜那樣的能人,朕寧可不要河道總督,也不能讓那些庸人來濫竿充數。所以朕暫時還不能設河道總督,而讓河道衙門吃著俸祿,領著錢糧,卻隻管巡視。需要治理之處,由各省自籌銀子,分段治理。實在不夠時,朝廷再補貼一些,這樣隻怕還會更好。”


    田文鏡碰了釘子,卻又急於討好,想了想又說:“皇上,臣自到任以來,已經巡視過河南全境。豫東黃河故道上,現在十分蕭條,有的地方,方圓幾十裏都不見人煙。臣在想,能不能從直隸、山東等地,遷一些百姓過來。一來不讓土地荒蕪,二來可用作治河的民工。聽說朝廷正在整頓旗務,要是派沒有差使的旗人來開荒種田,恐怕更要合算一些。”


    “你這話簡直如同兒戲!”雍正冰冷地把田文鏡堵了回來,“你大概沒有讀過曆史,不知道王莽就是因為這樣幹才丟了天下的。黃河故道上千裏荒原,你逼著人們背井離鄉地來到這裏,還美其名曰要他們墾荒。可是,他們吃喝什麽?住在哪裏?誰給他們耕牛?誰發給他們種子?你田文鏡是神仙,能變出莊園,變出場院來安置他們?你不懂就說不懂,不要裝懂。你以為旗人就是那麽好打發的?現在他們每月拿著月例銀子,舒舒服服地北京跟前種田,尚且打著不走牽著倒退呢,你倒想讓他們到河南來墾荒?真是海外奇談!田文鏡啊,田文鏡,你可真會給朕出餿主意。算了吧,你規規矩矩地辦你的差,先把這裏的吏治弄好,能治平均賦,能讓百姓安居樂業,有了大樹,還怕別人不來你這裏乘涼?朕告訴你:不要瞎操別的閑心,先幹好自己的事,才是正理。務外非君子,守中是丈夫。這就是朕送給你的兩句話。要換個人,朕還懶得和他說這些呢?”雍正說得口渴,自己端起碗來,喝了一口油茶,又順手指指邊上的另一碗說,“你怎麽不喝,嫌這油茶不對口味還是怎麽的?”


    田文鏡現在如墮五裏霧中,連手腳都不知怎樣放才好了。自己冒雨出來巡河,本是自討苦吃,可偏偏被皇上看見,一見麵就先表彰了他。他也覺得“討好”討到了正地方,實在是求之不得、千載難逢的榮寵;可要說今天幸運呢?自己說什麽皇上就駁什麽,批得他狗血淋頭。批完了,訓完了,又蒙皇上賞賜油茶喝!唉,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呢?看來,什麽也不怪,隻怪自己猜不透皇上的心。他不敢再說話了,也不敢再提什麽治河的辦法了,還是在一邊老老實實地呆著吧。


    雍正皇上大概已吃飽喝足,他站起身來了,田文鏡也趕忙起來躬身侍候著。皇上好像還有未盡之意地說:“朕今夜就要啟程到下遊去看看,然後就打道回京。河南這地方很重要,也很貧窮。朕把河南的事交給你,自有一番深意。你要切記,黃河之事當然要辦好,可更重要的是吏治,吏治不清,別的什麽也談不上!蕭何是位能臣,他一下子就定了三千律條,可訂得再多,不是也要靠各地的官員來執行嘛。朕已是四十多歲的人了,不能指望像先帝那樣坐六十一年山河。但朕隻要在位一日,就一定要遵照先帝的遺願,兢兢業業地把事情辦好,無愧於後世子孫。朕不學朱元璋,貪官墨吏逮住就剝皮;但朕也不想學趙匡胤,他不肯誅殺一個大臣,弄得文恬武館,讓好好的山河,落個七顛八倒。如今的天下,是寬不得,也容不得。你一寬,一容,有人就要胡作非為。所以你要給朕猛力作去,朕隻要這個猛字,隻要這個絕不寬容。你好好地幹吧,不要辜負了朕的期望。”


    田文鏡恭送皇上一行登上船艦。這時他才看到,那艘船艦上,冒雨隨著皇上巡視的還有山東巡撫、安徽巡撫、李紱、範時捷等一大幫人哪!


    昨夜的這場大雨,來的也驟,去得也急。待田文鏡回到城裏時,天已經放晴了。他是坐著八抬大轎回來的,一路上,不斷走下轎來詢問民情,查看有沒有受傷、受淹的百姓。聽到百姓們全部安然無恙,他的心裏才略感快慰。


    他正要回府,突然,轎前傳來一聲淒厲地喊叫:“青天大老爺…民女有冤哪!”


    這動人心魄地叫聲,激得已經昏昏欲睡的田文鏡驚醒了過來。又聽外麵轎夫們怒聲喝斥:“走開,走開,不許攔轎!有冤到開封府去告狀!”


    那個女人好像並不肯離開,正和轎夫們拉拉扯扯地撕拽著。轎夫衙役們的怒喝聲中,那女人號啕大哭:“你們這些該遭天殺的,為什麽這樣凶狠!你們草菅人命,你們不是清官,開封府還有沒有包龍圖啊…”


    田文鏡被她叫得心煩意亂,用腳一頓轎底,大轎停了下來。田文鏡哈腰出轎,卻見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篷頭垢麵,渾身泥水地跪在轎前。她看見大老爺出來,便跪著向前爬了幾步,一邊叩頭,一邊哭叫著:“大老爺,你要為民女作主呀…我的男人讓人殺死在葫蘆灣已經三年了,我也知道凶手是誰…可是,我整整告了三年,卻沒人肯替我申冤哪!”說著,說著,她的淚水滾滾流下,最後竟然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了。


    大街上,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田文鏡皺著眉頭問,“你叫什麽名字,有狀紙嗎?”


    那女人用袖子擦幹了眼淚,卻仍是抽泣著說:“民婦晁劉氏,我的狀子三年前就遞到開封府了。府裏開始準了,可後來又駁了。我第二次又告到臬司衙門,臬台大人還是交給開封府審,那凶手捉了又放,放了又捉,再捉就又再放。可憐我一個寡婦人家,帶著孩子串著衙門打官司,把三十頃地和五千銀子全都賠進去了,他們硬是不肯給我說句公道話呀…天老爺,你在哪裏,你為什麽不來管管我們這可憐的人?昨天夜裏,你又打雷又閃電的,卻為什麽不劈死那些該遭天殺的人哪?啊…我的兒呀…你現在落到誰的手裏了…”


    田文鏡聽得心驚肉跳,他已經預感到這案子來得不同尋常。便問晁劉氏:“本官原來就在開封府,怎麽沒見你前來告狀?”


    晁劉氏哭著說:“大老爺不知,這一年多,民婦家也敗了,產也沒了,我寧肯守著兒子,屈死也不願再告了。可是,這些天殺的東西又偷走了我的兒子呀!我的姣兒,你在哪裏呀…”她像一個瘋子似的,目光癡呆,神情恍惚,直盯盯的瞧著田文鏡,兩隻手又在天上胡亂地抓著。


    田文鏡渾身上下直起雞皮疙瘩,想了一下說,“你的案子我接了。你放心地回去,最好是找個人替你寫個狀子呈上來,遞到巡撫衙門裏,給姚師爺、畢師爺好了。你現在住在哪裏?”


    晁劉氏磕頭如搗蒜地說:“大老爺,你若能給民婦昭雪冤情,你必定公侯萬代!民婦早已沒了住處,現在借住在南市親戚家裏。”


    田文鏡回到撫衙,剛要進門,卻聽一個衙役在身後輕輕他說:“田大人,請您留步!”


    田文鏡回身一看,原來是衙裏的一名跟班李宏升。便問:“你有什麽事?”


    李宏升緊走兩步,湊近近前問:“大人,今天這案子,您是不是要批轉別的衙門?”


    田文鏡說:“本大人做事,從來都是有根有梢的。我要親問。親審,還要親自判決!”


    “如果是這樣,就請大人馬上派人把這個晁劉氏帶來,哪怕是押到牢裏呢。不然,到不了明天,大人您就見不著她了!”


    “啊!為什麽?”


    “大人,小的不敢瞞您。這晁劉氏的丈夫晁學書是小人的表哥,這案子牽涉的人,也全都是本地的高官顯貴。大人您要真心想問這案子,就得防著別人先走一步,害了苦主;您要是不想過問這案子,請大人看在小的跟隨大人一番這點情麵上,給小的一個實信。我好馬上去知會表嫂讓她躲出去,最好是遠走高飛。走得越快,躲得越遠越好。”李宏升說著,說著,眼淚撲撲嗒嗒地就下來了。


    田文鏡心裏比誰都明白,這個案子肯定牽連著省裏官吏們的齷齪事。雍正臨走前囑咐的那個“猛”字,在他的心頭震響。好!我打了燈籠還找不到這碴口呢,如今送上門來了,豈能讓它白白放過去。別說是什麽上下勾連了,就是全省的官員們全都通同作弊,甚至比山西的諾敏手段更高,我也要問他一問,審他一審,讓他們都來看看我這巡撫大人的厲害!他回頭瞧著李宏升冷冷一笑說:“咱們河南這塊地盤,大約還是在大清皇帝治下的地方吧?你今天要是不說,本撫興許還不一定要管;今天你既然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本大人倒真想瞧瞧,是誰在這案子裏鬧鬼!你馬上去開封府尹馬家化那裏一趟,傳我的話,叫他馬上到我這裏來。也告訴你表嫂,今天夜裏,叫她哪裏也別去,就在家裏等著看熱鬧吧!”


    李宏升剛要走,又被田文鏡叫住了:“哎,你順便帶幾個人去鄔先生那裏。不管他在幹什麽,也請他一定要來一下。要是他走了,你想盡了辦法,也得把鄔先生給我找回來!”


    …———上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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