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咳,這個不懂事的史貽直,朕可拿他怎麽辦才好呢?他的話於情於理都沒有什麽錯,殺了他實在是太可惜了;可是,不殺他又怎麽對年羹堯說呢…”


    雍正皇上在發愁。因為他拿不定主意,要怎樣才能既穩住年羹堯,又不傷了史貽直。方苞也是一直在想著這件事,見皇上如此,他笑了笑說:“皇上,臣有一法,可助皇上決疑。”


    雍正忙說:“方先生請講!”


    方苞閃著他那黑豆一樣的小眼睛說:“皇上,臣這法子很簡單:事出意外,憑天而決!”


    “方先生,請道其詳。”


    “皇上,史貽直不是說過:想要天下雨,就必須斬掉年羹堯嗎?我們就把他幹脆看作是為祈雨而來的。皇上可以下令,讓他在午門前跪地求雨。天若下雨,奸臣就不是年羹堯;天要不下雨呢,年羹堯就‘不是奸臣’!據臣估計,今晚的這件事,斷然瞞不過年羹堯。這樣,就等於是替年羹堯出了氣,白了冤。他年大將軍再刁,還能說什麽呢?”


    雍正聽得迷糊了,他在心裏盤算著:下雨,奸臣不是年某;不下雨,年就不是奸臣?嘿,方苞這彎彎繞可真絕!可他又突然問道:“這…那,史貽直又該怎麽辦?你能說,明天就一定會下雨嗎?萬一不下雨,殺不殺他呢?”


    方苞笑了:“皇上,據臣推測,明日天將有雨。不管這雨會不會下,反正年羹堯就沒有理由再說什麽。史貽直的罪名,了不起也隻是個‘君前狂言’。而君前狂言是沒有死罪的,交到部裏依律議處也就是了。”


    雍正下意識地走到殿門口向外觀望,隻見藍天如洗,星光璀燦,哪裏有一點兒將要下雨的樣子?他無可奈何地走回來說:“唉,多好的人哪…看來,也隻好這樣辦了。”


    在一旁的張廷玉急了,方苞這番話簡直是兒戲嘛!而且這樣說法,也不像個儒學大家的樣子呀!他抬起頭來剛說了一句:“方先生,您這話,分明是方外術士說…”話沒說完,他的眼一黑就一頭栽了下去…


    滿大殿的人全都大吃一驚。雍正嚇得倒退了兩步,心慌意亂地大叫:“快,傳太醫!”


    早就進來的劉墨林上前一步說:“皇上,臣略通醫道,願替皇上分憂。”


    說著,他竟自走上前去,翻看了一下張廷玉的眼皮,又把著脈沉思了好久。雍正急了,問他:“廷玉他…他這是怎麽了?你快說呀!”


    劉墨林搖搖頭說:“此事如果不是臣親眼所見,真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雍正火了:“劉墨林,你想讓朕和你猜謎玩兒嗎?”


    “皇上,張相他沒病…他是餓昏了…”


    雍正皺著眉頭訓斥:“胡說八道。朕今天兩次親自賜膳給他的,怎麽會有這樣的事!”


    太監高無庸上前稟道:“皇上,這事兒奴才知道。皇上兩次賜膳,都是奴才侍候的。但找張相的人太多了,他又急著要過來侍候主子,興許他…他沒來得及吃…”


    眾人的吵吵聲驚醒了張廷玉。他睜開眼來看著大家問:“你們,這是怎麽了…皇上,臣不過是一時頭暈,不想竟驚了駕。”


    兩個太監忙上前來將他攙扶起來,他又強作笑容說,“我們張家遵從聖祖訓示,要惜福少食攝養。想不到臣今天竟然鬧出了這個笑話…”


    他說得似乎輕描淡寫,可是雍正卻哪裏笑得出來,他一迭連聲地叫著:“快,傳膳!你們都沒聽見嗎?朕叫你們去傳膳哪!”


    方苞連忙說:“皇上,禦膳太油膩,廷玉怕未必克化得了。”


    劉墨林上前一步說:“皇上,隻要一杯**就行,參加點冰糖,有現成的點心更好。禦膳雖是美味,可張相是萬萬吃不得的。”


    雍正一回頭,見高無庸正津律有味地在一旁聽著,他大喝一聲:“你愣什麽,還不快去辦!”


    張廷玉大口地喝著**,又吃了兩塊宮點,氣色緩了過來。他擦著額角上的虛汗說:“臣從來也不敢在聖上麵前放肆的,想不到今天竟然出了醜。萬歲,臣已經好了,請接著議事吧。”


    雍正心疼地說:“不議了,不議了。今天已經太晚,況且你這樣子,又怎麽能撐得了啊!”


    張廷玉連忙說:“皇上關愛,臣已心領了。但按皇上原來的打算,今晚還要召見楊名時和孫嘉淦的。他們倆現在都退出去了,隻剩下劉墨林一人,怎能再推後一日?臣身子能支持得住,還是依照皇上平日說的那樣:今日事,今日畢最好。”


    雍正略一思忖,覺得劉墨林的事,也實在不能再拖了,便說:“那好吧。高無庸,你去傳幾碗參湯來給眾位大人。劉墨林,天這麽晚了,廷玉身子又不好,你知道朕為什麽要傳你進來嗎?”


    劉墨林正等著這一問呢:“回皇上,臣知道。臣今天在八爺府上作踐了徐駿,也得罪了八爺。萬歲一定是聽了八爺的話,也一定是要處分臣。這事臣自己沒什麽可說,因為臣是故意這樣做的,臣也甘願伏罪。”


    在場的人原來以為,皇上問話後,劉墨林一定要說“臣不知”的,哪知他卻大包大攬地承擔下來了。他的話引得大家全都笑了起來,雍正也說:“你劉墨林伶俐得也忒過頭了吧?你怎麽知道,朕要辦你的罪呢?徐駿是個浮浪的紈絝子弟,他有點仗了你八爺的勢力;而你哪,也是個放蕩不羈的無行文人,心裏頭還恃了朕的寵。朕說句不偏不倚的話,你們倆都夠受了!既然八爺已經教訓了你,你也知道了自己的錯,朕就不再給你處分了。”


    劉墨林叩頭說:“臣謝主子的寬仁厚德。臣還想多說一句:徐駿確實是個衣冠禽獸、斯文敗類!今天我當麵唾了他,這是真的,但八爺麵前臣卻沒有失禮。徐駿是翰林院的人,不是八爺跟前的奴才,八爺這個偏架拉得毫無道理。臣雖然放蕩無羈,卻沒有一點恃寵驕人的意思,臣隻是咽不下這口氣。”


    “你咽不下也得給朕咽了!”雍正平靜地說,“蘇舜卿的事,朕心裏是有數的。你為了一個女人就和人嘔氣,朕很不取你這一條。回頭你去見見你十三爺,在他那裏領些銀子,好好發送一下蘇舜卿也就是了。十步之內必有芳草,你讀了那麽多的書,難道連這個道理也不知道嗎?”


    雍正說到這裏,突然停下了口。心想,勸人容易勸自己難啊。因為他從自己剛才的話裏,又突發連想:那個被允禵帶到進化去的丫頭,現在還好嗎?想著,想著的,竟覺得心裏有些隱痛。他連忙換了話題,“今天叫你進來,不是為了你的私事。朕意要放你去當個外任官,你覺得怎樣啊?”


    劉墨林打了個愣怔:“臣是皇上的臣子,臣也決心以身許國。不管做京官、當外任,還不都是一樣?既然皇上問到了臣,臣就說說心裏話。早先,臣也和別人一樣,進了翰林院就巴望著能放個學差,收門生,熬資格。自從讀了皇上寫的《朋黨論》後,才知道這些想法都隻是為自己,而不是為社稷。今天萬歲既然說了,臣就請萬歲給臣一個中等郡。臣敢向萬歲作保,管教它三年一小治,五年一大治。臣願為皇上作一方良牧!”


    雍正燦然一笑說:“那當然很好。可是,朕知道你的能力,並不是一郡一縣可以局限的。朕想讓你還回到西寧去作些事情,嗯…就當個參議道台吧,你願意不願意?”


    “嗯?你怎麽不說話?”


    “臣不敢不奉詔,但臣也不敢說假話。臣不願意去!”


    “哦?你說說看,為什麽呢?”雍正的口氣,像是在和他商量。


    劉墨林卻連連叩頭說:“回皇上。年大將軍剛嚴可畏,臣侍候不來!”


    此言一出,殿上眾臣都是一驚。張廷玉出麵勸他:“你怎麽會這樣想呢?皇上是叫你當西寧參議道,你主管的是為年、嶽兩部征調糧餉,調停西寧各駐軍間的爭端。你並不受誰的節製,有了事,可以直報上書房嘛。”


    雍正接過話頭說:“不,直報朕!”他向邢年一招手,邢年快步上前,手裏捧著一個黃色的小匣子,匣子上麵還放著兩把鑰匙。雍正自取了一把交給邢年說:“你替朕收好。”邢年便轉手把那個黃匣子又捧給了劉墨林。劉墨林雙手接過來,覺得它沉甸甸的。一看,這黃匣子上還包著鍍金的黃銅頁子,而那鑰匙卻是犬牙交錯,打造得十分精致。很顯然,這匣子上裝的是一個特製的鎖。哦,這一定就是自己久已聞名。卻一次也沒見到過的密折奏事匣子了!


    雍正含著微笑看著劉墨林那既吃驚、又好奇的樣子,覺得很是有趣:“知道嗎?這匣子是聖祖皇帝的一大發明,古無先例!下邊有人說,朕的耳目靈通和從不受人欺哄,靠的是要粘竿處的人去聽牆角,真是錯得糊塗!他哪裏知道,朕靠的就是這個小小的黃匣子。這匣子的用處大得很哪!上自總督巡撫,下到州縣小官,隻要有了這黃匣子,就可以與朕直接通話。就像是家人之間通信一樣,想說什麽就可以說什麽。說對了,沒有任何獎賞;說的不對,也沒有任何處分。不管是什麽事,凡是你自己拿不準的,全都可以寫成密折來給朕看。朕收了你遞進來的黃匣子,有空就看,隨時批複,但又不是正式公文。平常時候你呈進的奏折,是遞到張廷玉那裏的。可一到他手裏,就變成了‘公事’,而隻能秉公處置了。這就是‘明’和‘密’的區別,你聽明白了嗎?”


    馬齊笑著對劉墨林說:“劉探花,你別看我們每天都能見到萬歲,可我們卻沒有這個榮幸啊!別傻盯著看了,這是異數,還不趕緊謝恩!”


    雍正的目光盯著遠處,一字一板地說:“是啊,是啊,這確實是個異數,可惜並不是人人都知道感恩。有的人受到朕恩賞的密折專奏之權後,隨便拿出黃匣子給外人看,為的是賣弄專寵;有的人則把朕的朱批,當作奇聞泄露出去。這兩種人,朕是不能給他們好臉的。還有一種人,就是穆香阿那樣的。他寄來的密折,全都是在拍年羹堯的馬屁,讀起來讓人肉麻!哦,剛才馬齊還說他可以當九門提督,真是可笑之極!”


    馬齊連忙起身謝罪說:“臣妄言了,請皇上恕罪!”


    “朕知道,你是無心的嘛。朕不過是順著話音,叮囑你幾句罷了。”雍正示意叫馬齊坐下,這才又說,“劉墨林,你現在有了密折專奏之權,就要勤著奏報朕最關心的事。大至督撫將帥,小到茶肆耳語,以至秦樓楚館的軼聞趣事,士大夫的往來過從等等,等等。總之,凡是有關朝政闕失,世道人心的各種事情,都可放膽奏來,沒有什麽忌諱。還有,諸如年歲豐欠、旱澇陰暗的…隻管奏…”


    說到旱澇陰晴,雍正突然想到了史貽直,他心裏猛地一陣抽搐。過了好久才又說:“今天實在是晚了,朕也沒了精神。劉墨林你明天先見見張廷玉,然後就到年羹堯那裏陪著他。記著:事事都要聽年羹堯的調度;可事事也都要向朕密報!”


    劉墨林今天腦子都轉不過圈來了。蘇舜卿死了,他悲;受了八爺的羞辱,他氣;升了官,他喜;與年羹堯打交道,他憂;皇上賜給他密折專奏之權,他又驚又疑。心裏像是翻倒了五味瓶,什麽滋味全都有了。他跪倒叩頭說:“臣敢不遵從聖上明訓。”


    “夜深了,你們都散去了吧。”


    眾人都走了,可是,心事沉重的雍正皇帝,卻輾轉反側,無法入睡。他幾次起床到殿外看天,可是,天卻為什麽晴得這樣的好…


    劉墨林料想張廷玉昨晚發了病,今天一定要遲起的。所以,他直到天色大亮,才喊了轎子,走向張廷玉的私邸。一路上,沸沸揚揚的街談巷議,震人耳鼓:“哎,聽說了嗎,彈劾年大將軍的那個史大人,已經被綁赴午門,午時三刻就要問斬了!”


    “嘿,你的消息晚了!我聽說,今天年大將軍要親自出這趟‘紅差’哪!”


    劉墨林聽了這些議論,覺得十分好笑。“午門問斬”是前明常見的事,大清開國以來已經廢止了。隻是在康熙初年平定吳三桂叛亂時,有過那麽一次。那是因為要表示對吳三桂大張撻伐的決心,康熙皇上親登五鳳樓,並在午門下令斬了吳三桂的大兒子吳應雄的。史貽直這麽點兒小事,哪用得著大動幹戈呀?再說,就是殺人,也用不著年羹堯親自動手啊!他正在想著,轎子已到了張相門前,剛要遞上名刺,哪知,門官卻笑了:“喲,劉大人,我們張相爺四更起身,五鼓上朝,這已是幾十年不變的老規矩了,您還不知道嗎?張相離家時交代過了,說請您老到上書房裏見麵。”


    劉墨林不住讚歎:啊,怪不得張廷玉的聖眷那麽好。敢情,他勤勞王事都到了這個份上了!昨天晚上,他睡得那麽晚,今天他照樣還是起得這麽早。換了別人,不,假如換了自己,能這樣勤奮事主嗎?


    大轎抬起後,劉墨林又特別囑咐,要繞道午門,他想去看看史貽直。大家同朝為官,史貽直遭了事,自己應該有所表示才對。


    可是,來到午門前,劉墨林又犯了躊躇:自己馬上就要到年羹堯手下當參議,不早不晚地來摻和史貽直的事,豈不要犯了年大將軍的忌諱?他在午門前遠遠望去,隻見史貽直已經被摘了頂戴,直挺挺地跪在午門旁的侍衛房門口。五月的太陽,火辣辣地掛在萬裏無雲的晴空。驕陽在施展著它的威風,把整個北京城全都烤得像火爐一般。史貽直卻昂首挺胸,筆直地跪在那裏,好像心裏充滿了對上天的虔誠,而並沒有絲毫的怯懦。他的梗直無畏,更增加了劉墨林對他的敬意。


    就在這時,老太監邢年走到史貽直的麵前說:“有旨!”


    史貽直以頭碰地:“臣,史貽直聆聽聖訓。”


    “皇上問你,你這次無端攻訐年羹堯,有沒有串連預謀的事?”


    “沒有!”


    “那為什麽孫嘉淦要出麵保你,他說的又和你的話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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