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衛既是個辦差機靈的人,也是個愛多管閑事的人,樓上的喧鬧聲引起了他的興趣。他剛要起身上樓,忽聽店外傳來一陣哭泣之聲,而且像是個老婦人的哭聲。他心中一動,這個沙河小店的事情可真夠人操心的,裏邊還沒有安置住,外麵就有人哭上了。這哭的是個什麽人,她為什麽不早不晚,單單在這個時候痛哭呢?


    此時已到子夜,外麵冷風吹得人直打寒戰。李衛循著哭聲來到店外,便見路邊上坐著一位老婆子,大概有六十歲上下,懷裏抱著一個大約十五六歲的大小夥子哭得正慘:“兒呀…你醒醒…你要是就這樣去了,叫娘可怎麽活呀…”


    李衛上前一步來到近前問:“老人家,他這是怎麽了?”


    一見有人來問,那老婆子也就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樣:“哎,好心的大哥呀!我們不是無家可歸的人,這孩子他爹原來在這裏開鏢局。可我們來投他,卻不知鏢局為什麽被人砸了,他爹也不知跑到了哪裏。昨天,我們娘倆正到處打聽,一條惡狗衝上來,就把這孩子咬了,…他這樣人事不醒,可叫我怎麽辦呢…”說著,她又要放聲大哭。


    李衛聽她說得可憐,上前拉住她勸道:“老人家,你這樣光哭怎麽能行呢?來來來,你跟我到店裏去,先暖和一下身子,也讓孩子喝口水,然後咱們再去找個郎中來看看…”


    哪知,不提“喝水”,那孩子還睡得好好的,一說要他喝水,他卻突然掙紮起來叫道:“水,水?啊,我不喝水,也不要水、你們快把他打出去…”


    李衛心中一顫:這是瘋狗病!他急急地說:“老人家,你這孩子是讓瘋狗咬了,不趕緊治就有生命危險!快、到店裏去,我有法子為他治病。”


    “你…”老婦人淚流滿麵卻不知如何說才好。


    “老人家,你什麽也不要說了。我是叫化子出身,這病我能治,你就放心吧。”說著,叫過兩個夥計來,把小夥子抬進店房放好了,又問:“你們這個沙河店有生葯鋪沒有?快,去找人給我抓葯去。”


    一名校尉恰在此時來到身邊,李衛叫住了他:“過來,我說方子你來寫,寫完馬上去抓葯。叫店裏預備葯鍋侍候,這葯要快抓、快煎、快服,晚了一刻他這條小命可就難保了!”


    老太婆見此情景,一個勁兒地念佛:“阿彌陀佛,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葯藏王菩薩,托您的福,讓我們遇到貴人相助…”


    李衛聽她說得傷心,走上前勸道:“老人家,你不要難過,也用不著說那麽多感謝的話。實不相瞞,我不是什麽貴人,倒是當過七年叫化子,也學會了一點被瘋狗咬傷的救治辦法。今天你們娘倆有緣,怎麽不早不晚偏偏在這個時候碰上我呢?放心吧,這一劑葯吃下去,就能保住你兒子的命。先護了心,救了急,以後還得慢慢再治,得要兩三個月才能除根哪!”


    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樓上喝著酒的客人聽到動靜,也全都走下來了。其中一位長者,把李衛上下端量了好長時間,不出聲地笑了。李衛是何等的精明啊,這群人剛從樓上走下,他們的一舉一動就役能逃過他的眼睛。他早認出來了,這個為首的,就是在江湖上赫赫有名、黑白兩道上無人不知也無人不曉的大俠甘鳳池!今天在這個是非之地,碰上甘鳳池,不由得李衛不心驚膽戰,也不由得他不暗暗地打著算盤。自從李衛接下了“捕盜”的差使以後,他們倆早就是老對頭了。但李衛看了又看,卻沒有瞧見那位賈道長。看別的幾位那神情,好像是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摩擦似的,一個個神情沮喪,麵帶怒容。他想少了一個賊道士,不管怎麽說,也總是少了一點是非。


    正好,去抓葯的夥計回來了。李衛一邊吩咐著這葯要怎樣煎熬法,一邊急速地打量著甘鳳池的行動。隻見他漫步來到近前問:“這小子害的是什麽病?你是郎中名醫嗎?”


    李衛頭也不抬地說:“他是讓瘋狗咬傷了,我在為他用一個偏方救治。隻不過是盡力而已,說不上是郎中,更不敢說是什麽名醫高手。”


    甘鳳池淺淺一笑說:“想不到身居高位的李製台、李大人,還有醫國之手,在下佩服!今天咱們在這個小鎮子上相見,可真有點狹路相逢的味道,不知製台大人以為在下所言對也不對?”


    李衛心裏一陣緊張。這些年來,不知有多少甘鳳池的徒子徒孫栽到李衛的手下了。難道他今夜是專門來找我的晦氣嗎?他眼睛向四周一瞟,果然,在甘鳳池的身後,站著幾個大漢,一個個英武有力,不像善良人的模樣,而且他們似乎早已做好了動手的準備。但他也看到,自己身邊的幾個軍校,也正向這邊圍過來。他心裏有底了,便站起身來和甘鳳池四目相對地看了好大一會,才突然笑著說:“甘大俠,我看你大概是喝了賈仙長的馬尿,有點暈胡了。咱們雖然打過交道,可並不相識啊。”


    甘鳳池哈哈大笑:“不敢自誇,我甘某人的眼裏是有水的。你不認得我,可我卻認得你!這幾年,我的徒弟們被你殺了幾個,我也是心中有數的。不過,我還知道,你是位清官,也是條漢子,可你為什麽總要與我過不去呢?我一不犯王法,二沒有挖了你的祖墳,你卻揚言說,早晚要掀了我的‘賊窩子’,你好狠哪!今天咱們既是在這裏遇上了,我就要問個明白。”


    李衛目不轉睛地看著甘鳳池,突然他嘿嘿一笑說:“對對對,你說的事情全都是有的,可這就是我的飯碗子,你叫我怎麽辦?你千裏迢迢地追到這裏來,究竟想怎樣了結這件事情,就劃出個章程來吧。”


    甘鳳池鐵青著臉說:“我不想要你的命,再說,非法無禮的事我甘某人也從來不幹。可我知道你今天押解著汪景祺先生,他是家父的結義兄弟,我想見見他。既為他餞個行,也想問一下他的官司,好進京去為他打點打點。李大人與我‘神交’多年了,我想,這點麵子你不會不給吧?”


    李衛沒有馬上答複他,卻回過頭來,接過已經煎好的湯葯小心地吹著。老婆婆瞧他和甘鳳池打嘴仗,站在旁邊看得愣住了。李衛便走上前去,一邊精心地給小夥子灌葯,一邊笑嘻嘻地說:“甘大俠,你也知道我是個痛快人,一點兒也不想讓你為難。你的弟兄中有不少還在為我作事,我也從來都信而不疑。他們既是你身邊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那咱們倆也可以說是兄弟了。既然都是兄弟,有話自然是好商量的…”


    甘鳳池打斷了李衛的絮叨說:“我知道,你李大人的渾號叫做‘鬼不纏’,也有人說你簡直應該叫做‘專纏鬼’。不過,在下今天沒功夫與你在這裏胡纏。你給我一句痛快話,這汪景祺你到底是讓我見還是不讓見?”


    李衛已為那小夥子灌完了葯,他衝著老婆子說:“放心吧,這劑葯喝下去,他就不妨事了。”轉過頭來,他又對甘鳳池說。“甘大俠,我知道你闖蕩江湖多年,人稱雅號‘小孟嚐’,也有人叫你‘大郭解’。了不起呀,能當得起這雅號的在江湖之上還有何人呢?不過,今天你來得確實不巧,汪景祺已從另外一條路上押往京城了。我還可以告訴你,我李衛既蒙你看得起,稱我是條漢子,我就實話實說。就是他汪景祺落在我手中,朝廷玉法所在,你也見不了他。你張口合口知禮守法,難道就是這樣的守法嗎?將來,也許我李衛仰仗你的地方還多呢。所以,我勸你不要把飯做得夾生了。日後假如這位汪景祺被綁赴西市,你想要祭他一祭,我要是當時也在場,這個麵子還是一定要給你的。”


    甘鳳池看著這位油鹽不浸的無賴總督,厲聲說道:“我要是硬要看一看呢?”


    李衛回頭對那老太婆說:“再給你兒子灌口熱茶。”回頭又向甘鳳池說,“我正在這裏忙著救人,你卻偏偏要來苦苦相逼,非要做越禮非法之事不可。要我說,就憑這一點,你稱不起這‘大俠’二字!”一邊說,他回頭看看身邊的戈什哈們說,“你們大概還不認識,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甘鳳池,甘大俠!過了黃河,在江南江北的黑白兩道,上至督撫大老,下至綹窗小賊,提起他來,沒有人敢不倒履相迎、刮目相看的。我李衛還要回江南辦差,不能不給他麵子。聽著,隻要他不動武,你們也不可隨便捉人。聽清楚了嗎?”


    李衛身邊的兵士們,都是範時繹帶出來的兵。他們從來沒見識過這種場麵,更沒聽到上司有過這樣的吩咐。在李衛身後的一個校尉心裏早就有氣了,他心想,如今甘鳳池正和李總督在說話,我何不趁機給他點厲害瞧瞧。就是殺不了他,也給他鬧個滿臉開花。於是便悄悄地拔出匕首,突然向著甘鳳池擲了過去。哪知,甘鳳池正眼也不瞧地伸出手來,雙指輕輕一夾,就把匕首夾在指縫中。他笑聲朗朗地說道:“這些小玩藝,拿到這裏,也不怕獻醜嗎?”他一邊笑著說話,一邊將那匕首抓在手裏團弄,不一刻功夫,那柄匕首像是被烈火鍛燒了一般,在甘鳳池的手中直冒青煙,從殷紅變得如同核桃一樣大小,轉眼間,又化成了一團鐵水,滴滴流落。直到看著匕首消融淨盡,甘鳳池才又笑著說:“李大人,我這可不是賣弄玄虛。你知道,在石頭城八義兄弟之中,我這點本事,隻能排到第六。我隻是想告訴你,不要妄想動幹戈,而要真誠相見。你隻要讓我見一下汪景棋,我帶上我的人立馬就走!”


    此時,早有人跑到後邊,把外麵的事情告訴給了十三爺和範時繹,他們也早就來到了前邊。但李衛與甘鳳池近在咫尺,他們雖想動手,卻又投鼠忌器,不敢冒然行事,允祥走上前來說:“足下如此手段,出來為朝廷效力,豈不是好事,何必要做無益之事呢?”


    甘鳳池回頭看了一眼允祥決絕地說:“盡忠盡義都是大道所在。我並不想和朝廷作對,難道想看看朋友也不行嗎?”


    從見到十三爺出來,李衛就打算動手了。此刻,他勃然大怒地說:“我沒功夫和你閑磨牙,來人,與我拿下了!”


    “紮!”


    十幾個戈什哈答應一聲擁了上來,就要向甘鳳池下手。可是他們沒有想到,這種場合哪用得著甘鳳池出手啊!他的五個徒弟早就一齊上前,抽出了身上帶著的皮鞭,上下飛舞,刹時間,把整個客店全都包圍在鞭影之中。凡是衝上去的,沒有一人能占得了便宜。


    甘鳳池笑著說:“李大人,你別怪我的徒弟們不懂規矩,這是你逼得我不得不這樣做的。對不起,今天這事,隻好請你暫時留下作個人質。請出了汪先生,我和他說幾句話,我們轉身就走。所有得罪之處,等到了南京,我自會到府上去負荊請罪的。”說著伸過手來就要去抓李衛。可是,突然,他感到自己的手被人輕輕地抓住了。急切之下,他就想掙脫,但那隻抓著他的手卻像鐵鉗似的,無論怎麽用力也掙不開。他急忙回頭看時,抓他的人卻正是那個老太婆!


    甘鳳池出道以來,還從未失過手,今天的事情大讓他吃驚了。他怒聲問道:“你,你是什麽人?”


    “我是他的媽媽。”老太婆顫顫巍巍地站在那裏,往躺在春凳上的兒子一指輕輕地說:“我的兒子已病成這樣,你把李大人弄走了,我的兒子怎麽辦?再說,李大人是我家的恩人,我又怎能袖手旁觀呢?”


    甘鳳池把老人上下打量著。他怎麽也想不到,這個穿得破破爛爛的老婆子,為什麽能有那麽大的力氣。他這裏正在猜想著她的來曆,那老太婆又說:“看在我的薄麵上,把這事撂開算了。你和李大人之間,有什麽過不去的地方,等我兒子病好了,你們再自己去料理好嗎?”


    甘鳳池暗自運力,湊著老太太不防,一個“通臂猿掏果”就打了過去。隻聽“砰”地一聲,那一拳著著實實地打在老人的鬢角上。哪知,老太婆穩穩地站著,甘鳳池卻隻覺得好像是打到了一塊生鐵上麵,他的右手中指卻已經斷了。一陣劇烈的疼痛,使他幾乎跌倒在地上。他是全國有名的武術大家呀,在石頭城八友之中,他雖然行六,其實那名聲遠在老大生鐵佛之上。這一驚之下,他怒氣大發,向徒弟們叫了聲:“給我用鞭子抽她!”


    師父一聲令下,弟子們哪敢怠慢。五條皮鞭像發了瘋似的向老太婆抽去。老人家可也真氣急了,她大喊一聲:“好,名震江湖的甘鳳池也會以多欺寡嗎?”隻見她輕輕地挪動小腳,在地上轉了一個圈子,就閃開了眾人抽過來的鞭子。等第二次鞭子又抽來時,她順勢一個高躍,跳起了一丈多高,雙手一劃,五條鞭子竟被她奪去了四條。在她從容落地的同時,兩手一搓一抖,那四條鞭子就像敗絮般紛紛落下。老太婆怒喝一聲:“不知羞恥的東西,還要再較量幾招嗎?”


    這幾手太漂亮,也太精采了。一旁的軍士高聲喝采,就連甘鳳池也看得傻了眼。他揮手止住了徒弟們,又上前向老太太一揖說道:“我甘鳳池今天認栽了。請教老人家尊姓大名,三年之後,在下一定要登門求教。”


    老太太俯身看了看自己的兒子,見他已經睜開了眼睛,才輕輕地說了聲:“大俠言重了。如果你一定要報這個仇,我敬侯大駕就是。實不相瞞,我是端木子玉家的。”


    此言一出,驚得甘鳳池倆眼都直了。“南皇甫北端木”,武林人中誰不知他們兩家的厲害,今天自己栽到她家手裏,那真是活該!他上前一步說:“哦,原來是端木夫人,在下言語不當,實在是得罪了。今日我…”


    老太婆說:“甘大俠英名,我早已知曉。不過我卻不敢當這夫人二字。我不過是端木家的一個奶媽。隻因生得太黑,大家都稱我為‘黑嬤嬤’。這裏躺著的就是我家小主人,因和老爺拌了兩句嘴,私自跑了出來,不料卻被惡狗咬傷。要是小主人有個三長兩短的,可叫我怎麽回去見我家主母呢?李大人,你的救命大恩,端木家永不敢忘。今後無論到了哪裏,遇見了什麽人,什麽事,隻要您老一句話,黑嬤嬤水裏火裏,一定要報您的大恩大德!”


    李衛笑著說:“哎,老人家的話,我李衛可是不敢當。不過,甘大俠,請你也別把今天的事放在心裏。汪景祺確實不在這裏,他就是在這裏,我也不敢讓你見他。你在南邊過慣了,不知這是京師帝輦之下啊!我們今後還要在南京見麵的,彼此都留個後路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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