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田文鏡心裏,好像也在窩著一肚子的火。他的臉蹦得緊緊的,像是刀刻木雕一樣。他走下河堤,東瞅瞅,西看看,又撿起一塊凍石頭來在河岸上敲敲。聽見一聲空洞,就火冒三丈地問:“這修的是什麽堤?嗯?查一查,看他們是否克扣了工錢?”走下河灘,又讓他抓住了理由,“這塊地少說也有十萬畝吧?皇上多次明頒詔諭叫墾荒,你們難道沒聽到嗎?老羅,你到這邊看看,要是從洛河上遊建一座水閘,引出水來,這裏定是個旱澇保收的肥田!限你明年,全給我墾出來。不然,我就撤了你的職!”


    羅鎮邦苦笑一聲說:“中丞大人,這塊是荒地不錯,可它全是有主的地呀!要不,我怎麽肯不要它呢?今兒天不好,大人看不仔細,您下灘去走一走就看清了,那上邊插著牌牌,一家一戶地界劃得清清楚楚,咱們動不了啊!”


    李紱看著田文鏡那灰心喪氣的樣子,覺得他這樣處處挑剔,事事訓斥,也太讓人過不去了。便趁著他停了口的空子上前一步說:“文鏡兄,你好勤政啊,真不愧是‘模範總督’!”


    田文鏡回過頭來看了好大半天,才認出李紱來,並且還看到他正長揖在地向自己行禮呢!他連忙還禮說:“哎呀呀,原來是李紱老弟,你近來好嗎?早上我就聽說你來了,正想把這裏的事情處置完了去看你的,不想你倒跑到這冰天雪地裏來了。”他回頭又怪羅鎮邦,“老羅呀,李製台是客人,他已經上堤來了,你怎麽也不告訴我一聲呢?”


    李紱拉著田文鏡肩並肩地走了一段路,說了自己這次回京前後的情景。田文鏡問:“我聽說,你上任時從來不帶家眷,為什麽?”


    李紱漫不經心地說:“不想帶。我的家就在北京,一年裏有好幾次回家的機會呢,何必要帶到任上?上回,我在襄陽遇見一位去宜昌上任的縣令,除了他的太太之外,還帶著姨太太和三姑六婆、七大妗子八大姨、師爺書辦的,好家夥,足足有七八十人,我當時就撤了他的差。宜昌就那麽一個小地方,你帶著這幫牛鬼蛇神去,刮起地皮來還不得天高三尺!我看熙朝的有幾個貪官,原來也並不怎麽壞,可他就是架不住婆娘們愛小,老愛伸手向別人要東西,一來二去地就上了賊船。”


    田文鏡聽到這話笑了:“老弟呀,你這不是要調回北京了嗎,難道你要弟妹她們都搬回原籍去?”


    李紱正色說道:“不,北京和別的地方不同。在外頭是個西瓜,到了北京就成了芝麻。六部九卿,科道禦史,他們的眼尖著哪。朝廷帝輦之下,就是家裏有個不肖子弟,刁惡長隨,他們也不敢不收斂些。我不願意回北京,其實還不是因為這事,在外我們是封疆大吏,說怎麽辦,就可以怎麽辦。到了北京,想當貪官難,可想幹點正經事也難哪!”


    田文鏡聽到這裏,真想說一句,北京有那麽多的牛鬼蛇神,都吃著火耗銀子,你能辦事嗎?如果都讓他們憑俸祿和養廉銀子吃飯,他就不敢招惹那麽多的吃客了。可是,話到嘴邊他卻改了口:“可惜呀,天下官員們有幾個是這樣想的呢?”他一回頭又對羅鎮邦說,“老羅,你知會他們一聲,不要都在這裏幹等了。讓我帶來的錢師爺留下,其餘都回去吧。但回去也不能歇著,得到各處去看看,有沒有被雪壓倒了房子的?有沒有斷炊的?這事,讓縣裏好好地安置一下。你告訴他們兩條:一,不準凍餓死人;二,誰要敢從這裏克扣,他吃一口,我要叫他吐三升!”


    “紮!”


    李紱看得高興,把其他人全都打發走,確實是個德政,何必讓大家都在這裏挨訓受凍呢?幾個戈什哈送來了蓑衣,田文鏡的那位叫錢度的師爺說:“這樣天氣,就是穿著皮袍子也能凍壞了人。各位大人權把這蓑衣披上,隻圖它能擋點風,雪中蓑笠而行,不也可助點雅興嗎?”


    李紱覺得這位新來的師爺雖然看上去有些不安份,可也真能辦事。他們邊聊邊走地就上了著名的“天津橋。”其實它不過是座極不顯眼的拱亭小橋,並不跨越洛河,而是廢在河灘上的一處名勝罷了。陪行的羅鎮邦說:“洛陽乃九朝古都,唐時各地秀才來京會考都要從這座橋上過,如同青雲路口,所以才留下了這個名字。”


    李紱也望橋興歎地說:“一晃千百年過去了,橋雖在,而人卻杳。當時的秀才們就是今天的舉人,可又用不著作八股文,真真是有福啊!”


    這本是隨口而發的一點感慨,卻在無意間刺傷了田文鏡。他不就是位三榜落試不第,過不去天津橋的“秀才”嗎?李紱回頭看了看田文鏡,見他似乎並沒有在意,而是望著橋頭說:“洛陽共有四條河,洛河隻是其中之一,宋代陳康把伊河改道,才有了今天的這個規模。陳康不是進士,也沒有跳過龍門,可他確實有功績。不過,這樣一來,天津橋也就沒用了。”


    李紱聽出了田文鏡的話音,也明知他是為剛才自己所言在發議論。心想,老田這樣事事都要較真的脾氣,怎麽一點也沒改呢?


    田文鏡卻轉過臉來對羅鎮邦說:“鎮邦,我明天就要沿途查看工程並且順道回開封了。你別介意我發作了你那麽多,你辦事還是認真的。你的毛病是必須要我推一推,你才動一動,還總想著讓省給你多撥點錢來。告訴你,洛陽的商賈富甲天下,這裏掛著千頃牌的紳商富戶多得很,你要從他們身上打主意。省裏的銀子也不是我田文鏡的,一條黃河要化多少錢,你想都想不出來。這些富戶們又個個都是鐵公雞,你得學會用‘鋼鉗子’來拔毛!不要手軟,沒有國家安寧,他們發的什麽財?”


    李紱聽了這話,身上直長汗毛。好嘛,誰富就用鋼鉗子拔毛,那不成了劫賊了嗎?但他也知道,田文鏡的這番話是雍正皇上說過的。你要是不同意,就得和皇上說去。聽說田文鏡明天就要走,他倒真地想和他談談。便說:“文鏡兄,我們倆借個地方說說話行嗎?”說著將手一讓,二人便離開了天津橋,來到河邊一處空地上。看著兩岸上凍得發實的冰雪,兩人都沒有急於開口。過了好久,李紱才突然問:“田兄,你一心要作一代名臣,這,也太辛苦了。”


    “不,你隻說對了一半。我一半心思要當名臣,另一半心思,卻是要報答皇恩。”田文鏡的眼光看著遠處,像是有說不盡的心事。


    李紱承認,田文鏡說的確實是心裏話。在雍正登基之前,田文鏡幹過二十年的窮京官,就是那麽大點兒的“六品官”還是熬資格熬出來的。可自雍正元年他去西寧宣旨,回來又擅自清查山西藩庫,一舉扳倒了“天下第一巡撫”諾敏以來,這幾年,他升得多快呀,居然成了坐鎮一方的諸侯!他的成就,全靠了雍正的撐腰,他除了累死,也再報不完皇上的恩情了。李紱深有感慨地說:“文鏡兄,我有一言如骨鯁在喉,想勸勸文鏡兄。”


    “哦?你說吧。”


    “請你待讀書人和縉紳們好一點,因為這是國家元氣所在呀。”


    田文鏡臉上變了顏色:“當然,他們是國家元氣,可元氣太旺了,就會成了陽盛陰衰。我拔他們的毛,是為了天下,對他們也是有利而無害的。前車之鑒可怕得很哪!你看這洛陽,本是前明福王的藩地,洛陽近處早熟之田,全是他這個酒肉王爺的。可他卻舍不得拿出少許來賑濟百姓,獎勵將士。到了城破家亡之時,堆積如山的金銀,全都變成了李自成的軍餉!你要是看看福王畫的畫,再讀讀他寫的詩,那個漂亮,怎麽說也得認他是第一流的文人!”


    李紱盡量按住心頭的火氣,平靜地說:“我沒有說讓你不要讀書人,可是你應該知道,讀書人把麵子看得重於生命啊。鄧州有個裴曉易,是做過兩年知府的人,也是大清出了名的清官。他死後,隻剩下孤兒寡母五口人,可也被攆到河上修橋做工。她是封過誥命的人,忍不下這樣的羞辱,所以就自盡了。熙朝時還沒有養廉銀,裴曉易也沒拿過你這每年五千兩的銀子。文鏡兄,你這樣做太寒了讀書人的心哪!”


    田文鏡一邊思忖一邊說:“裴王氏自盡的事我已知道了,還上報了皇上。皇上朱批諭旨裏說,要加意撫孤。但這樣的事情,從來是沒有萬全的。讀書人作官是為了天下社稷,不是為了謀私利,他們出幾次官差,也算不上什麽丟人事。但士人鄉宦們不出官差,時日久了,後患不可勝言!”


    “其實我看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你的折子我拜讀了,我覺得你這是杞人憂天。”


    “你的折子我也拜讀了,四平八穩,沒什麽新鮮內容。如今朝野上下,參劾我的人多了,我看不到一件是有分量的。”


    李紱懇切地說:“揠苗助長,恐怕要事與願違。”


    田文鏡寸步不讓:“琴瑟不調,當然要改弦更張。”


    話說到這裏,倆人同時停住了。原來他們在鬥嘴中間,竟無意間說出了一幅對聯。一愣之下,他們同時放聲大笑了起來。


    在遠處看著他們說話的羅鎮邦瞧見了這裏的情景,對田文鏡的師爺錢度說:“都說田李二人勢同水火,我看,他們談得滿投機嘛。”


    錢度卻笑著說:“他們這些大官們,從來都是這樣的。哭未必是悲,笑也未必是喜,他們隻在大事上才動真情哪。就像我們這位,”他用嘴指指田文鏡說,“你在他跟前齜齜牙,他就把你轟出書房,可過不了一會兒,他還照樣和顏悅色的和你說話。”


    羅鎮邦悄聲地對錢度說:“哎,老兄,在下有一事想請您幫個忙。陝州的金寡婦一案,你是知道的。她是被人逼得沒辦法,才吊死在蔡家門口的呀!這案子明明是有冤情,但隻因她男人是位學子,就被田製台駁回來了。洛陽的秀才們群情洶洶,都吵著要上京裏打官司,這可怎麽得了?


    錢度神密地一笑說:“我也知道此案定有冤情,可是因為這是畢老夫子手裏的事,田大人又定了案,我怎麽還能插手?畢師爺親自到陝州查訪,這金寡婦平日連二門都不出,一個羸弱女人家,哪能跑到別人家門口去上吊?畢師爺動了嚴刑,可蔡家不知從什麽地方請來一位刀筆吏,那辯狀裏說:‘八尺高門,一女何能自縊?三更雨甚,兩足何以無泥?’田製台說,駁得有理,這飯就這樣做夾生了。”


    羅鎮邦忙從懷裏掏出一張銀票來遞了過去:“金家確實是冤枉啊!這是她們湊來的幾個錢。唉,這錢來得不易呀。好歹你得給我想個法子,把這案子一堂就定死,讓誰也別想反過來。”


    “那,你大人怎麽謝我?”


    “金寡婦的侄兒說了,隻要能打贏官司,讓他傾家蕩產都不在話下。你幫我一次,得了好處,我還能忘了你嗎?”


    錢度湊近羅鎮邦,在他耳邊小聲說:“這事情是明擺著的,蔡家的人偷換了死者的鞋嘛。你把蔡家的女仆們全都叫到堂上,一個個地試她們的腳,誰穿這鞋子最合適,就把她和丈夫一起下到牢裏,不信他不肯招供。隻要一人吐了口,哪個還敢再出頭!”


    羅鎮邦笑了:“好你個錢師爺,你本是管錢糧的,可在刑名上邊也這樣能幹,我算服你了。這一下,我這個關口就能過去了。哎,二位大人有什麽大事,怎麽還沒說完呢?”


    這邊,田文鏡早已和李紱談崩了,隻聽他冷笑著說:“你為什麽這樣指手劃腳地來教訓我,要我不能這樣,不能那樣的?要知道,我比你大著十好幾歲哪!你覺得你湖北的辦法好,可偏偏是你那裏的藩司出了貪汙庫銀的事。我克薄是真,可卻沒有一個貪官。”


    李紱仍是在推心置腹地勸著田文鏡:“文鏡兄,你知道,官府管著士紳,而士紳又管著百姓,你這是在整治官府的爪牙呀!刷新吏治,就像是走冰河一樣,應該一步一小心才是,千萬不能急於求成啊。”


    “狐疑!”


    李紱的臉騰地紅了:“你竟然這樣瞧不起人;難道做了官就能荼毒讀書人嗎?你是個小人,是個言利之臣,我要動本參你!”


    田文鏡頭也不回地向北岸走去:“願參就參,悉聽尊便!”


    李紱急步來到羅鎮邦身邊:“鎮邦兄,我明日就走。”


    “為什麽,不是說好了要玩兩天的嗎?”


    “這裏的銅臭味太重了!”


    錢度也正在那邊問田文鏡:“東翁,談崩了?”


    “呸!”田文鏡厭惡地吐了一口:“偽君子!就憑他那兩下子,還想來說動我,哼,妄想!”


    田文鏡氣哼哼地回到驛館,一大群戈什哈連忙出來迎接,可他看也不看一眼,就坐到火盆跟前,一杯杯地喝著又苦又釅的濃茶。錢度換了衣服出來,見他這個樣子,不禁一笑說道:“製台大人,怎麽發了這麽大的火呢?合得來就套套交情,合不來就逢場作戲,何必要認真呢?再說,李製台是位過路客人,總得留個今後見麵的退步吧。”


    田文鏡哪能聽進這話呀,他咬牙切齒地說:“錢老夫子,你替我備好筆墨,打個草稿,我要參他這個大膽狂妄的李紱!”


    錢度卻笑著來到近前,幫田文鏡脫去了蓑衣說:“唉,田大人,您還穿著它幹什麽呢?來來來,寬寬衣,靜靜心,等有了章程,才能寫好呢。”


    這一番折騰之後,田文鏡心裏稍稍舒展了一些,他搓著凍得發紅的兩手說:“這個李紱,你別看他表麵上清廉道學,可心裏頭汙濁得很!我寧可和小人打交道,也不願答理他這樣的偽君子。他這是因為皇上表彰我是模範總督,就讓妒火給燒得發昏了。參我?哼,看咱們誰參誰,看是我的馬跑得快,還是你那兩條腿跑得快?”


    錢度小心地問:“李製台他究竟對大人說了些什麽?”


    田文鏡生氣地說:“他說得我一無是處!他說,天下十八個行省裏,除了廣西、貴州和青藏之外,百姓最苦的就數河南了;說河南人在本地連做賊都不敢;說逃荒在外的人中,就數河南人最多。哦,他還說我是個酷吏,隻知道蠅頭小利而不懂春秋大義…他嘴裏說‘這都是轉述別人的話’,其實我早看出來了,這就是他自己的心聲!我跟他說,如今河南正在大興水利,是見功不見利的時候,老百姓苦一點確實是真情。可是,隻要修好了這條河,那不就日新月異了嗎?這是一勞永逸的事啊,哪能就會一蹴而就了?我告訴他,凡是逃出去的全都是貪安好逸的刁棍地痞,他們在河南不敢胡來,到了李紱他們那‘君子國’裏,幹點小偷小摸的勾當,還是十分從容的。後來他見說不過我了,又挑剔我們河南不該標奇立異。說我們實行官紳一體納糧,弄得哀鴻遍野,民不聊生。我告訴他說,我這個‘模範總督’的稱號,就是因為標奇立異才得來的。皇上既然表彰了我,就說明我幹得不錯…”田文鏡說得口沫四濺,這才停了下來,端起麵前的茶杯一飲而盡。


    錢度耐著心一直聽完了才說:“東翁,據您剛才所說,我看隻能算是大臣們的私下交談,或者說是交心,這是用不著寫成奏章彈劾他的。李紱與朝廷政見不合,是人人皆知的事,你說他有陰謀,別人哪就能信呢?昨天來的邸報上,說湖廣萬民聯名叩闕,要請他留任湖廣,這個聲勢可是大得很哪!李紱和您大人一樣,都是在皇上未曾登基之前,就和皇上有了機遇的。他也是在受著皇上的極力提拔,他的寵幸恐怕也不在您大人之下。你假如為了這些私下裏的談話告他,皇上一定會把折子發給他,並且讓他‘據實回複’。他在北京,而您在河南,是您說話方便,還是他更方便些呢?兩人受到的信任都一樣,皇上是更容易相信您,還是容易相信他呢?”


    這個錢度也真有兩下子,他一番話說出口來,竟讓田文鏡沒了一絲的火氣。但田文鏡畢竟是個心胸狹窄的人,他咽不下這口氣,便恨恨地說:“我就見不得他這假模假樣的人!”


    錢度笑了:“東翁,這種人多了。妒忌,恐怕是人人都有的。學識好的人會掩飾,氣量大的人不計較,如此而已。李製台是正途出身,反而落到您後麵,他怎麽能無動於衷呢?您看他的為人,為政,萬事都循的是孔孟之道,不貪不暴,可也不事更張、無為而治。他就是證明自己走的是正道,是正統,他複的是古風啊!”


    “若要複古,何不結繩記事?”田文鏡心裏也在緊張地思索著,“近來京城裏在大抓旗務整頓,我覺著這裏頭有。整頓旗務抓住內務府不就行了,何必要旗主們都進京呢?這一群人久困沙灘,一到北京,說不定會鬧出什麽亂子來呢。他們要攻擊皇上的政務,就肯定會拿我當個靶子。如果那樣,李紱攻我豈不是倒攻對了?不行,不能讓他太得意了。我琢磨著皇上急調他進京,那原因就是防著八爺這一手哪!李紱要趁火打劫地奏我一本,也許皇上真地能動了心呢。”


    錢度不緊不慢地說:“大人,我說句罪過的話,如今的朝局可不同從前哪!賜死的年羹堯在西寧大破蒙古兵,一仗下來,打穩了皇上的山河。各地就著這聲勢清理庫銀,又連著殺了幾位大員。雍正改元刷新吏治,這是最好的時機。皇上把政、治權、法權、財權和軍權全都一古腦地包攬下來了,幾個空筒子王爺還能造起反來?八爺他也真能異想天開!可話又說回來,李製台是何等聰明的人,他絕不會去趁這渾水的,大概最多也隻會聯絡些讀書人上書整你。你就給他來個以靜製動,靜觀待變。你現在寫他一本,他不理你這碴兒,顯得你毫無氣量;他對攻過來一本,又成了你們‘互訐’,兩下裏打個平手,那有什麽意思?當今皇上的耳報神滿天飛,誰也別想瞞住他。所以我勸你,壓根就不再提這件事最好!”


    田文鏡終於被他說動了:“好,我聽你的!不過,李製台不會在洛陽久留,他要走了,我們不盡點地主之誼,是不是也有點說不過去?”


    錢度思忖了一下說:“咱們可以把難題塞給李製台…”


    就在這時,羅鎮邦走了進來稟道:“大人,李製台他…他說明天就走,卑職…”


    有了羅鎮邦這個台階,田文鏡馬上笑著說:“唉呀呀,我也正犯難呢?你看,你看,上遊來了急報說,那裏的冰淩積結如壩,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我馬上就得趕過去。李製台那裏,我也隻好得罪了。我寫封信你帶給他,請他多多包涵吧。”


    羅鎮邦也隻得說:“大人今夜動身,是不是太辛苦了?”


    “那又有什麽辦法呢?記著,明天你送走了李製軍,也馬上趕到陝州去。”田文鏡的口氣裏沒有一點商量的餘地。


    “是,大人。卑職明白。”羅鎮邦答應著退了出去,師爺錢度出來送他。走在門前路上,錢度問:“府台,有一個笑話不知你聽到過沒有?”


    “什麽笑話,可否說出來讓我也樂一下?”


    “哦,有兩個孩子在街頭吵架,這個罵那個是混蛋,被罵了的回罵說,我是混蛋,那你就是烏龜。有個過路人聽見忙上前來說:‘孩子,你不能罵他是烏龜。烏龜是大人才能當的,小孩子家哪有烏龜呢?’所以,你以後同田撫台說話時,隻能稱他為撫台或者督軍,卻萬萬不能稱他為‘大人’。因為…”


    兩人對視了一眼,突然發出了一陣爽快的笑聲。


    李紱在洛陽受了一頓窩囊氣,他說什麽也不肯停留了。便改騎了馬,在一路風雪交加中趕到了邯鄲,這裏已進入他李紱的管轄之內了。他放慢了步子,一邊走,一邊查看著這裏的民風民情,也查看著莊稼收成和官員們的官聲民望。直到正月十八,才來到了北京。他是奉旨回京另行簡任的大員,按規矩,雖然家在北京,可是,在未見皇帝之前,是隻能住在璐河驛的驛館裏的。哪知,今天他來的不是時候,剛到半路就被順天府的兵丁攔住了。說從奉天來的睿親王都羅已經占了璐河驛。嘖天府接了內務府的牌票,這裏要嚴加關防,無論軍民人等,一概不許通過,更不準私自謁見王爺。李紱向裏頭張望了一眼,他看到這裏確實是戒備森嚴,一個個戈什哈持槍挺立著,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別說進去了,連走得近了都要受到訓斥。


    正在無計可施之時,西頭巷口邊走來一個店小二,手裏提著一盞西瓜燈,上麵寫著“蔡記老店”四個大字。他笑得一朵花似的走到麵前說:“客官是要住店的吧?那就請到這邊蔡記者店來。我們蔡記是百年的老字號了,前店後房鋪蓋俱全。前三十年張中堂,後三十的李製軍,都是在我們店裏發科出去的。爺們要是想進場,不也得圖個吉利嗎?”


    李紱簡直被他說得愣住了,不禁問道:“店家,你說的李製台是那位?”


    “咳,湖廣總督李大人嘛!不過現今他調到咱們北京來當總督了。”那店夥計好像真有那麽回事似的,大吹法螺:+李製台可是了不得,天子駕前第一臣,欽賜紫禁城騎馬,太子太保。前幾天他從小店門前過時,還專門下轎來看了看。他老人家當年進京趕考時題在牆上的詩,真是人人敬仰啊!”


    李紱仰著臉想了好大半日,也沒有想起這檔子事來。不過,當時年輕,遇到什麽高興的事,逢場作戲,題個詩什麽的,沒準也曾有過。他一笑說道:“好,既然貴店有這麽多的好處,我們也來圖個吉利吧。”


    那夥計喜得眉開眼笑,連忙走上來幫助李紱主仆來到店門口。抬頭一看,上麵泥金匾額上寫的“蔡記者店”四個鳳翥龍翔精神飽滿的大字,竟是昔日熙朝故相高士奇的手筆。店裏早就燭影搖搖,坐滿了客人。店小二更是飛跑著出來進去的,上酒布菜,忙個不停。李紱他們剛從外邊進來,騰騰熱氣熏得幾乎看不見任何東西。過了好久才看清楚了,原來在這裏圍坐的大都是來參加今年鄉試的秀才們。他沿著牆根看了那上邊的題詩,卻大多是些庸俗不堪的句字,哪有他自己的留詩啊!又一想店小二的話,反倒有受了愚弄的感覺。李紱撿了個沒人的角落坐下,和兩個小奴邊吃邊聽屋子裏的議論。原來這裏的秀才們,都正在猜測今年的試題。李紱來了興致,告訴那兩個孩子說:“你們倆一個回家去稟告夫人,說我明天見過了皇上就回家;一個到相府胡同張中堂那裏報告一下,說我已經到了北京。請張相示下,明日我是先到軍機處報到呢?還是先參見皇上。老師要是有什麽指示,一定要一字不漏地複述給我,快去吧!”


    他回過頭來,正聽見一位老者在大聲說話:“李大人是名門正派,他定是要出大題的。非如此,不足以顯他的大家風範。”


    他旁邊的一個後生撇嘴說:“那可不見得,一部四書,不過四萬來字,考了幾百年都是拿它來當題目,就是炒石頭也炒成沙子了,你說李大人不會出偏題,那就一定是熟題,怪題。要不,像燙剩飯一樣幹篇一律,還怎麽能分出個三六九等?”


    李紱感慨地輕聲說:“唉,眾口難調呀!他們胡說些什麽呢?”


    李紱身邊突然冒出一個小胡子的人,他大概是喝多了,連走路都有點歪歪邪邪的。他來到李紱麵前說:“你說什麽眾口難調,你敢說李大人沒有出過偏題怪題嗎?”


    李紱不想和他糾纏,便笑著說:“大家都在議論,你有你的解釋,我有我的看法嘛。”


    小胡子突然一聲大笑:“四次了,我考了四次了!十二年裏我四進考場,場場落第,難道真要讓我蔣文魁老死名場嗎?唉,人哪,一輩子才有幾個十二年呢?”


    蔣文魁?好熟悉的名字。啊,想起來了。當年他在戶部曾聽尤明堂說起過這個人,是位通州名士,極有才學,可又放蕩不羈。康熙五十九年鄉試時,他三卷都定在榜首,穩穩的一個解元公就要當上了,可是,他的詩卻交了白卷!出來時還說:‘今日詩興不高,寫不好還不如不寫’,考官們都叫他‘蔣瘋子’。哦,原來他就是這副德性。


    李紱看著他的臉說:“君子知命守時,你這樣浮躁,怎麽能成得了大器呢?”


    一位老者在一邊說:“老夫有幸曾經見過當年尤司徒給你的批語:‘皓月當空,一生不染,君何吝教乃爾!回通州去再翻詩韻,誤爾三年,再為朝廷效力’!這指的可就是你蔣文魁嗎?”


    老者一說出尤明堂當年的批語,頓時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有人還鼓掌喝采說:“無字詩,妙哉,太妙了!‘皓月當空一塵不染’,嗯,這才是書生本色,也不愧這‘文魁’二字!”


    有人卻說:“文魁當然是文魁了,隻不過是個‘僵’文魁,可惜呀,可惜…”


    “哈哈哈哈…”


    “嘿嘿嘿嘿…”


    吃醉了酒的蔣文魁,在大家的哄鬧聲中簡直無地自容了。


    就在這鬧鬧哄哄亂得不可開交之時,一位年紀輕輕的道士從外邊走了進來。他一把拉住蔣文魁說:“啊,這不是蔣居士嗎?上次我托缽通州時,多承你一飯之恩。當時沒有吃酒,我並沒注意,原來你是酒後才顯相的。你今年隻管去考吧,命裏注定了,今科你必是解元。來來來,別聽那些凡夫俗子們的聒噪,我請你先吃一杯喜酒好嗎?”一邊說著,一邊就把迷迷胡胡的蔣丈魁拉進店裏,指指點點地說,“你們笑什麽?今日在座的隻有一個人能和他相比。等春榜放了,我若說得不準,你們抉了我賈士芳的眸子去!”


    李紱問隔座的人:“這牛鼻子是哪座觀的,他怎麽吹得這樣神?”


    一位中年秀才模樣的人笑著說:“聽說他是從龍虎山上婁真人那裏來的。前天在白雲觀和魯道士鬥法,大冬天竟然種出西瓜來。這件事哄動了幾乎半個京城,你怎麽不認識他?”


    李紱笑一笑說:“哦,這不過是個會變戲法的遊方道士,我才懶得信他呢。”


    一位旁坐的老秀才也說:“世上哪有什麽神仙?要是有,聖人為什麽存而不信呢?他這是邪術!”


    說話間,酒保已經走了過來,把一壇老酒放在了賈士芳麵前,還賠著笑臉說:“賈神仙,您老先用著。我們掌櫃的說了。您老是不動葷腥的,叫後頭廚上好好把鍋涮涮,再給您炒素菜。錢,我們是萬萬不敢收的。”


    賈士芳旁若無人地坐了下來,孤拐臉衝著夥計一笑說:“我有言在先,這飯錢酒錢我是一定要付的,何況這酒還是請的蔣解元呢?你們老板的心腸不壞,他不就是想要個兒子嗎?你告訴他,把裏間門摘了,我保管他明年湯餅待客!”說話間,他隨手拿起一個饅頭來,在手裏團弄著,對剛才那位說風涼活的老者說:“我從來不敢說自己是神仙。你也不瞧瞧自己那副模樣,能取得上功名嗎?你除了弄那些陳詞濫調之外還會什麽?嫖窯子、偷女人鞋,再加上幫人打官司奪寡婦的產業,你作得夠份了!”那老秀才聽他這麽一說可不幹了:“你…你誣人清白!你是個賊道士…”同桌的幾個人連忙勸他,拉拉扯扯之間,—件東西從他袖子裏麵掉了出來。好事的人們撿起一看,呀,除了一張狀紙之外,果然還有一雙不足三寸的繡花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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