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概是雍正最後一次和弘時談話,所以,他顯然也很有些衝動。他看也不看弘時地說:“朕其實半點也不‘聖明’。殺張廷璐時,你一句話都不說,朕隻是覺得你這人心太‘忍’。他的事情過後,連朕自己也覺得處置得太狠了些。所以,從那時起,朕就下旨廢除了腰斬之刑。這既是為了張廷璐,也是為了恕自己的心。隆科多搜園時,朕已經對你十分警惕了。八王議政時,朕隻是覺得你曖昧,心底也有些陰暗,好像緊趕著要和八王共分一杯羹似的。但想來想去,總覺著你畢竟是朕的親兒子,得寬縱時且寬縱,能包容時就包容吧。朕當時曾想,也許讓你掌上大權,你或者會安份一些。好比一條狗,喂飽了它,它還能再咬人嗎?卻不料你竟然這麽狠心,先想到殺弟弟,進而又要殺父親…你你你,簡直是古今天下最貪婪暴虐的衣冠禽獸了!”


    弘時跪著向雍正跟前爬了幾步,大聲悲號:“我的好阿瑪呀…您是兒子的父親,您怎麽能聽別人的讒言呢?您剛才說的那些事,有些確實是有,但更多的卻是絕無其事呀…”


    雍正帶著一臉的卑夷神氣說:“你聽人說過,殺人可恕,但情理難容這句話嗎?你身為皇阿哥,萬歲之下,千歲之體。你如果不為非作歹,哪個敢來動你一分一毫?又誰活得不耐煩了卻來離間我們父子之情?朕在你麵前,確實稱不起‘聖明’二字,但朕自以為,說句‘精明’還不為過吧。假如證據不足,朕豈肯容得他們在半夜裏把你捉到此地?朕假如不顧念父子之情,又焉能不把你交部議處,明正典刑?”


    弘時的精神堤防,在雍正排炮般地轟擊下,全麵崩潰了。他委頓在地上,痛苦萬分地說:“阿瑪,兒的好阿瑪呀…您開開恩;再聽兒子一句話…兒臣確實是糊塗了,聽了下人的挑唆,以為…以為除掉了弘曆…兒子就占定了嫡位,所以才有魘鎮他的事情…但在河南追殺他的事,是下邊的人辦過後我才知道的,並不是兒子自己生出來的主意…阿瑪…您要把兒子交部議罪嗎…啊?我的阿瑪呀…”


    雍正聽他哭得十分淒惶,竟不禁動了惻隱之心,眼淚也已奪眶而出了。他突然想起了弘時在兒時的模樣…哦,那還是諸王奪嫡正烈之時吧,雍正被削職回府。他心情鬱悶,借機抒發,每天隻是逗弄弘時和弘曆哥兒倆。有一次,他讓弘時騎在自己脖子上,去抓樹上的蟬。弘時那年也就是兩歲來的樣子,他竟尿了自己一脖子…唉,往事已矣,今天這個在自己懷抱裏長大**的孩子,竟想殺掉父親,殺掉他的親弟弟,還能讓他再繼續作惡下去嗎?剛才那一閃念間的親情,被這瘋狂的奪嫡之欲嚇倒了,掐斷了。如果聽任他繼續危害社稷,別說是後世,現在自己就沒臉去麵對群臣,麵對如張廷玉、方苞這些老巨。他們難道不會說自己是處心不公嗎?他們還能臣服自己這個皇帝嗎?以後凡是說到“正大光明”這個字眼時,不就等於是在打自己的耳光嗎!他的決心下定了,再也不能猶豫了。他用低低的,但也是沉緩的語調說:“朕瞧不起你這樣的窩翼廢!大丈夫從容就死,能做得出,也應該當得起。你與朕站起來!”


    “是。”弘時從地上爬起來了。雍正一眼就看到,他的額頭已碰得發青,還有點點血跡。但雍正似乎視如不見地說:“你坐下。”弘時畏縮著坐回到小杌子上:“請父皇教誨…”


    “你弑父殺弟,欺君滅行。依著《大清律》,除了淩遲之外,再沒有第二條懲罰”雍正的聲音好像來自天穹之外似的遙遠,“朕已仔細地思量過了,如果把你交部,那又是一件嘩然全國的大案。不但你依然要死,還要帶累不少人,家醜也就外揚了。所以,朕才決意秘密逮捕你,以免引起震動和眾議。”


    弘時感激地看了一眼雍正說:“兒臣謝父皇嗬護之恩。”


    雍正轉過身去,為的是不再看見這不爭氣的兒子。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你知恩就好!你的罪,犯在十惡,斷斷沒有可恕之理!但是朕與上書房軍機處大臣們商量,不能把你交部顯戮。因為國家經不起這樣的大案迭起,二來,朕也丟不起這個人!”


    弘時生出一線希望:“那麽…皇阿瑪是說…把兒臣圈禁起來?”


    雍正搖搖頭,沒有說話。


    “到嶽鍾麒那裏去效命行走?”


    雍正還是在搖頭,但這次他說話了:“沒辦法給你減刑,也沒辦法給你身份,到軍中更是沒有名目。”


    “那麽兒子就隻有削發為僧,長伴青燈古佛,來懺悔贖罪了…”


    雍正突然轉過身來,用十分沉重的聲音說:“你難道還在想著活命之道嗎?憑你的身份,哪個廟裏能藏得住你?你想借佛前懺侮的名義求生活命,不怕將來一旦暴露,讓你傷透了心的老阿瑪再蒙羞恥嗎?且不說你的罪已不可恕,就是能恕,你的心可恕嗎?既然你不願意自己想出路,那朕就替你說出來吧。你除了死,已經沒有第二條出路了。”


    弘時嚇得淚流滿麵,他“呼”地一下撲上前去,緊緊地抱住了雍正的雙腿。搖撼著,哭泣著:“阿瑪,我的好阿瑪呀,兒子是罪大當死,也沒有可原諒的道理…可您就不念您子嗣單薄嗎?兒子死不足惜,卻要帶累得宗室更加零落…”


    “宗室?虧你此刻才想到宗室,不過已經太晚了!”雍正看到他這一副可憐相,心裏頭更是厭惡。他冷冷地說道,“朕不想再和你糾纏了,你裝出這模樣來也打動不了朕的心!一條,是你今天夜裏就從速自盡。朕念父子血胤有關,會關照你的子女家人們不受你的株連。隻給你一個小小的處分,遮掩了眾人的耳目;一條,你就這樣挺著,朕自然會把你的罪名和證據發到大理寺和刑部去議處。他們要是能饒了你,朕決不加罪。他們若不肯饒你這人神共憤的逆子,朕隻有依律處置,絕無寬貸!因為朕已加恩給你,又親自來勸你,你卻不受這個恩典。”他的語調已變得異常沉痛,“俗話說,‘虎毒不食子’,朕何嚐願意置你於死地?但你也要再好好想想,就是朕恕了你,你有何麵目見朕,如何周旋於王公大臣之間?又有何麵目來見你自己的兄弟、家人、妻兒老小?不但是你,連朕也將羞得無地自容…但你若自盡,則可以一己之血,洗清自己的罪愆。世上的人,也會說你還算得上是個漢子,也不至於再讓你的家人蒙羞…兒子呀,你…你自己想想吧…”說罷,他掙開了弘時的手,拖著沉重的腳步出來,對守在門口的圖裏琛說:“給你三爺把要用的東西準備好。抬一桌席麵來,要豐盛些!”


    圖裏琛從皇上進到屋子裏起,就寸步不離地守在門口。他真有點兒擔心,萬一弘時想要…他就馬上撲了進去。現在,他看到皇上出來了,便順從地答應著:“紮!奴才這就去辦。”他又走進屋裏,看了看半昏迷半癱著還伏跪在地上的弘時。鎖上了門,就忙著去準備繩子、刀和葯酒去了。


    雍正邁著像灌了鉛似的步子回到了澹寧居時,正是子夜時分。一聲午炮沉悶的響聲從遠處傳了過來,清梵寺的夜鍾也發出了應和的敲擊。因為皇帝還沒有睡,所以,大殿裏依然是燈燭輝煌,滿殿的太監宮女也都垂著手在侍候著。張五哥和劉鐵成二人攙扶著雍正進來時,大家都看見,皇上的臉上似乎並沒有怒容。幾個大太監連忙跑過來,替雍正除了外衣,又把他攙到大炕上躺下,彩霞和彩雲擰了熱毛巾來為他擦臉。雍正揮著手說:“這麽亮的燈,叫人怎麽睡覺?留下一兩隻就足夠了,你們也不要全在這裏侍候。”


    待眾人全都退了出去,雍正在彩霞她們的服侍下,用熱水燙著腳。他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歎息:“唉…”他的目光一直盯著燭火,也一直沒有再說什麽話。引娣起身跪到他的身後,為他捶著背,溫存地說:“主子,您心裏的鬱氣太重了。您開一下口,隨便說些什麽,也許就會好一些的。”


    雍正垂下了眼瞼:“朕怎麽不知道,但朕現在又能說些什麽呢?當初聖祖爺料理兒子時,朕覺得他老人家什麽都好,就是不善於調停兒子間的糾紛,連自己的兒子都管不住…可是今天輪到朕品嚐這滋味了,才知道真是難哪!你們知道嗎?朕剛才是去了窮廬,那是先帝爺的書房,弘時就囚禁在那裏的太監房裏。朕要他自裁,以謝先帝和祖宗之靈…”


    在一旁的宮女們,全都大吃一驚。她們張大了眼睛,注視著這位性情剛烈的皇帝。連引娣也忘了自己正在給皇上捶背。停了好大一會兒,她們才回過氣來。引娣說:“皇上,論理我們是不該插言的,可…他是您的兒子呀…”


    “不,他是朕身邊的夜貓子!”雍正搓著雙腳,一字一板地說,“你們慢慢地就會知道朕為什麽要他死了…他簡直就沒有半點兒人性!”突然,他覺得自己的臉頰上火一樣地熱,用手一摸,原來那疹子又起來了。剛想開口說要叫賈士芳,卻又想起了允祥的話。他無可奈何地說:“老毛病又犯了。朕就這麽歪著很好,你們都退了下去吧,留引娣一人在這裏就行了…”


    彩霞和彩雲都知趣地退了下去。雍正躺在那裏,由著引娣在他的身上按摩。他閉著眼睛叫了一聲:“引娣…”


    引娣答應著:“嗯…我在這兒哪。”


    “朕心太狠了,是嗎?”


    “有人是這麽說的。可是奴婢知道,您的心底是很慈善的。不過,您性子太烈,眼裏不容沙子罷了…”


    “哦,說得好!”雍正的眼睛始終在閉著,“聖祖晚年時,天下文恬武嬉。朕要不扳回這種局麵,不扭住這個頹風,就會學了元朝,**十年就不可收拾了。朕既然處在了這位子上,命中注定,是一定要多吃些苦,背一些黑鍋的…朕現在正和曾靜用詔書對話,就是要世人們全都明白朕的這顆心。”


    引娣說:“我不懂,也不想懂。但我知道,您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朕是想讓天下人都懂啊!所以,朕才不惜紆尊降貴,耐煩瑣碎地和這兩個土佬兒大費唇舌。朕要天下人都知道大清得位之正。我們並不是從朱家手裏得的天下,而是替朱家報了仇,滅了李自成,又從闖賊那裏奪得的山河。朕要天下都懂得,夷狄之人也可以成為聖君。朕還想天下都懂,朕為什麽要這樣整頓吏治,要處置阿其那等這樣的人!朕真恨哪!連自己的兒子都要與別人合夥,圖謀殺父害弟!引娣,你知道嗎?那天在養心殿裏賈士芳鬥法,用雷擊死的那個番僧,就是弘時派來的!朕一有行動,別人就說朕是‘鐵腕’。其實他們想扼死朕時,又何嚐留過一點半點兒的情?”他說得很慢,但他的腮邊,卻早已掛滿了淚水。


    引娣忙跳下炕來取毛巾,這時,她才覺得自己不知在什麽時候,竟然也哭了。她一邊自己擦拭著,一邊又為雍正擦著眼淚。她強作笑臉地說:“皇上,咱們不說這些個傷心的事好嗎?逆天作惡的人,不是全都敗了嗎?倒是您的病可得上心。依著奴婢說,趕明兒還是叫賈神仙來看看吧。”


    雍正卻不順著她的意思往下說。他注目凝望著引娣:隻見她穿著一條水紅色的裙子,蓬鬆的長發披散在肩頭。燭光下,隻見她皓腕如雪,酥胸似月,真有說不盡的風流和嬌媚。此刻的雍正皇上,盡管淚痕還掛在臉上,可欲火卻已燒起:“什麽假神仙,真神仙,你就是朕身邊的活神仙…”他一把將引娣拉進自己的懷裏,先親親地吻了一下又說,“有你在朕的身邊,朕還會有什麽病呢…”說著時,一翻身就把她壓在自己下邊。引娣雖早已和皇上有了那層事,可今天卻沉浸在剛剛說過的話題上,哪有這興致啊!不過,她也明白,要是不從,就一定會掃了皇上的興頭,隻好由著他去遍體撫摩揉搓。引娣一邊嬌喘一邊說:“皇上,今天您別…”


    雍正興致勃勃地問:“‘別’什麽?為什麽要‘別’…”


    引娣被他壓得透不過氣來,她扭動了一下說:“這是您辦事見人的地方…我情願您在別的地方…那裏可以任著您的心意…”


    雍正沒有停下正在動作的身子,卻說:“那好,明天就在這大殿旁邊,專門給你起造一座偏宮…”


    引娣被他逗得吃吃地笑了起來:“偏宮?我算哪個牌名上的人?”


    雍正的動作更快了:“朕先封你為嬪,然後是妃,再就是貴妃…這也和升官一樣,你得一步步地升…”


    引娣把臉藏在雍正懷裏,由著他在上邊折騰…完事以後,她下炕來洗了洗下身,才又爬到雍正身邊,一邊替他擦汗一邊說:“您也得當心自己的身子…我留心了好長時間了,您越是心裏苦悶,就越愛翻我的牌子…您這人,真怪!”


    雍正微喘著笑了:“那你看到朕不高興時,也用不著朕叫,自己過來侍候不就行了嗎?”


    引娣依偎在雍正身上撒著嬌:“好了,好了,不說話了。皇上該睡一個安生覺了…”


    雍正卻一點兒睡意也沒有,他定睛看著引娣問:“你知道朕為什麽待你比別人好嗎?”


    引娣上來親吻著他說:“知道…我長得比別人好看…我俊…”


    “這隻是一麵。其實大凡能夠入宮的女人,有誰是醜八怪?”他幹脆坐了起來,懷裏還緊緊地擁抱著引娣,“來,朕今天失了困頭,就給你說個故事吧。”於是,他從當年怎樣被大水圍困,怎樣和高福兒一齊逃命,又怎樣和小福要好,小福又怎樣被架到大柿樹下燒死…足足說了半個多時辰,聽得喬引娣聲淚俱下。末了,雍正說,“你一定是小福脫生出來,要嚐還朕的心願的。不然,你為什麽長得和她一模一樣呢?朕這一生,隻做了一件對不起人的事,就是硬生生地把你從允禵那裏要了過來,這事確實做得太霸道了。不過,朕卻從來也沒有後悔過。你怎樣,覺得後悔嗎?”


    “唉,您叫我怎麽說呢?我不後悔…不過,要是先遇上了您,豈不是更好一些…我偷空兒向別人打聽過許多次了,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家。聽人說,那年鬧災,家鄉的人全都跑光了。這會兒他們也不知到了哪裏?娘要是知道我遇到了聖上,不定多高興呢!”


    “不要緊,這事交給李衛好了,他準能辦到。這是個地裏鬼,世上沒有他辦不成的事情…”


    引娣懷著幸福的憧憬睡著了。雍正悄悄起身,替她掖好了被角,來到外間。高無庸正等在這裏,他向雍正報告說:“奴才今夜全都守在窮廬那邊。三——弘時已在今晨醜時正牌懸梁自盡,圖裏琛正在為他料理後事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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