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麽名字?”


    “項空月。”


    “從哪裏來。”


    “很遠的地方。”


    “為何不辭長路?”


    “望能持箕帚,侍奉先生。”


    “侍奉於我又如何?”


    “望能從先生學屠龍之術。”


    “那你回去吧。”


    頭的鬆枝咯喇喇一陣低響,忽地一震,大片的積雪在空中散成飛沫,灑落在少年人淩亂的長中。他站在古鬆下,破敝的白衣上沾滿雪泥,默然得像是冰雪雕成。嚴冬十二月,山的風刮麵如刀,隨時都能像掀起一張枯葉般卷起他略顯纖弱的身子,把他葬送在麵前漆黑的深穀裏。可是他已經在那裏站了一日一夜,並無離去的意思,也不畏懼。


    兩山峭壁上架了一座簡陋的懸橋,在朔風中搖搖欲墜。懸橋的對麵,雪峰的背風處,是獨門獨戶的茅舍院子,木門半敞,門前坐了一個老人。他坐在厚實的氈毯上,頭撐開一張巨大的油傘,麵前置一張條桌,條桌上有溫好的酒。


    兩人都沒有再什麽,老人舉錫杯飲盡了杯中的剩酒,轉過身去。他沒有站起來,是以雙臂撐起身子轉身的,誰都可以看出那雙虛軟的雙腿已經斷了。院子裏黑巾覆麵的下人們踏雪而出,他們的步伐輕飄,踏在雪上無聲無息。兩個下人以扛轎托起了老人,第三人收起油傘和條桌。院門砰地閉合,自始至終沒有人再看少年人一眼,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


    過了許久,少年抬起頭看了一眼懸橋對麵那扇透風的門,而後坐下來從懷裏摸出冷硬的麵餅嚼了一口,拾起腳下的壇子。壇子裏的水已經封凍,他拾起身邊的一塊石頭,一下一下砸在壇口的封冰上,直到砸開了一個裂縫。他湊在那個裂縫上飲了一口冰水,把麵餅的渣子灌了下去,胸口透寒,像是血都冷了。


    他這樣嚼了幾口,灌了幾口水,又站了起來,默默地麵對著那道懸橋。


    雪又下了起來,綿綿密密沒有盡頭。從門縫裏看去,他的身影漸漸被暮色和雪花吞沒了。


    “今夜的雪,會下得更大吧?”老人喃喃地著回頭。


    侍從們默默地跪在他的身後沒有出聲,一身身的黑衣,像是夜色中的梟鳥。老人也沒有期望他們回答,他知道這些人都沒有舌頭。


    “你怎麽還未回去?”


    “我等著先生回心轉意。”


    “我為何要回心轉意?你和我素不相識,你折磨自己,跟我又有什麽關係?”


    “我有誠心。”


    “世上有誠心的不隻你一個。”


    “我比他們都有誠心。”


    老人笑了笑,仍舊坐在油傘下飲酒。


    第三天的早晨,雪停了,懸橋前的一樹老梅靜悄悄地開放,在皚皚的銀白中紅得驚心動魄。老人就坐在懸橋的對麵飲酒,遙遙地賞著梅花,看著風裏偶爾有細瑣的輕紅飄落。比梅花更紅的是少年人的血,他垂手立在那裏,手上裹著布條,布條是從他的衣襟上撕下來的,血跡滲出來把它染得通紅。山風寒冷而幹燥,他的手先是腫脹,再是裂開,滿是斑斑的血汙。他清秀的麵孔也腫脹起來,看著有些滑稽。隻是那股神色還沒有變,他修長的眉宇上沾滿雪粉,斜斜地飛揚著。


    侍從們又抬著老人回去了,少年人從懷裏掏出剩下的麵餅,還有兩張。


    “一天吃一張還能撐兩天,一天吃半張就是四天。”他的聲音嘶啞得連自己也難以分辨,就這樣他還扯著幹裂的嘴唇,笑了起來。


    早已沒有水了,他用滿是血汙的手捧起積雪,合著麵餅一起吞了下去。他用力地咀嚼著,麻木的嘴唇分不清麵餅和冰雪,都像是些細的刀片。


    他又站了起來,默默地對著懸橋,天漸漸地黑了。


    “你真是固執。”


    “求先生傳我以屠龍之術。”


    “你怎麽知道我有屠龍之術?”


    “我聽過先生的事情。先生的行跡,我已經找了很久。”


    “你知道什麽是屠龍之術?”


    “知道。”


    “那你以為我會教你?”


    “我可以等。”


    “等不了多久了,你就要死了。”


    老人揚了揚手,侍從們悄無聲息地抬著扛轎出來。這次老人沒有在門口設油傘桌和溫酒,天氣愈的寒了,狂烈的大風從深穀裏麵急地穿過,像是北方大山中誇父巨人的吼叫,而後倒卷起來。那株紅梅已經零落了,花瓣被一層又一層的積雪覆蓋,隻剩下殘枝橫在那裏,烏森森的有如鬼爪。


    最後半塊麵餅吃完了,腹中像是被刀子寸寸地切著。少年人坐在冰雪中使勁地揉著自己的腿和胳膊,他現在不敢站著不動,總是不停地揉著自己的手腳。他知道不揉的話也許手腳就凍掉了,他不想成為一個沒手沒腳的人,他將來還要走很長的路。


    他努力地想要再笑一下鼓勵自己,但是他忽然現自己笑不出來了,他的麵孔痙攣著,麵頰的肌肉在寒風中已經僵死。


    老人揚手,黑衣侍從們把扛轎止在屋簷下。


    “一個孩子,知道得太多了,”老人抬起頭,僅剩的一隻眼睛裏帶著刺人的寒光,“殺了他!”


    沒有人回答他,黑衣侍從們默默地扛著轎子進了茅舍。


    大海的聲音回到了耳邊,他再次聽見漲潮的海浪卷了上來,像是很遠處的雷鳴。


    他努力地伸出手去,要觸摸溫暖的海潮,海水從指間流過,溫暖而舒適。他側過頭去就枕上了沙灘,被海浪衝來的寄居蟹在他背上吐著泡泡,有人撫摸著他的頭,熟悉的笑聲如此的遙遠而又清晰。


    “我昨天看見鮫人的城鎮,他們又漂回來了。”


    “領航的祭司已經老了,她的身體開始幹枯。”


    “真害怕,很多年以後是不是我也會那樣?但是真奇怪,她的笑容還是像年輕時那樣,那樣的快樂,好像不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我想要追著他們泅泳,她對我洋流在大海的深處咆哮著衝過珊瑚洞,比天上最強烈的風都要強烈許多……”


    “你會不會跟我一起來?”


    萬籟俱寂。


    他睜開眼睛,銀一樣冷的淒寒的圓月掛在老梅樹的梢頭,他半身埋在雪裏,沒有笑聲,隻有風聲,沒有海水,隻有刺寒的雪。自己剛才睡了過去,少年人驚恐起來,他知道自己睡了就會死去。他掙紮著想爬起來,可是全身都已經僵死,隻有心底的熱氣似乎還剩那麽一絲,他仰麵躺在那裏,看見夜空中漆黑的大鳥掠過,似乎是看中了他這份僵死的食物。


    “如果那樣死,也好啊,”他在心裏對自己,“為什麽又要醒來?”


    笑聲響起,他驚訝地側過耳朵去。確實是笑聲,但是並不是夢裏那個熟悉的聲音,而像是夜風穿過樹林,或者笑的是梟鳥。那種怪異的笑聲像是某個人從胸腔裏出來的,忽東忽西,辨不清方向。起初似乎很遠的笑聲最後匯集在他的周圍,他努力扭頭去看,卻看不見人。恐懼爆出來,他覺得自己像是被看不見的惡鬼圍住了,他們要拉扯自己的靈魂,然後把自己分開吞噬。


    “還不能死!還不能死!”他對自己,他拚命地要動,身體裏又有種疲憊讓他想永遠地躺下。


    幾道銀色的弧光忽然在他眼前掠過,他心裏一動,終於看見了人。是那些黑衣的侍從們,此刻他們都蜷伏在地下,如同食腐的豺狗,所以不易現。他們隻露出兩隻眼睛,眼睛裏卻不是白天忠誠默然的模樣,而滿是對於殺人的喜悅。那根本就不像是人的眼神,三個侍從蜷伏著身子,手持邪異的刀在他身上比劃,像是要將他分切成碎片吃掉。


    少年明白自己的錯誤,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這些秘密透露出去,震動的不隻是這個深山的鎮,而是東6,或者整個九州。如果老人不收他為徒,那麽就隻能殺掉他。


    而老人已經做了決定。


    黑衣的侍從們胸腔裏出的低笑忽然消失,不約而同地,他們搶身上前,高高舉起手中的邪刀!


    靜悄悄的峰忽然被一個聲音填滿了,侍從們手中的刀也為之一頓。


    那是少年的吼叫,將死前,他用他已經僵硬的喉嚨吼出來的話:


    “我叫項空月!”


    “我從很遠的地方來!”


    “我想侍奉先生箕帚,從先生學屠龍之術!”


    “我不能死!我還有很多心願!”


    沒人敢想象這個僵死的人還能出這樣的聲音,那簡直是咆哮。誰也不知道這個少年人最後這些到底是想表達什麽,他根本無視於那些邪刀,而隻是瞪大眼睛看著天空,眼淚從兩邊的麵頰滑落。


    寂靜。


    侍從們交換著眼神,名叫項空月的少年已經失去了聲音。那扇漏風的柴扉被人大力地推開,吱呀吱呀亂響,老人靜靜地坐在門內。


    “你叫什麽名字?”


    “項空月。”


    “從哪裏來?”


    “很遠的地方。”


    “為何不辭長路?”


    “望能持箕帚,侍奉先生。”


    “侍奉於我又如何?”


    “望能從先生學屠龍之術。”


    “那,跟我來吧!”


    當黑衣侍從們以扛轎抬著項空月走進那扇門的時候,老人默默地看了他一眼,項空月隻有對以眼神,他已經不出話來。


    “我很想殺了你,不過你得對,你確實是比別人都有誠心。那麽你就是我要等的人,我已經等了你許多年!”


    [正卷歌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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