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原野上,炬石車暫時停止了投射,殤陽關上密集投放的箭雨也忽然終止。


    距離城牆五百步結陣防禦的步卒謹慎地回撤,休國名震東6的長弓射手“紫荊長射”此時已經列隊在最前方,他們身前豎起防禦的木柵欄。射手們虛引著長弓,將全部利箭插在身旁的泥土裏,以便隨時取用。他們每一個人都在從軍的第一天領到一張精致的長弓,除非意外損壞,這張長弓紫荊木製的長弓將跟隨他們直到退役或者戰死。他們精心調製和保養自己的弓,給弓弦上油,每日要練習射一百支以上的箭,以確保能夠熟悉自己的弓,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指。紫荊木弓的射程可以達到令人驚歎的三百餘步,力量仍然足以貫穿鐵甲。這些驕傲的射手沉默的等待著,他們的眼神銳利如鷹,緊盯著燃燒的城門。


    射手們以眼角的餘光對視,周圍靜得如死,仿佛能聽見同袍劇烈的心跳聲。


    下唐軍的戰士們高舉起手掌厚、一人高的鍛鐵巨盾,遮擋在頭,一個方陣緩緩地向著殤陽關下推進。方陣中是被一百二十人推動的攻城器械犀角衝,這件以整根巨木製成擊槌的巨大武器行進中出輪軸滾動的隆隆聲,擊槌上鑲嵌了生鐵鑄造的巨大槌頭,尖銳如同犀牛的巨角。


    任何城門都會在這件改良的巨型武器前崩潰為碎片,即便是用生鐵鑄成的天啟城門。而巨盾組成一張龜殼般的防禦,羽箭無法傷害盾下推動犀角衝的戰士們,唯一的威脅是城上砸下數百斤的巨石或者木雷。可怕的重量可以把盾牌下的人壓成肉泥。


    紫荊長射仰天半引長弓,準備對著一切威脅犀角衝的敵人放箭,下唐軍的戰士們則混雜在紫荊長射最前鋒的隊伍裏,用帶著木柄的鐵鉤扯動床弩的鋼弦,在張開的巨弩上安置並排的鐵大箭,每一支均有一人的長度,所有的大箭呼嘯著離弦的時候,短時間內任何一段城牆的上方將無人敢於露頭。


    犀角衝緩慢地接近,它銳利的長角會突破殤陽關已經脆薄如紙的防禦,剩下的將隻有短刀相見,近身搏殺。


    而離軍沒有動靜,不見箭雨投射,更沒有令人擔心的滾木和巨石投擲下來,被烈火煆燒著的城頭上似乎已經空無一人,雷烈之花的大旗早已降了下去。犀角衝到達了城門下,戰士們用數十根長繩拉動被鐵鏈吊著的巨槌,而後一齊放鬆,數千斤的巨槌轟擊在城門上,城門出一聲就要迸裂般的巨響,艱難的挺住了。戰士們沒有放棄,再次拉動長繩,而後又一次釋放巨槌。這一次的轟擊取得了效果,鋒銳的犀角刺入裹了熟鐵的巨門之中,整個城門震動著,城牆上也落下簌簌的石灰。


    犀角衝一再地動轟擊,它的周圍是二百五十名高舉巨盾的戰士保衛著它,城門的崩壞隻是時間問題。


    息轅湊近叔叔身邊:“再有幾擊,城門勢必倒塌,離公大概沒有想到我們會把這種沉重的東西帶到殤陽關下來吧?”


    息衍抽著煙,搖搖頭:“軍械是道,戰爭是用人來打的。”


    仿佛應他的話,殤陽關中的平靜忽然破裂了,一陣陣低沉的吼聲傳了出來,有如一隻遠古的巨獸在黑暗中咆哮。操縱犀角衝的一個方陣的戰士愣了一瞬,每個人心裏都不約而同的升起一種恐懼,仿佛那隻巨獸正在掙脫鋼鐵的枷鎖,它已經按捺不住血管裏流淌的凶性,隨時都會衝出來撕咬。吼聲一陣強過一陣,幾欲摧破城牆!


    聯軍諸位將領都立馬在一處,六麵戰旗匯聚,將軍們沉默地彼此對看。


    “離軍是要出城決戰。”古月衣低聲讚歎,“白大將軍謀略過人,在這樣強風的天氣下,三十萬斤木柴被拋進殤陽關裏,他們果然不能忍受濃煙。”


    “出城?”息轅臉色變了變,“那我們該當立刻撤回犀角衝!離軍出城,我們區區一個方陣立刻就被吞掉了!”


    息衍按了按侄兒的肩膀:“來不及了,那個方陣本就是派出去試探的,戰場上這樣的一隊人,生存的機會原本不大。就讓他們砸開殤陽關的城門,完成任務吧。”


    白毅默然,手持一根竹簫,應和著殤陽關裏傳來的吼聲,一下下敲打著馬鞍。


    “以赤旅的悍勇,出城決戰我們未必有必勝的機會。我們逼出了野獸,可是野獸也凶性大,白大將軍不怕我們雙方兩敗俱傷?”費安冷冷地道。


    “費將軍還是對我事先沒有告知攻城的時間,卻忽然動而不悅吧?”白毅於馬鞍上欠身,淡淡地道,“不過這個驅趕野獸出洞的辦法委實太容易防禦,他們如果在城裏準備了足夠的水,三十萬斤木柴的火很快就可以被澆滅,所以兵家計謀,重在出人意料,請費將軍見諒。深夜還要勞動諸位將軍助我攻城,白毅在這裏謝罪。”


    “現在這些已經晚了吧?”岡無畏麵無表情,“我在巨鹿原上曾經看見赤旅衝鋒,我們的射手遠遠不足,他們必然以步卒衝在前方,步卒可以持盾,目標又,不如騎兵容易殺傷。白大將軍想必已經做了充分的準備。”


    白毅微微頭:“我已經準備好了。我還準備了一桌筵席,諸位將軍,我們不如登高觀戰。諸位將軍都是東6的名將,沒有必要在這裏舍身衝殺。”


    程奎狠狠地皺了皺眉,他血戰成名,素來領兵在前,也以為領軍之人若要服眾,必須衝鋒在前,可是也不便和白毅辯駁。


    “請!”白毅比了一個手勢,調轉馬頭離去。他所去的地方,十萬聯軍巨大的中陣處,已經豎立了一座高聳的木塔樓。


    諸位將軍均是看著他的背影,彼此間對看了一眼,紛紛拍馬跟在白毅背後。沒有人喜歡此刻白毅的冷傲,可是東6第一名將的威嚴和聯軍主帥的身份,都讓他們難以抗拒白毅的邀請。這也是他們來到這裏那麽多日子,第一次感覺到白毅的鋒芒,他還是那樣靜靜的不怎麽話,但是平靜中蘊含著一股咄咄逼人


    息衍卻還立馬在墨旗下,緩緩地抽著煙,眯起眼睛去眺望。息轅帶馬接近叔叔的身邊。


    “叔叔,還有什麽要吩咐?”息轅低聲道。


    “不要正麵抗拒赤旅雷騎,隻需要立起木城樓防禦,你手下是疲弱之兵,不堪與獅虎為敵。”息衍也不看他,長長地噴出一口煙來,“和離公那次遭遇你是被迫掌令,這一次卻真的要你指揮大軍對戰,做得漂亮些。”


    “是!”


    “但是注意離軍突圍的隊,如果在其中找到公主的蹤跡,那麽拚死也要攔下那支隊伍!”


    “是!”


    “若不能救下她,便不要管她,但是不能讓離軍帶著她離開這裏!”息衍扭頭看著侄兒。


    息轅打了一個寒噤:“叔叔是?”


    “真是個傻子,我得很明白了,你卻沒有領悟。”息衍拍了拍侄兒的頭盔,聲音低沉,“那個公主可能是帝女,我們來這裏,一半是為了她。讓她落在離軍的手裏,有無窮無盡的隱患,帝都那麽感興趣她,未必不是想看見一個有喜皇帝血脈的女皇帝。寧願讓她死了,也不能落在離國手中。”


    息轅看著叔叔,呆呆地不知怎麽回答。


    “兵法,是詭道,政局更是如此,”息衍掉轉馬頭離去,“戰場之外,多少陰謀,都是不可以告人的。”


    犀角衝又開始了轟擊。


    殤陽關高大的城門在熊熊烈火和大力椎擊下早已扭曲變形,紅熱的鐵條和燃燒的木屑紛紛落了下來,城外成千上萬人的目光都匯聚在這座城門上。


    轟然一聲,犀角衝蕩進了城門裏,沉重的大門帶著烈火分崩離析,燃燒的巨木重重地砸在地上,濺起無數的火星,有如地獄之門洞開。聯軍戰士們剛剛要叫好,卻看見了熊熊火焰中一聲雄渾的馬嘶,一匹駿馬黑色的剪影高跳起來,就像是火中生出的怪獸。


    它落在那張龜殼一樣的防禦上,四蹄帶著上千斤的力量。高舉著盾牌的戰士們無法負荷這樣的重壓,立刻倒下,被自己的盾牌壓斷了骨骼。可是駿馬卻不停息,它踏著那層不斷崩潰的盾牌防禦高地前行,所帶之處一片哀嚎。馬背上的武士揮舞九尺長的巨刀在馬側橫掃,他僅僅用了一刀,切斷了吊起巨槌的四根粗大鐵鏈。數千斤的巨木大槌砸在方陣正中央,數十人瞬時身亡,整個方陣分崩離析。


    跟隨在馬後出城的赤旅戰士們呼吼著用戰刀在驚恐的下唐戰士們身上砍殺。這些訓練有素的殺人者完全不是下唐的士兵所能抗拒的,每次都隻是過麵一刀,下唐戰士也揮刀,但是慢了一步對方的蠻刀已經切開了他們的喉嚨,或者他們舉起盾牌,盾牌便被蠻刀沉重的力量砸偏,再一刀依舊是斬斷了喉嚨。遠處觀望的聯軍戰士已經不能做任何事,他們甚至忘記了射箭雨和床弩,他們眼睜睜地看著那支血色衣甲的軍隊的推進,像是越州南部森林裏火紅色的巨蟻群,它們所到的地方,瞬間就被死亡的紅色覆蓋。


    僅僅是轉眼的功夫,數百名黑衣下唐戰士便消失在了紅色裏,赤旅戰士們踩著他們的屍體潮水般緩緩出城。


    當先的赤紅色烈馬低聲嘶吼著站在最前方,夾雜在赤旅中,成千上萬的雷騎跟在赤色烈馬後排隊,千萬人一齊以兵器敲擊馬鞍,低聲呼喝。此時,南向的其餘四個城門竟然一起洞開,無數赤紅色的身影大踏步地湧出了殤陽關。


    殤陽關設計的時候就是十個城門,東西向是雷眼山和鎖河山對峙,所以並無城門,而南北向各有五個。兩萬軍馬如果從一個城門列陣出城,至少也要半個時辰才能全部出關,所以嬴無翳下令五門齊開,離軍在城外匯集的度頓時增加了四倍。


    此刻的殤陽關就像是一座水閘,拉開來,放出的是赤紅色的潮水,無人敢中途截擊這股赤潮。聯軍一側靜得令人心悸,所有人緊握兵器,眼睜睜地看著這支赤紅色的軍隊在城牆外有條不紊的列隊排陣,打起一麵又一麵的赤旗。


    終於所有的離軍戰士都出城了,赤旗飛揚,火光吞吐,雙方的陣營從未在這麽近的距離上全體列陣對抗。沒有人敢於輕動,也沒有人再能回退。


    紫荊長射的弓箭手們挽著強弓,臂力已衰。但是副將的令旗久久沒有揮下,離軍那股冰冷的氣焰仿佛一堵巨牆橫在麵前,箭在弦上始終沒有出。


    絕對的寂靜中,可以聽見火把劈裏啪啦燃燒的聲音。手心的汗水沿著長弓緩緩滴落,“啪”的打在腳麵上。


    有人打了個哆嗦。


    一枝羽箭脫離了弓箭手的控製,直射對麵離國的赤色大陣!


    殤陽關中,老人立馬在高處,站在重重火焰中。火光照在他的黑袍上,一層紅光如水波一樣流動,黑衣從者們跟在他的身後。


    烈火在燃燒,濃重的黑煙騰空而起,老人的長袍逆風飛揚,掃過火焰,卻不燃燒。火焰仿佛畏懼他,黑袍掃過的地方,火焰便低迷下去。那匹被蒙著眼睛的黑馬也不畏懼火光,它沉默地站著,像是黑曜石的雕塑似的。千萬人的咆哮忽然爆開,從遠處如潮水般撲來。老人緩緩地張開雙臂,像是要去擁抱無限廣闊的天空。


    “開始了!這亂世的火,燒得真是絢麗。”他用低沉的聲音唱頌著。


    他回頭看向四名從者中的一人,那名從者緩步出列,來到老人的馬前跪下。老人以手按在他的頭:“我的孩子,神的威光與你同在,你的魂將不朽,永遠行走在天空上,與星辰同命。”


    從者拜服下去親吻老人黑袍下踩著馬鐙的鞋子。


    隨即他抽出自己腰畔的短佩刀,從臂上方紮入,貫穿了整個臂。血從刀鋒流了下來,他手中早已握著一隻白色的瓷瓶,他以瓷瓶盛了自己的鮮血,恭恭敬敬地捧上去,放在了老人的腳下。


    “去吧,”老人低聲道,“極大的功勳在等待著你。”


    從者轉頭穿過火焰,大步離去。老人在黑馬脖子上拍了一掌,帶著剩下的三名從者離去。和離軍出城的方向相反,他們去向北方,帝都天啟城所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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