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次聽說有夜叉做“保家仙”的,於是府城內不少能走動的,都過來看看小陳相公家的行情。


    畢竟也算是奇事了。


    而且是諸多奇事攪合在一起,讓人嘖嘖稱奇。


    “父慈子孝卻要分家,隻是一奇。”


    “男大未婚獨立門戶,這是二奇。”


    “勾欄巨嫖卻要收手,這是三奇。”


    “供個‘保家仙’,非妖非鬼非精非怪,偏是個夜叉,這是四奇。”


    一群麻雀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吵得獨臂夜叉大白天不得安生,衝出堂屋就是吼道:“你們這群嘴碎的個兒小的毛色灰裏帶黑黑裏帶白的,都給老子滾!夜叉怎麽了?夜叉吃你家的米了?!老子樂意!老子樂意——”


    “急了急了,誰還不是個‘保家仙’,你個夜叉急什麽?急著吃人肉還是喝人血?說兩句怎麽了?你不少肉也不掉毛,寒冬臘月還上火,你是家裏沒柴火還是卻熱火?”


    小麻雀們嘰裏呱啦說了一通,獨臂夜叉更是大怒,抄起地上一把雪,捏圓了就砸,嘴裏還大吼,“老子就沒吃過人肉喝過人血,就你們這群賊搓鳥在這兒嚼騷,滾!滾——”


    “嘿!你個夜叉不吃人肉不喝人血,你是天生的膽兒小啊。難怪隻能過來做個‘保家仙’……”


    “……”


    夜叉怒不可遏,心說這群小麻雀可真是太討厭了!


    “你們再猖狂,小心我登門拜訪!嚇得你全家不安寧——”


    這般吼了之後,麻雀們終於閉了嘴,趕緊回家,免得被夜叉惦記上。


    “哼!”


    將手中的雪球一扔,夜叉就在屋子裏轉悠,成了“保家仙”之後,它直接就隱身了,在門口看了看,“陳宅”兩個字的匾額有些歪,於是上去扶了扶,扶正之後,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嗯,不錯。”


    忽地聽到身後無比熱鬧,他便扭頭看去,見車水馬龍攤位無數,叫賣小販各有口音,攤位上擺滿了各種物事。


    人間司空見慣的場景,它其實當真不曾見過,妖怪集市反而去得多一些。


    “噢……”


    張大了嘴巴,夜叉像是看到了奇景一樣,眼睛瞪得大大的,它也時常聽說一些大妖卷戀人間,結婚生子的都有。


    那人間的煙火氣,就是三界最神奇的東西。


    隻因萬事萬物的描述,都來人族的集體智慧,沒有了人族,很多傳說都是煙消雲散。


    像人族這般喜歡記敘的種族,太少見了。


    即便有,卻又不像人族那樣會描繪出無數種可能的故事。


    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狐狸精怪、恩怨情仇……


    一段曆史,一個片段,一個畫麵,甚至一句話,都有可能在時光長河中瞬間記錄。


    小人物的目光,看到波瀾壯闊的曆史瞬間,也會用自己的方式在記錄。


    可以是一首詩,一幅畫,一個圖形,一個公式……


    無數種族的大能、有識之士,不是不想複現人族的這個特質,然而做不到。


    究其原因,隻有一個,人族可以用理智戰勝欲望。


    而這一份理智,可以是包含無數複雜感情的混合體,有無數英雄豪傑,可以為了拯救一個遠不如他的人,獻出自己的生命。


    這就是“正義”的理智原則,戰勝了求生欲。


    這種理智,同樣是不理智,諸多種族無法理解,也就越發地具備吸引力。


    “正義”之類的原則,是人族自己給自己的枷鎖,這世上的枷鎖,本該都是讓人唾棄的,且是沉重的,然而人族卻為之大唱讚歌。


    無數個時代過去,並非每一個人族成員都會秉承“正義”,但是,絕不會吝嗇讚歌。


    夜叉懵懵懂懂,以前不理解的東西,看著街巷的景致,它深吸一口氣,豁然開朗。


    正自覺頗有感悟,忽地聽到庭院內傳來聲音:“老爺!您都伏桉疾書一個上午了,歇歇吧,秋闈還早呢,吃了飯再努力,也不遲啊。”


    夜叉一聽,頓時滿意,連連點頭:“這陳孟男以前是個浪蕩敗家子,如今知道用功讀書,堪稱‘浪子回頭’。”


    邁步而入,湊到書房窗前張望,就見陳孟男還在奮筆疾書,隔間桌子上,飯菜都已經涼了。


    如此用功,怎能不讓夜叉欣慰?


    有了這讀書的勁頭,自己再想辦法暗中幫忙,怎地也要考個解首!


    隻是夜叉突然一愣:不對啊,陳孟男不是跟魏大象一樣,都是明算科的麽?他這奮筆疾書寫個甚麽?!


    伸著脖子往裏麵看,陳孟男隻覺得窗戶有風,也看不見夜叉,就打算關窗。


    然而夜叉才瞄了一眼,嘴都要氣歪了,青麵獠牙變成個鐵青的麵皮歪斜的獠牙!


    “……陳大官人抖了抖袖口,一臉淫笑,衝芝娘低聲道:小娘子,你也不想我帶人找謝大郎逼債吧……”


    “……芝娘嗚咽啜泣,幾欲自盡,然則想到愛郎前程,無奈之下……”


    “……好娘子,羅裳褪去,當真是膚若凝脂、香腮似雪,陳大官人見狀,哪裏還忍得住,當即撩起衣擺,一手扶著細長嬌娥玉足,一手……”


    可惡!!!!


    夜叉勃然大怒,將這淫詞浪語直接撕了個幹淨!!


    它明明記得陳孟男可是跟魏大象指天發誓,說是再也不嫖!


    嗯?!


    呃……


    好像這事兒也的確不算嫖。


    可總覺得哪裏不對啊。


    陳孟男正關窗戶呢,忽然見桌上的稿子突然碎了,頓時叫道:“這甚麽怪風!把我的營生都毀了!”


    趕緊把紙片兒重新貼合,完事兒之後,陳孟男這才美滋滋地談了談稿子:“有了這物事,找個書店印上幾套,這營生不就妥了麽。”


    說著,陳孟男找了算盤劈裏啪啦撥打起來:“這千字兩文錢,會不會低了一些?不過我是新人,低一些倒也無妨。一日寫個萬字,二十文就有了。且先混個溫飽,等勾住了看客,我再於要緊之處戛然而止……嘿嘿,料想那老板不提價也得提價。”


    “……”


    夜叉看得無語,聽得麻木,這人啊……搞不懂他們意思!


    還別說,陳孟男一番喬裝打扮外出販賣文字,唯恐被人認出來,普寧坊有個書店專做之類的雜文,讓陳孟男留個住址,陳孟男都不肯,隻說先掛賬,過幾天一並算錢。


    至於姓甚名誰,概不透露,隻留下“四奇散人”的諢號。


    全程跟著的夜叉徹底麻了,原本的青苗獠牙,因為幾次麵部抽搐,竟是柔和了不少。


    回到“陳宅”,它都不知道自己這算個啥,是福還是禍?


    連著幾天,陳孟男都是供稿過萬,掛賬也有一百文沒有取。


    那書店老板也是狡猾,得了陳孟男的稿子,便讓本家的說書人先在酒肆中試試水,好評如潮!


    夜叉在夜裏外出遛彎兒,見坊內酒肆竟然這般熱鬧,說的還是自己東家的故事,頓時沒忍住,半夜裏現了形,提醒陳孟男道:“你那文字被說書的拿去討賞了!”


    “哎喲臥槽!你嚇死個人啊你,從來隻有紅袖添香的,偏我倒黴,夜叉添香!呸呸呸,大吉大利,你要是沒事幹,倒夜香去,休要來聒噪。”


    “你!”


    夜叉大怒,“我好心提醒你,別人說書一晚上討了三兩多的賞錢!”


    “你懂個屁,這叫放長線釣大魚,我要緊的時候拿捏一下,什麽三兩多,讓那老板討三十兩都沒問題。”


    “……”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我嫖了那麽多年,燈紅酒綠之地什麽小姐沒見過?那些窮酸書生寫來寫去就是才子佳人,誰愛看個鳥。我這兒都是真的!不論是神情、姿態、膚色、身材、姿勢……害,跟你個夜叉說這些,不就是對牛彈琴?!”


    “你差點給牛做鬼夫!”


    “還別說,牛姑娘壯是壯了些,可未必沒有滋味……”


    說著,陳孟男下意識伸出舌頭舔了一圈嘴唇,看得夜叉直接一哆嗦。


    這是個什麽鳥人!


    “沒見識,我跟白兄立下大宏願,要決戰京城,橫掃夏邑。待大夏無處可嫖,必將遊離各州,嫖盡三界萬族!”


    “……”


    夜叉張大了嘴巴,它不知道該誇還是罵。


    要說誇吧,他幹得那就不是人事兒!


    要說罵……這勇氣、魄力,有一黑一,它“陸地夜叉”做不到……


    “哎,你們夜叉族,雌雄公母可有美醜之分?”


    “夜叉眼中,無甚美醜,隻有好吃不好吃。”


    “啊吔!這也忒無趣了一些。若如此,別家種族,可有佳麗?”


    “若說人間王侯,倒也有中意的,羅刹族的女子,在王侯眼中,大多絕美。”


    “他日若有機緣,還勞煩您多多引薦……我這就去給您上柱香。”


    “……”


    見陳孟男真的去恭恭敬敬上了一炷香,夜叉本以為他是隨口那麽一說,結果鼻子一嗅,滿滿的香氣。


    這是誠心誠意有所求。


    我的天……


    夜叉忽然有些惶恐,隻因陳孟男不像是明年就要死的,可它已經不想在這個家呆到明年。


    保這個陳家,將來傳揚出去,它成什麽了?


    給東家牽線搭橋的皮條客?!


    “就這麽說定了啊,到時候遇見中意的,您給做個介紹,好處斷不會少了您的……”


    “……”


    陳孟男不再理會夜叉,繼續奮筆疾書,如今開門立戶了,自己是一家之主,必須得有進項啊。


    不賺錢養家湖口,不活下去,將來白兄身體複原了,自己總不能出去玩個小姐,還得兄弟掏錢支付嫖資吧?!


    這好嗎?這不好。


    好男兒誌在四方,大丈夫當能屈能伸能軟能硬。


    “我給你磨墨。”


    “有勞。”


    房間內很是沉悶,唯有夜叉的磨墨聲,還有陳孟男廢寢忘食奮筆疾書的簌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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