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湘蓮說得沒錯,朝廷的風向的確在發生微妙的變化,對南京那邊的態度越發曖昧。


    尤其是眼見得談判似乎進入了正軌,避免戰事擴大,保證江南免遭戰火茶毒,似乎成了心照不宣的一致觀點。讓馮紫英感到煩躁的是,這和南京談判的進展快慢,還要取決於對整個京中軍權整肅的節奏快慢。


    也就是說,隻有當朝廷覺得已經對京營和上三親軍取得了絕對控製權,而且還從製度上確立了由內閣和兵部來決定京營和上三親軍武將軍官的人事任免這一製度,恐怕和南京方麵才能達成最後妥協。


    當然,和南京方麵談判並不完全取決於對京中軍權的控製,這隻是一方麵,還有其他諸多條件需要達成一致,但馮紫英覺得可能無論是內閣還是義忠親王那邊都已經做好了妥協的準備。


    一旦和義忠親王那邊達成一致,義忠親王要入繼大統,那大赦必不可少,而且針對的對象肯定就是會包括在南北之戰中的這些武勳貴族們,但朝廷內閣難道會這樣毫無反抗地放任這些險些就要把他們掀翻在地的江南士人和武勤貴族為所欲為?


    這裏邊肯定還有許多要博弈,要妥協,要舍棄,兩邊都一樣,而誰更弱勢,妥協的力度就會更大。


    也許該讓老爹那邊再掀起一波攻勢了,至少可以為西北軍贏得一個好名頭,哪怕西北軍可能麵臨被肢解,但起碼可以獲得一個更好的去處。


    還有就是陳繼先了馮紫英始終覺得這廝肯定有什麽圖謀,而且肯定會在朝廷和南京談判結束之前就有所動作,但他現在還看不準。


    其實也不怪馮紫英,這大周軍隊體係中權力分配和博弈實在太複雜,很多時候沒有定製,以文馭武是個大框架的指導意見,但是在具體運作中,會因為文臣、武將的威信,一支軍隊的曆史和戰鬥意誌,地方周邊形勢,後期保障來源等諸多因素而不一而終,所以陳繼先這支淮揚軍還真的算是異類。


    陳繼先的淮揚軍基本部是來源於京營五軍營,而且基本上沒有變化過,而五軍營一直是京營中戰鬥力最強的,在內喀爾喀人和科爾沁人入侵永平府時,京營出京打仗,陳繼先也沒有把自己基本部一兵一卒派出去,而全是派的雜部,所以這也是三屯營一戰大敗的主因。


    從五軍營到淮揚鎮,陳繼先把五軍營幾乎搬空,淮揚鎮也是在這五軍營主力基礎上組建起來的,尤其是吸納了徐州衛軍,其戰鬥力現在不太好估計,但馮紫英判斷應該不至於太差,畢竟這是陳繼先賴以保命生存的根本。


    馮紫英懷疑陳繼先可能要搞出什麽大事兒來,或許還和自己老爹有些瓜葛,比如突然南下占領南京?但這麽做他想得到什麽?


    朝廷「永不削藩」讓他一直駐紮揚州或者江南的承諾?這可能麽?有用麽?


    或者拖上老爹的西北軍一道,加上牛繼宗的宣府軍和孫紹祖的大同軍就能有更強的說服力?否則就要把整個江南徹底打爛,擄掠洗劫一空?以此威脅朝廷?


    現在還真不好說。


    朝廷有多大的決心和魄力,來承受這種劫難損失?


    義忠親王現在對陳繼先乃至牛繼宗、孫紹祖和王子騰他們究竟還有多大的控製力?


    特別是在得知義忠親王要和朝廷妥協以便入繼大統,會不會出賣他們這些之前替他賣命的武勳,出賣多少,都還是一個未知數,恐怕連義忠親王自己都說不清。


    馮紫英意識到自己仍然還沒有能進入到朝廷最核心層次的痛苦,像朝廷和南京的談判具體談到了哪些關鍵條件,自己一無所知便是張懷昌大概也隻是隱約知曉一些,具體未必清楚。


    齊師也沒有告訴自己,很顯然內閣是有約定的,在條件不成熟的情況下,不對外泄露。


    想


    到這裏,馮紫英也隻能暗自歎息,自己能做的就是盡快把京營和上三親軍控製權確定下來,另外老爹那邊,自己還得要提醒一下,該打一打還是有必要的,莫要因為朝中談判就慌怠了,有時候打一打,也能為自己多掙得一些東西。


    沈宜修注意到自己夫君回來時心事重重的樣子,她沒有直接問起。而是把女兒叫來,陪著夫君一起嬉玩說話。


    三歲的桐娘無疑是家裏最好的開心果,每一次馮紫英隻有看到女兒在自己膝邊,心中便是歡喜無限一切煩擾都丟在一邊。


    桐娘天真爛漫,小孩子無憂無慮,那雙烏黑澄澈的眼瞳隻要往馮紫英臉上一看,馮紫英心中就再無煩擾畏懼。看著丈夫抱著女兒各種討好逗弄的情形,沈宜修內心也是既高興,但有還有些不滿足。


    丈夫對女兒的寵愛是不問可知的,但是自己畢竟還沒能生下男嗣,而且整個三房裏,二房三房都有了男嗣,唯獨長房還沒有。


    尤二姐尤三姐看那模樣應該是能生養的,但為何卻遲遲沒有動靜,自己肚子也是,這讓沈宜修還是有些著忙。好在二房三房都是庶出,薛寶釵和林黛玉也是沒有動靜,不過惜春的事情也許該早一些考慮了,唯一障礙就是賈家的附逆罪名尚未徹底解除,可能這要等到新皇即位大教天下才能解決。


    「相公可是有心事?」看著丈夫目光一直陪伴著女兒蹣跚而出的身影,沈宜修挨著丈夫坐在身旁的春凳上,輕聲問道。


    「哂,是有些心事,這朝局混沌不清,有些看不明白了。」馮紫英淡淡地道:「朝廷和南京談判宛君恐怕也知曉,具體條件雖然我不知道細節,但是無外乎也就是限製皇權,義忠親王看樣子為了能讓他這一脈入繼大統,多半是要妥協的,朝廷為了保證,所以要控製京中軍權,但雙方談的具體條件如何,卻不清楚。」


    妻子也是官宦出身,嶽丈也是江南士人中的中堅力量,而且妻子對時局觀察力也很敏銳,所以他也不介意和妻子探討。


    「嗯,妾身也聽聞了一些,估摸著可能就是罷相或者解散內閣的權力誰來主導吧,或者還有內閣閣臣設置?」沈宜修很聰慧,對朝中這些情況平素裏耳濡目染,也知曉很清楚。


    「唔,罷相,誰能罷相?皇帝要直接罷相,理論上足可以的,但元熙三十五年之後,就沒有過,最多就是暗示,很多時候都是首輔覺得和皇帝觀念相左,難以再繼續下去,主動辭任,但如果首輔不願意不接受呢?如果閣臣都支持首輔,那皇帝怎麽辦?是不是隻有捏著鼻子認了?其他閣臣反對,加上皇帝不信任?那這個閣臣反對需要多少人,五個閣臣中,首輔自己不算,是不是隻需要兩個閣臣支持,皇帝就可以罷相?」


    馮紫英一連串地問題,讓沈宜修也覺得難以回答。


    皇帝罷相更多的是一個空泛性的說法,但要具體落到實處,就沒有例製了,更沒有一個明確的製度來規範。除了解除首輔職位外,皇帝對閣臣不滿意,怎麽辦?有沒有權力接觸閣臣職位?


    按照慣例,閣臣基本上是內閣原有包括首輔在內的閣臣確定,上奏皇帝認可,然後下令入閣成為閣臣,而一旦入閣成為閣臣,那皇帝再要解除,好像就沒有規製了,以往也有過皇帝不滿某位閣臣,但也一樣都是通過暗示,迫使其主動辭任,從無直接免職的先例,也就是說到底有沒有這個權力也沒有一個明確說法。


    甚至包括整個閣臣的入閣也都還是一些沒有約數的慣例來實現,重臣的推薦,皇帝的認可,然後就入閣,不滿意,那麽暗示或者批評責難,那麽閣臣也就可以選擇辭任,但如果得到同僚們的支持,是不是也可以不辭任,繼續堅持,這也要看雙方博弈結果。


    「相公,你的意思是此番朝廷要和義忠親王就這些問題進行探討?不可能吧?


    」沈宜修有些吃驚,「好像本朝立國以來,不,即便是宋明以來,也從未一個明確規範來約定閣臣的定製吧?」


    馮紫英笑了笑,「這隻是我的一個猜測,但是我覺得朝廷應該有這方麵的一些想法,否則一旦義忠親王登基之後要搞清算,一下子把閣臣和尚書侍郎們全換了,把湯賓尹、繆昌期、顧天峻、賈敬這些人全數弄回來當閣臣,那葉相齊師他們怎麽辦?造反麽?你自己立的皇帝,再來推翻?可能麽?不是自己打臉麽?而且也有違道義吧,我想葉相他們不至於連這一點都想不到。」


    「所以,朝廷要先把京中軍權牢牢操住?」沈宜修間弦歌而知雅意,也笑了起來,「看來內閣諸公他們也並非沒有準備嘛,不過妾身還是覺得,如果挑得太明,會不會讓大家有些難以接受?那義忠親王日後要反悔,或者撕破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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