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紫英看著突然跪倒的甄寶琛,以及緊隨著跪下來叩首的甄寶毓,冷酷地搖搖頭:“這不夠!甄家一切,早就在朝廷手中,無需誰來獻出,至於你二人要侍奉枕席,我一句話,教坊司自然會把你二人送到我府上,所以甄大姑娘,你說的不夠!”


    甄寶琛和甄寶毓幾乎要癱倒在地上,旁邊的李琦也是嚇得全身瑟瑟發抖。


    甄寶琛一隻手撐在地板上,呼吸急促,卻隻是死死盯著馮紫英,她要聽馮紫英嘴裏究竟還要冒出什麽話來。


    馮紫英負手在書桉背後走了兩步,這才走到跪在自己麵前的二人身邊,抬手扶起二女,溫聲道:“看在寶旒和李琦的麵上,我願意幫你,但前提是要我能幫得了你們,你得拿出讓我能去說服孫大人乃至顧閣老他們的東西來,我才能幫得了你們。”


    甄寶琛已經顧不得馮紫英話語裏對自己妹妹冠之以“寶旒”這個閨名的稱呼了,她此時的心思已經完全放在了馮紫英身上,急欲從馮紫英嘴裏得到更有價值的話語。


    “你之前提到的一切都是朝廷隨手可為而得的,所以怎麽能成其為你們甄家的報效態度?”馮紫英見二女不肯起來,就這樣跪坐著,也就懶得再扶,隻是在堂中踱步兩圈,“這不是我要為難你們,但李琦可能已經給你們說了,甄家是萬眾矚目,眾失之的,無數人與之置於死地而後快,這些人是什麽人,甄大姑娘,還有令尊他們難道不知道是誰麽?難道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麽,或者說已經在做什麽了麽?”


    甄寶琛眼中滿是驚懼、疲憊和淒涼,她知道馮紫英所言是真,也知道馮紫英給她的暗示是什麽意思,但是她同樣知道走出這一步,那就意味著甄家會自絕於整個江南士紳,無法回頭。


    馮紫英看著甄寶琛絕望淒楚的目光,心中也有些不忍。


    “甄大姑娘,人無傷虎意,虎有傷人心,當這些人都背後一刀,意欲踩在甄家屍體上來分一勺羹的時候,你們還在糾結於是否對不起他們,我是說你太單純善良,還是你們迂腐愚蠢?這關係到你們甄家上百口人的命運,不是哪一個兩個人的死活,你要搞明白,首先你們得活下去,才能說得上其他!”


    馮紫英的話終於讓甄寶琛清醒了過來,沒錯,首先她得要讓甄家這上百號人能活下去,才能說得上其他,至於出賣也好,背叛也好,這等時候了,不是他出賣你,就是你背叛他,要不就是其他某一個人反殺你,就這麽簡單。


    “可是,馮大人,我們一大家子,最後縱然活下來,日後又該怎麽辦?那些人難道會放過我們?”甄寶琛忍不住囁嚅道。


    馮紫英本來還覺得這個女人有些霸氣決斷的英武,特別是托李琦帶話回來的時候,但是這個時候還是暴露了對方作為女人柔弱的一麵。


    “活下來再說活下來的事兒,如果他們都死絕了,你們還怕什麽?再說了,天下之大,哪裏去不得?非得要在這金陵麽?京師,遼東,東番,南洋,哪裏去不得?”


    馮紫英隨口道。


    京師肯定有風險難度,江南這些人肯定也殺不絕,京師和江南也就隻隔著一條運河,千裏之行,也就是幾日就到,甄家未必敢在京師落腳。


    但遼東呢?東番呢?南洋呢?


    都是另一片天地,隻要敢去,那就是東山再起,重起爐灶也不是不行。


    不過現在想這些都有些為時過早了,隻有先度過眼前的難關,才能說得上其他。


    甄寶琛被馮紫英的話給堵住了。


    江南肯定沒法呆,也不敢呆,南京,揚州,蘇州,杭州這些最適合生活的地方就沒法呆了,但是京師城呢?


    天子腳下,皇城根兒,這些人也許會不敢?


    又或者真如馮紫英所言,都把這些人鏟除得差不多了,還能有幾個人敢膽大妄為?


    這似乎也不是不可能,以這一位的雷霆手段,興許還真有可能把那些人給全數翦除?


    再不濟再說去其他地方,遼東苦寒,東番荒僻,南洋遙遠,都顯得難以接受,可是在關係到性命的時候,恐怕也隻能作一個權衡了。


    見甄寶琛無言以對,馮紫英這才澹澹地道:“好了,甄大姑娘,路我替你指明了,或者你還要我什麽承諾不成?”


    甄寶琛這才抬起頭來,猶豫半晌,終於拿定主意:“馮大人,承諾我們當然希望您能給我們,但是我們也知道這有些過分,我們沒有這個資格,但是這畢竟事關我們甄家這一大家子性命,……”


    馮紫英被氣笑了起來,“甄大姑娘,看來我還真的是給我自己找了一個麻煩事兒啊,那你覺得我該怎麽承諾呢?或者我承諾了,無法做到你又能如何呢?”


    “隻要大人承諾了,我們便信大人,做不做得到,那也是大人的事兒。”甄寶琛一字一句地道。


    沒想到此女對自己口碑的信任比自己還足,這倒是讓馮紫英有些意外,點了點頭:“好,你要我做什麽承諾?”


    “就要大人一句話,大人在我們兌現了我們所能作的一切之後,確保我們一大家子的安全和生計無憂,不管大人如何安排,替我們安排到哪裏,隻要大人這樣一個承諾。”甄寶琛也別無選擇,她也隻能選擇信馮紫英一回。


    好在此人據說口碑極好,連江南這邊不少商賈都對其極為推崇,都說他諾不輕許,故從不負人,能得這樣的公認,就值得一賭了。


    馮紫英深深地看了眼前這個依然跪著抬起頭目光逐漸變得堅定的女子,最終猶豫許久,還是點了點頭:“好,我答應了。”


    聽得馮紫英終於啟口應承,甄寶琛也鬆了一口氣,這才從自己懷中摸出一份厚厚的紙張,雙手遞交給馮紫英。


    馮紫英接過隨意一看,應該是甄家的財產清單,從宅邸、鋪麵、倉房和田莊開始,林林總總幾十頁。


    單單是第一頁,馮紫英就為之咂舌。


    南京城西安門外大街鋪麵兩處,花牌樓鋪麵三處,朱雀街鋪麵兩處,新街口到高井大街的鋪麵五處,單是這鋪麵都多達十餘處,這還隻是南京城裏的。


    馮紫英往後翻了翻,還有京師城、揚州、蘇州、杭州、臨清的,雖然不及南京城裏這麽多,但粗略算了算,甄家單是鋪麵就有四十餘處。


    馮紫英估摸了一下,光是鋪麵估計都得要值三十萬兩銀子左右。


    而宅邸數量也是不少。


    馮紫英翻了翻,南京城中有四處宅邸,幾乎都是大型豪宅,占地麵積很大,地段也好,每一處估計價值都在四五萬兩銀子以上。


    京師城三處宅邸,積慶坊、大時雍坊和南熏坊各一處,有一處馮紫英甚至還有些印象,因為就挨著翰林院,在東長安街緊鄰玉河北橋處的一處大宅,估計要賣的話這地段,這麵積,這建築,估計得六七萬兩銀子。


    揚州、蘇州、杭州也都各有兩三處宅子,估計價格都不菲。


    至於田莊、農莊、山林這一類的更多,馮紫英不好估價,但是看得出,大多集中在金陵、蘇州、湖州、常州、鬆江、徽州這幾府,大小不一,大的一兩千畝也有,小的三五百畝,算下來估摸著這些農莊田莊麵積起碼也得有四五千畝,雖然沒法和新四大家的陶家比,但是這隻是甄家一方麵的資產,應該算數比較小的一塊資產了。


    單單是這三類固定資產,馮紫英大略猜測了一下,應該就在八十萬兩銀子上下浮動。


    至於其他產業,馮紫英粗略瀏覽了一下,不好評估。


    如油坊、香料鋪、糧鋪、綢緞莊、當鋪、首飾行、車馬行、船行、茶莊、南貨鋪,這些林林總總也是十來類,共計幾十家,要麽都是獨家,要麽就是大股東。


    因為不清楚其經營規模如何,隻能看出當初設立或者入股時花費多少,但是經曆了這麽多年,究竟生意如何,價值幾何,都不好判斷。


    不過光是太和銀莊這一塊,馮紫英琢磨著隻怕甄家所占的股本價值就不會低於百萬。


    當然,馮紫英最關心的還是現銀。


    甄家家中存有的現銀,不算多也不算少,三十萬兩,另外還有赤金兩萬兩,也要價值二十萬兩,讓馮紫英沒想到的是甄家居然還在海通銀莊中存有三十萬兩銀子,這太讓馮紫英意外了,自家開有銀莊,卻要在競爭對手那裏匿名存著三十萬兩銀子。


    至於其他零零碎碎的各色古玩家具字畫皮貨這一類的物件也不少,但價格一樣不太好估算,但往低裏說,二十萬兩銀子估計也要值。


    這就是甄家的“誠意”之一。


    馮紫英當然不相信甄家會把自己所有家當都交出來,狡兔三窟,這種豪門大家,豈有不懂這個道理的?


    萬不得已之下,能向自己交出這樣一張清單,已經非常難得了。


    但按照馮紫英的估計,這大概能占到甄家真實財產的七成左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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