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景秋自從兵部尚書轉任都察院左都禦史之後,就顯得沉寂許多了。


    他是早早就被打上了永隆帝“帝黨”的烙印,而他的性格又不像顧秉謙那樣既能伏低做小,又能隨時見風使舵,加上同僚們對他的冷遇,所以資曆雖深,但在都察院的日子並不太好過,尤其是還有一個相當強勢的右都禦史喬應甲。


    像這類朝議,張景秋大部分時候都是抱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心態,冷眼旁觀。


    一直到提及陝西這件的情況,張景秋才忍不住插言。


    原來陝西提刑按察使張鼐和他是同科,也都是南直隸人,隻不過張景秋是應天府人,張鼐是鬆江人,兩人關係一直不錯,哪怕是張景秋被永隆帝招攬,也沒有影響到二人的私誼。


    兩人一直有書信往來,張鼐就在信中經常提及陝西的條件艱苦險惡,土地貧瘠,百姓困於生計,一旦遭遇災害便食不果腹,隻能起來造反。


    他也談到了馮鏗,話語中讚不絕口。


    說馮鏗在擔任陝西巡撫期間,一方麵強力鎮壓叛亂,一方麵也做了不少好事,尤其是將土豆和番薯這兩類作為在陝西大力推廣,極大地改善了陝西尤其是陝北這邊的窮苦農民的果腹問題,才讓這兩年陝西局麵稍稍安定下來。


    但是他也提到陝西民風刁悍,喜好逞勇鬥狠,一旦遇到天災,吃不起飯,便總會有人喜歡登高一呼,引發動蕩。


    現在甘寧二鎮合並成甘寧鎮後主要精力都放下了甘肅寧夏二鎮防地,陝西一旦有事,隻能依靠榆林鎮。


    現在可沒有一個如馮鏗那樣的強勢巡撫能彈壓得住,李騰芳雖然做事不錯,但和馮鏗相比,無論哪方麵都要差一大截。


    正因為張景秋多次和張鼐在書信中談到了陝西的情況,張景秋也清楚現在陝西局麵相當脆弱。


    經曆了大亂之後,沒有三五年的休養生息根本恢複不過來,稍有風吹草動就會起風波,所以必須要榆林鎮在這裏坐鎮。


    因此他才會罕見地主動發聲。


    張景秋的發聲讓大廳內都安靜了一下,一來張景秋是前任兵部尚書,二來張景秋這麽幾年一直保持著沉默,這一次罕見發聲,還是足以讓人重視。


    “景秋,你擔心陝西有事?”葉向高看著張景秋。


    “土默特人素囊部蠢蠢欲動,卜石兔不見兔子不撒鷹,山西局麵未必就讓人放心,稚繩在那裏恐怕還輕易動不得,陝西迭遭大旱,民間窮苦不堪,鋌而走險者大有人在,誰敢說不會又來一場大亂?不休養幾年,這個風險降不下來,所以必須保留榆林鎮這個武力選項。”


    張景秋平靜地建議道。


    “山西鎮怕也不好動,山西局麵方安,一抽調的話,就得要引起動蕩。”李三才一字一句地道:“遼東真的有事的話,隻能看登來鎮的了。”


    這樣一個答桉讓大家心中都沉甸甸的。


    山西陝西都不敢輕動,是真不敢。


    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再要起風波,重新平定下來,不知道要多花多少精力。


    現在要做的就是盡可能地穩住已經漸漸安定下來的地區,然後集中精力將最棘手的北直這一片平定下來。


    至於遼東,現在隻是懷疑,或者說高度懷疑會有事,但畢竟還沒有顯現出來,萬一不是呢?


    “河南現在有些危險,恐怕也要著手才行,魏廣微已經兩度來函提醒,說彰德、衛輝和歸德亂象漸顯,須得要立即予以解決,否則不定會波及到河南麵的洛陽開封。”張懷昌悶聲悶氣地道。


    “懷昌你的意思呢?”葉向高越發焦躁。


    這個首輔當得就沒幾天清靜過,幾乎隔山差五總要冒出來各種事兒,弄得他心力憔悴。


    現在連睡覺他都經常半夜驚醒,然後就睡不著了,隻感覺現在頭發驟然白了許多不說,家中妻妾說皮膚也鬆弛了,臉上老年瘢猛長。


    有時候葉向高也覺得自己當了十多年首輔了,是不是該歇息歇息了,但現在這種時候他卻還不能輕易放下擔子,就算是要放,也得要把這一陣子難關度過才行。


    “江北鎮應該用上,但河南的黃河以北三府實際上是和北直南邊連為一體的,要解決的話,最好統一指揮。”張懷昌眉頭緊皺。


    袁應泰的表現實在太讓人失望了,弄得現在各鎮都是牢騷滿腹,怨氣很大。


    他建議調整袁應泰,換人來主持北直隸軍務,但是內閣一直遲遲沒有回應。


    袁應泰是有些人脈的,李三才力挺不說,葉向高對其印象也不錯,連齊永泰原來也對他很認可,隻不過北直隸這事兒被他搞砸了,現在要易人,那可真的就隻能革職查辦了。


    朝廷的意思都是讓他堅持一下,等到局麵稍好,再來把他換了。


    這個想法不錯,可是誰曾想蒙古人都動了起來,這背後會不會是努爾哈赤在作祟?


    如果是的話,那北直隸就真的成了心腹之患,不迅速解決,將會使得心腹之患和肘腋之患結合起來,釀成不可收拾的局麵。


    “遼東那邊亦早做準備,乘風兄說的沒錯,這樣的動靜不是偶然碰巧,肯定有人在其中穿針引線,建州女真可能性最大,我們得盡早做好應對準備。”張懷昌又建議道。


    “那懷昌的意思是……”其實葉向高也聽出了張懷昌的意思,但他不太想動馮紫英。


    這才剛一年,又要讓馮紫英回來,感覺成了離了馮紫英便做不了事情一般,這未免也太讓人有些不是滋味了。


    “遼東要盡早布局,以防不測,登來鎮要提早做好準備,一旦不利,即刻趕赴遼東,東江鎮尚未建成,劉綎調走,趙率教的表現不盡人意,依我之見,現在就讓登來鎮入遼東更合適。”


    張懷昌遲疑了一下,“不過曹文詔和趙率教素來不睦,我的意思是否可以楊元率薊鎮一部先行入遼,登來鎮接替在北直這邊薊鎮的任務?”


    這樣一搞就有些亂了,但是誰都知道曹文詔和趙率教勢同水火,真要讓曹文詔去遼東,隻怕又要弄得一團糟。


    齊永泰沉吟了一下,建議道:“曹文詔可以安排賀人龍一部去東江,增強毛文龍的力量,從九連城那邊加強壓力,另外這邊可以讓薊鎮一部先行入遼,登來鎮主力接替薊鎮在北直隸這邊的軍務。”


    葉向高不關心這些,他更關心誰來接替袁應泰,誰又去遼東負責?


    “大來不合適在主持北直隸軍務了,再這樣拖下去,情況還會越來越糟糕,河南都有亂起來的跡象了。”顧秉謙接上話:“要不讓大來巡撫山東,飛白到北直主持軍務,馮紫英去遼東?”


    方從哲理解葉向高的擔心,輕輕搖頭:“紫英才去江南一年,現在又要調動他,不太合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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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還顧慮這些做什麽?一切以大局為重,江南就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好地方,馮鏗這種年輕人不讓他們去擔大任,讓他在江南享福,讓稚繩、飛白這些人卻去戰場上拚殺,合適麽?”湯賓尹忍不住插嘴了。


    明知道自己在內閣裏邊說話還不夠分量,但是湯賓尹也要發出自己的聲音。


    馮紫英在江南這一年可謂如魚得水,他得到的消息,一年裏幾乎走了所有府州,與地方士紳商賈都是來往甚密,這讓他感到極度擔心。


    這廝竟然在江南都有如此多的擁躉,商人也就罷了,但是許多士紳似乎也在漸漸向其靠攏,這就不能不讓湯賓尹和繆昌期二人感到恐懼了,連江南老巢都被這家夥給挖空了,他們這些依托江南為根基的士人怎麽混?


    “嘉賓兄所言甚是,馮鏗這種年輕新銳,尤擅軍務,正當讓其擔當大任,他在遼東,在陝西,都曾經表現卓越,遼東人熟地熟,正好可以去再展身手,……”繆昌期也接上話。


    湯謬二人的發聲,也讓葉方李三人都不得不考慮這個建議的可行性了。


    畢竟人家說的大義凜然,情通理順,若是不同意,剛才方從哲那個理由就太牽強了,一切都要服從大局,這是從政者最基本的規矩。


    葉向高想了一想,東江鎮本來就是馮紫英一手籌建的,遼東鎮又是馮唐的老部下,馮紫英上一次遼東大捷就已經在遼東那邊聲望日增,再要去,弄不好就要成為一個李成梁了,哪怕馮紫英是文臣,葉向高也不希望馮家在邊鎮上太過強勢。


    “稚繩現在暫不能動,山西局麵還要穩一穩,若是可以的話讓紫英接替大來,大來接替飛白,飛白去遼東,大家以為如何?”


    葉向高也知道該拿注意了,讓馮紫英暫時負責北直這邊的軍務,等到山西局麵穩定下裏,就讓孫承宗來接替馮紫英,馮紫英最好還是回朝裏,免得在在軍中影響力越來越大。


    葉向高總有一種感覺,這馮紫英倒不像是一個純粹的文臣,哪怕他也是翰林院出身,而且文臣地位也比武人高得多,他走文臣路顯然更有前途。


    但這家夥卻始終喜歡和武人走得太近乎,這不是一個好現象,或許這和他出身武勳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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