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兵怕是沒啥用處,我不知道山東這邊情況如何,但我知道這倭寇一度闖入嘉興一帶,把那水次倉洗劫一空,那一千多漕兵麵對不到三百倭寇便倉皇逃跑,後來那名衛指揮使被軍法處置,但也有人說進了大監之後便被換了人頭,可見這漕兵的情形。”賈雨村連連搖頭,“這臨清磚城裏也有漕兵吧,外城亂成這樣,也沒見他們有啥動靜。沒用。”


    三年前他便是嘉興知府,那漕軍的表現讓他簡直難以忍受,甚至自己被彈劾免官固然有言官攻訐自己為官貪苛的緣故,但也未嚐沒有這件事情的影響。


    當時自己也就是低估了漕兵的孱弱到了這種地步,才會沒有來得及及時組織起巡檢司和鄉兵阻截,釀成大禍,最終被人拿住了把柄。


    一幫子言官禦史借勢把自己給掀翻了,否則以自己作為三甲進士,怎麽也不可能因為些許錢銀常例上的事情就把自己免官了。


    馮紫英見馮佑毫無表情,估摸著賈雨村所言屬實,也有些失望,倒是那薛峻臉色有些異樣,被馮紫英看在眼裏,“薛先生可是有話要說?”


    “呃,若是尋常漕軍倒也罷了,和賈先生所言無異,不過我從清江浦過來時,聽聞漕運總督李督帥正好啟程從淮安北返,我二人先李督帥一步北上,若是論時間,李督帥此時怕是也已經過了濟寧才對。”薛峻見馮紫英似乎還有些不解,便進一步道:“那李督帥隨身帶有一營親軍,想必是和尋常漕軍不一樣的。”


    馮紫英這才明白歸來,原來薛峻的意思竟然是去向那漕運總督求救。


    賈雨村也有些意動,若是能借此機會博得漕運總督青睞,那倒也是一個機遇。


    且不說漕運總督這一職務炙手可熱,按照大周慣例,漕運總督曆來都是由都察院要員兼任。


    都察院曆來是閣臣磨礪之地,一般說來翰林出身的閣臣都會在六部中尤其是上三部和都察院以及六科中打磨一番,方能有資格入圍內閣,而漕運總督所兼任的左右僉都禦史便是其中最佳的鍛煉崗位。


    當然賈雨村這也隻能是幻想一下罷了,這都察院右僉都禦史總管漕運是何等人物,其實自己這等被免官的角色能輕易攀附上的?


    馮佑遲疑了一下,“且不說我們現在如何能出得城去,便是能出得城去,如何能見到,在哪裏能見到那李督帥?就算是能見到那李督帥,李督帥又如何會相信我等言辭?”


    三個問題,馮佑都問到了點子上。


    出城是第一道難題,現在整個臨清城已經被亂匪所占,要想出城,隻怕就要冒著被亂匪捕殺的風險,以這群人中,隻怕除了馮佑一人敢說可以在麵對賊匪是可以僥幸脫身,其他人都隻有束手待斃的份兒。


    第二就是要想見到那李督帥也不容易。


    李督帥現在在哪裏不知道,是不是已經過了濟寧也隻是薛峻的估計,萬一那李督帥就在濟寧城裏逗留呢?


    從臨清到濟寧,再從濟寧引兵來臨清,這一來一往,得多少時間?隻怕不比向那都司求援來的快。


    可以說隻有李督帥過了濟寧到了東昌府聊城這一線,這個設想才算是有價值。


    而且李督帥是正四品大員,二甲進士出身,豈是尋常人可以見得的?


    以在座這群人裏,怕是沒有人有資格能一見對方,賈雨村是個被免官的妄人,薛峻不過是一商人,而馮佑更不過是一介武夫,如何能讓對方一見?


    第三就是如何能說服對方了,哪怕是真的能見到那李督帥,如何能說服對方相信臨清危局?


    而且這漕運總督隻負責漕運安全,並不承擔地方治安,隻要臨清內城不失,三倉不丟,便與他無關,他又如何肯來冒險一搏?


    賈雨村和薛峻都未曾想到這馮佑居然有如此清晰的分析判斷,大為訝異。


    之前他們雖然見識過馮佑的勇武,但是這年頭偃武修文的風氣在大周上下都是如此,文人對武夫素來看不上,所以先前雖然表麵客氣,但是內裏賈雨村是看不上對方的。


    而且對方不過是馮家親隨家仆類的人物,更是不放在眼裏,但這當口的一席話,倒是讓人刮目相看。


    賈雨村沉吟了一下,才緩緩道:“李督帥此人我倒是聽聞過其風評甚好,勇於任事,膽魄極高,若是能麵見闡明原委,未嚐不能博得對方信任,……”


    賈雨村也說得很委婉,成功幾率的確太小,但若是不這樣一說,豈不是在這裏坐以待斃?


    薛峻見賈雨村這般一說,也捋須道:“我也聽聞李督帥和那巡漕禦史喬應甲同行,喬禦史亦是一位嫉惡如仇之人,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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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紫英也一直考慮。


    若是要獨自逃生,難度不小,但是卻未嚐不行,問題是卻多了這麽些人的拖累,而且你還真的無法丟棄,所以這條路行不通,那麽就隻能死中求活了。


    坐以待斃不行,就得要找援兵,臨清衛的兵被調動出城,這邊匪亂便起,按照馮紫英的猜測,這裏邊有貓膩,所以不敢再指望衛所兵能在兩三天之內趕回來,而且縱然能趕回來,也未必能抵擋得住這幫亂匪。


    駐鎮營兵倒是夠分量,但德州、濟寧和濟南都距離太遠,且需要向都司報告,由都司作出決定之後行文,最後還要看駐鎮營兵的參將遊擊們是否接受。


    中間哪怕完全一路順風,時間都非常緊,稍有差池,而且按照馮紫英對當下大周這種上下規製的理解,這個差池是肯定有,所以無論如何時間都會來不及。


    漕兵,先前也說了,尋常漕兵連衛所兵都不如,所以算來算去希望竟然還隻有放在這個看似有些碰巧北上的都察院右僉都禦史總管漕運的李督帥及其率領的親軍身上了。


    救命稻草。


    見馮佑的表情,馮紫英就知道在這種事情上他沒有多少發言權,也無法拿主意,這是對方身份所限,倒非馮佑無能。


    不過馮紫英倒是高看了賈雨村和薛峻幾分,不愧是《紅樓夢》書中的三四號男主角,還是有幾分真才實學的,當然人品問題不提。


    這薛峻麽,能養出薛蝌薛寶琴這等聰慧機巧的人物,多少也還是有幾分遺傳基因問題,看樣子各方麵能耐也都不差。


    確定了必須要去抓這根救命稻草,馮紫英的心思也慢慢就清晰起來了。


    既然要去,那麽現在首要問題是誰去?


    馮佑無疑是最合適的,武技在身,真要碰上三五個匪類,也能對付脫身,但是他的最大問題就是就算他出了城,見到李督帥,如何說服對方,這是最大問題,甚至李督帥連見都不會見他,一個四品武將且是被解職的四品武將的長隨要見一名正四品文官,這在這個時代是不可想象的,除非這名兩名官員有私交,但很不幸,馮唐和這位李督帥毫無瓜葛。


    一個勳貴之後,一個是二甲進士出身的文臣,根本是風馬牛不相及。


    而且馮紫英也不認為馮佑見到李督帥就能說服對方。


    賈雨村倒是一個不錯的人選,也是進士出身,當過一任知府,但他的問題也不少,一是因貪苛被免,李三才又是素重風評之人,怕是根本不會見對方,另外賈雨村如何出城更是一道難題。


    薛峻也是一個人選,口才不錯,但是商人曆來被文臣所鄙視,要想見到李督帥更難。


    算來算去,竟然沒有一個合適的人選,似乎還隻有自己才勉強合適一些,好歹自己也是國子監貢生。


    “佑叔,賈夫子,薛先生,依我之見,再拖下去恐怕於事無補,我不清楚這幫教匪為何遲遲不攻打內城,但觀其行跡,怕是會在這臨清城逗留,所以若要尋援,今夜便得要出城。”馮紫英目光在幾人身上逡巡了一圈,最終收回,沉聲道。


    “那便由我去,鏗哥兒你們就在這裏藏匿不出,我力爭三日之內便回。”馮佑略加思索便道。


    “不,佑叔,你不合適,即便是你衝出去,見到那李督帥,也未必能取信與他。”馮紫英搖頭。


    “那鏗哥兒的意思是……”馮佑有些疑惑,目光落在賈雨村和薛峻身上,倒是把二人嚇一大跳,倒不是怕去見李督帥,而是怕出不了城就被賊匪拿住,那就真的是自投羅網了。


    富貴險中求,一瞬間賈雨村也還是有些動心的,若是因此能攀上李三才,那真的是比找王家更靠譜,畢竟王家也是勳貴,而李督帥則是文臣,天生就和進士出身的自己親近,而且據他所知,李三才也不是那種古板拘泥之人,錢財上那點兒事情並不太在意,但是賈雨村很快就知道這不可行,


    “賈夫子和薛先生也不合適,他們這樣出不了城,一旦被拿住,……”馮紫英可以斷言這二人一旦被賊匪拿住,隻怕隻需要一番威脅,就得要把自己幾人給供出來。


    “那誰去?”馮佑意識到馮紫英的想法,連連搖頭,“不行,鏗哥兒,不行,你不能去,那太危險了,……”


    “佑叔,難道留在這裏就不危險?我們都出不去,那才最危險。”馮紫英自顧自的道:“我打算混出城去,讓左良玉跟我一塊兒出去,他地頭熟,人也機敏,我和他一起混出去,另外我是國子監貢生,想必我的言語李督帥或許能入耳一二。”


    賈雨村和薛峻都微微點頭,不得不承認馮紫英的話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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