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中精光暴閃,注視著馮紫英,王子騰卻沒有說話。


    “辭右侍郎自然是不妥的,但若主動辭去京營節度使呢?”馮紫英輕輕笑道。


    “茲事體大,且恐負君恩。”良久,王子騰才緩緩道,不置可否。


    君恩?這個君是哪個君?太上皇,還是當今聖上?馮紫英內心冷笑。


    馮紫英慢條斯理的端起茶盅抿了一口茶,又放下,這才又道:“並不是隻有伯父一個人才當得起君恩吧?”


    王子騰心中一動,再慢慢一琢磨,內心豁然開朗,此子果然有些門道,居然能想出這樣一招。


    不過他還要在看看這家夥嘴裏能說出一些什麽東西來,這家夥給自己的驚奇越來越多,也越來越讓他感興趣。


    “小侄看鎮國公府牛繼宗牛伯父和理國公府柳芳柳伯父亦是幹練將才,亦有為國效力之意,太上皇也屬意已久,伯父何必非要戀棧不去,此非國家之福,非朝廷之福。”馮紫英悠悠的道。


    王子騰心中大寒,死死盯住眼前這一位才十三歲的少年郎,半晌不語。


    牛繼宗原任前軍都督府都督同知,柳芳亦任過左軍都督府都督僉事,此二人現在在太上皇跟前亦是十分熱絡,早已經對自己一直擔任的京營節度使十分眼熱,尤其是在自己又兼任了兵部右侍郎之後更是豔羨無比。


    王子騰也已經聽到了一些人的不滿,認為自己自顧自己,卻未曾考慮過別人,原本皇上有意安撫昔日太上皇老臣,卻被他一力阻擋。


    武勳集團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王子騰站在這個位置上,自然也就要承受來自各方麵的指責和抱怨,都要為自己爭取更多地利益,這無可厚非。


    關鍵是要如何來平衡這其中的利弊,太上皇也還盯著在。


    “紫英,你牛伯伯和柳伯伯興許並無此意,……”


    ”王公,賦閑已久方才更有心氣,小侄覺得牛伯伯和柳伯伯也許如我父親一般,老驥伏櫪,亦願為國效力。”馮紫英輕輕一笑。


    他知道王子騰在顧忌什麽,這麽來一招脫袍讓位,他自己往哪裏去?太上皇會怎麽想?


    兵部右侍郎對武人來說,就是虛銜,兵部事務是輪不到你一個武勳來插手的,這是大周祖製,他王子騰無處去,難道又像牛柳二人那般賦閑在家,隻怕這又是王子騰難以接受的了。


    “小侄聽聞山長亦言,朝廷有意效仿前明,加強九邊防務,總督九邊軍務,或許……”


    王子騰心中又是一驚,此子居然知曉此事?


    但是轉念一想,齊永泰出山勢頭越來越明顯,估計年後就又會有所動作,傳聞齊永泰有可能出任吏部左侍郎,也有傳言稱其可能要擔任戶部左侍郎執掌戶部事,但無論如何此人都將大用是確定無疑的。


    “總督軍務那是文臣權責,……”王子騰悠悠道。


    “王公此言差矣,那不過是前明舊例,小侄聽聞山長言稱總督軍務還需軍務嫻熟者,不拘文武,以國事為重。”


    這話齊永泰的確在年前和馮紫英說起過,齊永泰不是那種食古不化的人,除了兵部調兵權必須要由文臣執掌外,總督軍務他並不反對武將充任,本來那就是一個臨時性職務,半年亦可,三年亦可,完全由朝廷根據情況而定。


    王子騰一聽此言,便知道這齊永泰怕是出任吏部左侍郎的事情已成定局,這般重大事務,尤其是涉及到官製調整,若無吏部的支持,是斷無可能的。


    既是如此,王子騰心思便活泛起來了,若是能退出京營節度使這一過於招風的職務,讓牛柳二人中一人來接任,不但可以化解來自牛柳二人的不滿,而且太上皇那邊也有一個交代,至於說牛柳二人誰來繼任,那就不管他的事情了。


    而且王子騰更清楚牛柳二人對軍務荒廢已久,慣於虛誇,對京營三大營並不熟悉,隻怕皇上也是樂於見到此情形的。


    想到這裏王子騰也有些黯然,自己苦心經營京營多年,但現在反而成了罹禍之源,現在交出這個職務,倒不失為一個明智之舉。


    “紫英啊,我聽你政世叔說你近日多有去榮國府教導寶玉?”王子騰轉開話題,問起了私人事情。


    “是去過兩次,政世叔希望小侄能指導寶玉一二,不過寶兄弟確有讀書之才,政世叔也有意年後便要重開族學,先讓寶玉在族學裏好生讀兩年,日後便能去書院讀書。”馮紫英心中大定。


    王子騰動心了,同時也說明王子騰亦有避禍,起碼是避開旋渦最凶險處之意,馮紫英頓時表情也輕鬆了許多。


    “唔,寶玉天資聰慧,若是能沉下心來讀書,未必不能讀出來,隻是你那嬸嬸過於驕縱寶玉,我已專門交代她,不得過於幹預寶玉讀書,賈家一門若無一個讀書人撐起門麵,日後如何能立足於京師?”王子騰捋須喟然。


    “伯父放心,以小侄之見,隻要寶玉肯沉下心讀書,進士不敢說,但是一個舉人是跑不掉的。”此時盡可大說好話,馮紫英當然不吝諛詞。


    “但願如此。”王子騰臉色也轉好,深看了一眼馮紫英,“鏗哥兒對明年秋闈當有把握吧?”


    “伯父此言讓小侄誠惶誠恐啊,小侄經義功底淺薄,方入書院不到半年,如何能與其他書院同學相比?伯父也莫聽聞一些外界傳言便高看小侄,其實不過是一些以訛傳訛的虛言。”


    馮紫英連連搖頭,這等事情他是斷不敢誇口的,秋闈春闈的各種偶然因素太大,真不好說,這個時候誇口隻會自取其辱。


    “哦,那也不急於這一科,你明年也不過十四,三年後十七若能中舉,那也算是難得了。”心中稍微放心一些,王子騰點點頭,“紫英,算算年齡你也差不多了,你家中可曾為你定親?”


    馮紫英立即警惕起來,略作沉吟便道:“尚未考慮此事,小侄也曾經與父親母親說起過,小侄這兩年隻想認真讀書,其他事宜一概不予考慮,一切都要等到明年秋闈之後再說。”


    王子騰想一想也是,對方現在正在一門心思讀書,否則也不會頗費周折去青檀書院,明年他也不過十四歲,論親議親也正當時,隻可惜自家沒有嫡女,唯一一個庶女也早就嫁了人了。


    一番言語之後,馮紫英又隱約提及修陵一事,卻被王子騰直接打斷製止,麵帶不耐之色,直言此等事宜不必多提,馮紫英便立即明悟,便不再言語。


    隨後王子騰端茶,馮紫英自然也就起身告辭。


    待到馮紫英離開,王子騰又獨自將自己關在書房中細細思索今日與馮紫英的談話。


    對方雖然年輕,但是今日透露出來的種種消息卻顯示此子已經不能用簡單人物來看待了。


    第一便是此子已經能做馮家的主了,這一點其實王子騰已經早有預料,能闖出偌大名聲,豈能是等閑之輩?


    這等年少老成的神童曆朝曆代都不少見,馮紫英大概也可以算是其中一個了吧。


    第二則是馮紫英應當算是齊永泰的入室弟子了。


    這一點很重要,就憑他敢把齊永泰所言透露給自己,說明此子不但受到了齊永泰器重,而且還能協助齊永泰分析判斷朝務,甚至做出一些決定了。


    能做到這一步,連王子騰都有些羨慕,齊永泰是何許人,便是要當其幕僚,都不是一般人能行的,但這馮紫英居然就能獲得齊永泰如此青眼相加。


    想到此處,王子騰又盤算了一番,若是馮紫英所言屬實,那麽的確是一個機會,出巡九邊,既能掌握邊軍,卻又遠離京師城,對那邊來說似乎都能交代得過去,就看各自的想法了。


    思緒紛雜,好一陣後王子騰才收斂起心思,隻是這馮紫英的確是個人才,若能交好,也能與齊永泰那邊代表的士林文臣搭上一條線。


    思前想後,王子騰都覺得有些遺憾,若是那賈探春是自己妹妹所出便皆大歡喜了,隻可惜元春又已經進宮為女史,否則,哪怕是年齡差上三四歲那也不打緊,定要促成這樁婚姻。


    要以庶女嫁給馮家,王子騰覺得馮家怕是不肯答應的,甚至會視為羞辱,猛然間想起自己還有一個妹妹,不是還有一個嫡出女兒麽?王子騰心思又活泛起來了。


    薛家雖然現在有些沒落了,但是好歹也是金陵四大家族之一,而且祖上也是當過紫薇舍人的,唯一有些可慮的就是現在薛家已經淪為了皇商,這對於武勳家族來說固然影響不大,但對於士林文臣來說,卻是有些講究門風者所忌諱的。


    想到這裏,王子騰都覺得頭疼,哪方都有些不如意的,但是也並非毫無機會,若是那馮紫英明年秋闈未中,那便是機會。


    另外王子騰也聽聞自己嫁入薛家的妹妹所生嫡女不但聰慧可人,而且十分懂事,遠勝於其兄十倍,若是馮家了解這般情況,或許又多了幾分希望。


    馮紫英自然不知道自己還在被王子騰盤算這般許多,甚至連尚未進京的薛寶釵都已經被算計進來。


    他回到家中也還一直在揣摩王子騰心思,此人也是個心思繁複的角色,還須得要讓其明曉利害,堅定心意。


    最後他在書房中思索良久,提筆寫下,“花繁柳密處,撥得開才是手段;風狂雨急時,立得定方見腳跟。”


    次日,這副字便送到了王府,馮紫英帖子中稱是感謝王公提醒,方有所悟,所以專門請京城書法大家米萬鍾書寫之後送至王府。


    米萬鍾乃前宋米芾後裔,乃是京城首屈一指書法大家,號稱“北米南董”,也是當下戶部主事,等閑人自然是難得獲其墨寶的。


    王子騰收到這副字後,在書房中沉思良久,方才珍而重之的將其藏入自己珍藏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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