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紫英吃了一驚,“這麽嚴峻?”


    之前他和房可壯一直保持著書信往來進行聯係,基本上半個月一封,通報一下各自情況,房可壯的主要精力便開始放在了對通倉外圍的情況調查上。


    應該說房可壯的能力還是可圈可點的,上任沒多久,便控製住了整個州衙的局麵,兩名吃裏扒外的吏員一名被打入大牢,一名被逐出州衙,還有一名稅課司大使被他上奏都察院,都察院禦史下來之後核查了情況,便將這名不人流的官員拿下免職。


    另外還有一名當地士紳因為桀驁不馴,對其出言不遜,被他尋到了對方之子和一名有夫之婦有染,並導致對方懷孕難產身死,便將其子的秀才功名褫奪,並公之於眾,使得該家族立即在當地被士林所不齒,成為喪家之犬。


    與此同時房可壯還專門表彰了本地一個大族的對父母盡孝典型,並報告了順天府衙,請求順天府衙上奏朝廷禮部予以表彰。


    這幾手可謂恩威並用,一下子就把房可壯的威信給樹立起來了,再加上蘇大強夜殺案房可壯也沾了馮紫英的光,在朝廷通報中得到了“做事周全,勤謹用心”的評語,也是讓房可壯頗為得意,更助長了他在通州的威信提升。


    正因為如此,房可壯在通州州衙裏也迅速收攏了人心,這州衙裏邊察言觀色之輩甚多,包括你的副手,如州同知、判官等都會首先評估你的能耐,這個能耐也就取決於你的威信和能力,跟著你幹能不能有上升空間或者有利可圖。


    很顯然房可壯迅速打開了局麵,也贏得了包括同知、判官在內的一眾官吏的擁戴,跟著有肉吃能升遷,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也是對滅門令尹的最典型刻畫,在這裏邊混的沒人不懂。


    正是在這種情形下,馮紫英才支持房可壯有條件地開始對通倉的一些黑幕著手進行調查。


    按照馮紫英的判斷,沒有三五個月的外圍摸線索和核查,根本不可能觸及到通倉黑幕的核心。


    即便是摸出來了情況,選擇什麽時機以什麽樣的方式來動手,都還需要仔細斟酌。


    沒想到這才一個多月,房可壯居然真的要有動作了,這在上一次的信中都沒有提及,讓馮紫英很是不解。


    “有些意外情況,也是我們始料未及的,而且都察院那邊已經通報給了府尹大人,看樣子你這個府丞並不清楚吧?”房可壯冷笑,“府尹大人可真是心大啊,這麽大一樁事兒,就一紙公文丟下來,連你這個府丞也沒有告知,我估計府裏邊的刑房大概也是毫不知情吧。”


    馮紫英有些尷尬,看樣子房可壯是連自己都給擠兌上了,認為自己不盡責了,但是他的確沒有聽到有關這方麵的消息,都察院那邊也沒有給他通氣,或者是人家就直接給了府尹,而這位吳大人卻恰好忽略了自己?


    心裏也有些惱怒,但馮紫英卻不動聲色,“興許是吳大人忘了,又或者覺得問題不嚴重,交由你們州裏處理即可。”


    “這麽簡單輕鬆?”房可壯冷哼一聲,“紫英,你是府丞,有些事情責無旁貸,我聽聞你前段時間奔波於北麵懷柔、密雲、順義幾個縣,屯田你也在管,水利你也在過問,甚至和兵部、工部協調遵化鐵廠和軍器局工坊的轉交事宜你也親力親為,這完全可以交給治中和通判幹的事兒,怎麽你如此傷心,倒是本分兒活卻忘在腦後了呢?”


    這話已經有些不客氣了。


    照理說房可壯是下級,這等言語已經是以下犯上了,但是房可壯既是鄉黨,也算是他的前輩,兩人在通倉黑幕一案上已經形成了利益共同體,房可壯前期取得了不少進展,所以見馮紫英“不務正業”,因此氣惱而不客氣,也可以理解。


    馮紫英不以為忤,反而笑了起來,“看樣子你對我這邊兒的活兒倒是挺上心啊,的確是跑了北麵一大趟,有些事情府裏這邊拖得太久了,積壓了下來,梅大人太忙,我也責無旁貸,多幹了一些,也沒什麽,並沒有影響正事兒,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兒?”


    “哼,但願如此,我就怕你都把自己當成治中和通判了啊。”房可壯發泄了一陣之後,氣也慢慢消了,這才沉聲說起正事兒,“二十日前,都察院有一份通報給了府衙,主要線索來自都察院調查的漕運總督府的一樁舊案,……”


    馮紫英凝眉傾聽,很顯然這樁案子不小,都察院出麵,而且牽扯到漕運總督府,前任漕運總督便是現在的內閣閣老李三才,現任漕運總督是朱國禎,也是一個江南名臣,原本是有意讓其出任南京吏部尚書的,但是博弈一番之後,最終讓其出任漕運總督。


    朱國禎曾經在馮紫英還在青檀書院讀書時與謬昌期一道來過青檀書院講學,當時還曾經被譽為南北士林的薈萃對話,那也是馮紫英的成名開始。


    現在謬昌期任職南京,已經成為江南士人的代表了,與顧天峻一道成為江南士人在南京六部裏的代言人。


    “去年漕運總督府一位書吏上吊自殺,牽扯出了不少人,原本以為就是清江浦那邊的事兒,但是後來都察院發現情況很複雜,牽扯麵甚廣,南京和通州這邊都有牽絆,刑部也介入了,查到了一些線索,便轉交給了順天府裏,沒想到府裏一下子就甩了下來,前幾日我安排人查了許多,然後上報要求核實,並與都察院、刑部和漕運總督那邊對接,十天過去了,好無音信,我找人問了問,據說你們府衙這邊好像全無動靜,……“


    “漕運總督府的書吏也牽扯到了通倉?”馮紫英覺得不可思議。


    大周朝和前明略有不同,漕運總督府駐地淮安清江浦,統籌協調管理將江南乃至湖廣漕糧以及部分其他京畿所需物資運往京倉和通倉,俗稱京通倉。


    沿途比如在臨清、徐州、揚州等地都有倉儲,這都屬於漕運總督府管。


    但是到京倉和通倉,也就是說糧食進了京倉和通倉,那就是屬於戶部管轄,漕運總督府便無權過問,倉房的維護修繕也交由工部負責,但是京倉仍然駐紮有漕兵,負責守衛通倉,但這些漕兵不受漕運總督管轄,而是由漕運總兵官管轄。


    說來有些複雜,漕運三巨頭,漕運總督居首,巡漕禦史次之,權力一樣極大,唯有漕運總兵官是雞肋,隻管兵不管事,受製於漕運總督和巡漕禦史,但在通倉守衛上,則是漕運總兵官的權責,漕運總督和巡漕禦史都管不到。


    從江南乃至湖廣的糧食上船開始,一直到進入京通倉之前,都是漕運總督的權責,所以甚至包括長江航道沿線,從湖廣到運河口,隻要是漕船和漕船所經碼頭,涉及到漕運事務,漕運總督一樣有權管轄。


    這也形成了事實上的管轄重疊,所以這也是經常扯皮打官司,一直要打到戶部工部甚至內閣層麵。


    當然漕運本身就和戶部工部息息相關,漕運總督基本上和侍郎們平級,也多是由都察院、戶部或者工部要員出任。


    而通倉的管轄曆來是漕運送到之後便是戶部專門通倉大使負責,倉大使下邊還有副使等一幹官員,均是有品秩的官員,房可壯說漕運總督府一介書吏牽扯到通倉這邊的官員,那就有些蹊蹺了。


    “嗯,這裏邊很複雜,而且牽扯麵極廣,據說都察院和刑部都覺得十分棘手,所以隻想把事情局限於漕運這一塊上,不願意再擴大,……”房可壯歎了一口氣,“但是誰曾想牽扯到的幾個人自覺罪責重大,難逃一死,便想死中求活,不知道他們怎麽在南京刑部大牢裏有了聯係,把他們自己知曉的一切包括一些他參與或者他見到的聽說的都和盤托出,這一下子就捅了馬蜂窩,除了漕運總督府外,還牽扯到戶部、工部以及南京那邊的兵部、戶部、工部和都察院以及淮安府,……”


    馮紫英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可真的是捅了馬蜂窩了。


    這若是一個人也就罷了,可以推到說是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受刑不過的誣告,但是幾個人的話隻怕就能形成一個證據鏈甚至證據網了,誰也不敢再無視或者不理,也難怪會報到京中來。


    “那京中都察院怎麽說?”馮紫英緊追著問道。


    “都察院那邊自己也在查,但是也丟了一部分給順天府,這不就扔到我這裏來了。”房可壯歎了一口氣。


    “這我知道,我是說都察院的意思是要幹什麽?”馮紫英盯著房可壯,一字一句地道:“我不信你會沒有去都察院那邊打聽,他們的想法是什麽?和吳大人想法相左?”


    房可壯瞥了馮紫英一眼,“這就是我來府衙裏的目的,你問我,這該我來問你們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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