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話。


    等到賈元春起身整裝在眾人簇擁下上轎離開榮國府時,馮紫英隻是遠遠地站在東角門後看著。


    這一趟回來,也不知道這位賢德妃感受如何,但是馮紫英估計對方可能是乘興而來,但是卻忐忑而歸。


    既不算敗興,但也沒能如願以償,而是處於一種糾結和焦灼狀態下返回。


    馮紫英覺得這也算是給賈元春一個教訓,讓其清醒冷靜一下,避免忘乎所以的摻和到不該摻和的事情中去,造成不可收拾的惡果。


    但他也感覺,這位賢德妃依然有些不甘心,總還是希望會發生一些類似於奇跡一樣的東西,比如運氣或者機遇突然就落到自家身上,就像天上掉餡餅一樣。


    在上轎那一瞬間,馮紫英也注意到元春像自己站立方向投過來的深深一瞥。


    這一瞥目光裏充滿了複雜情緒,馮紫英一時間也很難揣摩出其中的含義,但是不完全是怨恨和失望,其中更還有一些更深層次的東西,需要細品。


    打道回府之前,馮紫英又和李紈、探春見了一麵,主要還是商議寶玉的婚事花銷。


    馮家的銀子已經通過銀票方式借給了榮國府,但如何用也是破費思量。


    主要還是牛家那邊提出的要求太高,陪嫁嫁妝十分豐厚,自然也就需要榮國府這邊給與相應的對待,這似乎無可厚非,但是對現在的賈家來說卻是一筆不小的負擔,比如要對榮國府上下的維修,那就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加上去年大觀園修建是本來就還欠著外邊兒一些債尚未還清,現在又要修繕,肯定會引來那些人的登門要債。


    李紈目光躲躲閃閃,雖然竭力想要保持正常,但是卻根本無法做到,好在探春的心思都在如何把寶玉的婚事挺過去,並沒有太在意李紈的失態。


    “珠大奶奶好像有些怕馮大爺?”在李紈和馮紫英都離開之後,侍書有些好奇地道:“奴婢注意到珠大奶奶好像臉色很難看,手也有些發抖,目光都不敢和馮大爺對視,……”


    “哦?”探春還沉浸在計算銀兩差數上,一直到侍書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她才清醒過來,皺起眉頭回憶。


    好像真的有點兒異常,往常珠大嫂子雖然也話語不多,但是態度雍容嫻雅,今日卻有些失態了,珠大嫂子這是怎麽了?


    難道是因為蘭哥兒的問題?可就算是蘭哥兒表現不好,也不至於讓大嫂子這般失態啊。


    探春自然想不到其他方麵,搖了搖頭:“蘭哥兒惹馮大哥生氣了?”


    “沒有啊,奴婢先前才看到了蘭哥兒和馮大爺說話呢,很是興奮,馮大爺也笑得很開心,還摸著蘭哥兒的頭鼓勵了幾句呢。”侍書連連搖頭,“那會子奴婢就看珠大奶奶臉色不太好看,站在一邊一句話都沒說。”


    “啊?”探春疑惑起來,“那是大嫂子和馮大爺起了齟齬?隻是大嫂子那性子柔和文靜,馮大爺又有什麽能和她起齟齬的?”


    “這就不知道了。”侍書也是看到李紈先前坐臥不安的模樣才覺得奇怪,但看馮大爺卻又很坦然正常,所以不知道內裏發生了什麽事情。


    不過這個情況也隻是暫時讓探春思考了一下,她現在沒太多心思來想其他,李紈不管事兒,所有事情都得要她來分派安排。


    馮紫英並不知道自己和李紈之間那點兒小秘密居然會被探春的丫頭看破,他心裏根本沒把和李紈之間的這一點兒曖昧打上眼,本來就沒打算做什麽,自然不會在意。


    打道回府,馮紫英便看到了忠順王府送來的帖子。


    大略能猜到忠順王內心的一些擔心,但馮紫英也不在意。


    永隆帝對忠順王的信任並未減低,不過是覺得忠順王這麽早就開始下注有些不合適的一個警示罷了,忠惠王被突然用起來恐怕也是永隆帝深思熟慮之後的決定,在麵臨幾位皇子的情況都不太滿意,而競爭卻在暗流湧動的情形下,加強自己手中的控製力,這一點永隆帝作為一個已經登臨帝位十年的皇帝做得還是很到位的。


    “還有誰的?”馮紫英漫不經心地問道。


    “還有兩張帖子是翁啟陽和安福商會的。”寶祥看了看道。


    “安福商會和翁啟陽?”馮紫英一下子坐直了身體,“什麽時候送來的?”


    “好像是昨日送來的,一個是上午,一個是下午,還各自送了一些禮物。”寶祥沉聲道:“小的看過,都不是什麽特別貴重的禮物,就是一些江南和東番的土特產。”


    翁氏兄弟是洞庭商幫的領袖,和馮紫英一直有聯係,在進入北地之後,和山陝商人也有合作,是馮紫英力推的南北合作走實業道路的一個主要合作夥伴。


    而安福商人是江右(江西)商人中的中堅力量,從馮紫英將東番開發權授予安福商人之後,安福商人便牢牢地站在他身後了。


    東番山中已經發現了金礦,安福商人小心翼翼地稟告了馮紫英,而馮紫英更是直接大膽表態讓他們先行采掘,日後再說。


    鑒於東番的特殊情況,無論是福建布政使司還是商部、戶部或者兵部,似乎都沒有權力直接管轄,而原來正經八百聯係並授予東番墾殖權的中書科早已經在商部成立之後,職權重新回歸原來的備問職責。


    官應震從中書科一走就帶走了原來在中書科負責開海大計的所有人和資料,所以東番現在實際上隻需要固定上繳規定銀兩,然後在防務上受福建水師和澎湖巡檢司指導即可。


    以安福商人的手腕,自然是早就把福建水師和澎湖巡檢司那裏搞定了,但是真正在大政方針上,安福商人還是更傾向於聽從馮紫英的意見。


    畢竟馮紫英才是授予他們屯墾權的首功之臣,這層關係牢不可破,同時馮紫英平步青雲,現在已經是正四品大員,誰都知道不出十年,也就是馮紫英以三十之齡必定會步入尚書侍郎的位置上,那就真正稱得上是國之重臣了。


    帖子上是看不出什麽來的,但若是中秋節送禮,那禮到附上一張禮單即可,而單獨鄭重其事的奉上一張帖子,那就意義不一樣了。


    這意味著對方是想要見麵。


    但翁啟陽和安福商人代表都隻是送到帖子就走了,沒有表示出會登門拜訪的意思,那就意味著對方希望秘密見麵。


    馮紫英很清楚自從自己出任順天府丞之後,就已經被很多人盯上了,無論是來自朝廷的龍禁尉和都察院,還是來自域外的諸如建州女真和蒙古人,甚至可能還有如內部的播州楊應龍或者白蓮教的這些人,什麽人登門,在自己府裏駐留了多久,恐怕都會有人算計著,進而進行分析判斷。


    馮紫英沉吟不語。


    翁氏那邊,自己竭力拉攏對方與山陝商人在永平府和順天府合作開采煤炭和鐵礦石,並正在與兵部就遵化鐵廠的收購進行最後階段的商談,就是希望將江南商人中的一部分拉進來,避免一旦出現最糟糕的情況後,江南變成一塊鐵板,到那時候哪怕是湖廣能夠被拉進來,但是江南也完全依靠對長江和南運河的控製權,使得整個北地的物資供應陷入困境。


    隻要能分化江南商人,單單是江南士紳是很難完成對北地的封鎖的,但這一點也很不容易,江南商人本來江南士紳關係就十分密切,甚至很多就是紳商一體,所以在這個問題上既需要謹慎,但又不能蜻蜓點水,隻做表麵文章,必須要有一些在江南具有較大影響力的商人為我所用才行。


    “另外,布喜婭瑪拉姑娘也回來了。”寶祥又道。


    “哦?布喜婭瑪拉回來了?”馮紫英一喜,“什麽時候回來的?”


    “也是昨日來的,但聽聞爺不在,便走了。”寶祥深知布喜婭瑪拉自家主子關係不一般,但是卻要裝出一副毫無覺察的樣子。


    “唔,這樣,寶祥,你找人去帶信給翁先生和安福商會的人,讓他們去布喜婭瑪拉那裏,我先去布喜婭瑪拉那裏。”馮紫英想了一想才又道:“我待會兒帶人從呼倫侯府後門走。”


    現在呼倫侯府、雲川伯府加上神武將軍府三府並列,中間相互打通,平時馮紫英辦公在神武將軍府這邊,但是夜宿是在呼倫侯府或者雲川伯府,而三府都有前後門和側門,所以真正盯著馮紫英動靜的主要還是在神武將軍府的前門,畢竟三府這麽多道門,若是每天都要盯著,除非是真正有心要挖出點兒什麽的,一般性的盯梢者,也不可能全數照應到。


    布喜婭瑪拉這一走就是兩個多月,馮紫英還真有些想念這個給他留下了不一樣印象的奇女子了,有時候夢中都會夢到,可興天下,可亡天下,也不知道會給自己帶來什麽,馮紫英卻懶得去想那麽多,他就是單純的喜歡這個人,喜歡布喜婭瑪拉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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