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俊陽當然這是對自己的第一道考題了。


    就像馮紫英早早對他就進行過一番考察一樣,他當然也對這位年輕巡撫大人做過一些了解。


    不過他的消息來源渠道肯定無法像馮紫英那麽專業廣博,所以隻能通過自己在京中的一些同學同鄉來了解。


    許俊陽很清楚自己這種層麵的官員,應該是摻和不到高層麵的角力中去。


    雖然他也想要攀附盧川,但實際上在盧川的陣營裏,自己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邊緣人。


    七品官而已,如何能入人家左布政使的眼?


    更何況整個陝西上百個縣,還有府州官員,米脂也就是一個稍微重要的縣份而已。


    所以他並不認為自己會被巡撫大人針對。


    不過這一位年輕巡撫來勢凶猛,在吳堡的表現就足以說明這一位恐怕不會按照正常官員那麽按部就班,一切需要按照他的好惡來行事。


    如直接招安亂軍,這本該是不利局麵情況下才做的,但在擊破了伯顏寨、拜堂寨的邊寨亂軍之後,卻還要同意他們的投誠招安,這讓很多人都不解。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但這一位卻是半點不懼,硬生生在吳堡城裏和亂軍對陣,這都足以說明這位巡撫不一般。


    這也讓許俊陽收起了許多小心思,他得好生揣摩這一位的心思,以免拂逆了對方的意思,吃個大虧。


    現在終於開出了考題,許俊陽心裏反而踏實起來了。


    要說做事應對,許俊陽自認為在這米脂在延安府裏,自己還是有把握的。


    “那要看大人想要一個什麽樣的結果了。”許俊陽沉穩地回答道。


    “哦?”馮紫英略感詫異,這人還有點兒傲氣啊,居然能用這種口吻回答自己,如果說沒有點兒真材實料,隻想嘩眾取寵,馮紫英就打算讓其到此為止了,“願聞其詳。”


    “如果大人,隻是單純想要清理掉這些邊寨,那其實並不難,大人是兵部右侍郎,責令榆林鎮抽調一部進行清剿,另一方麵以官府名義對本地士紳商賈,尤其是晉商進行約束,堅決禁止這些商賈士紳為山中邊寨提供各類物資,尤其是糧食,不出三月,這些邊寨便會自行瓦解,出來投降。”


    許俊陽侃侃而談,“這些邊寨之所以能維係如此長久,就在於邊軍的放縱,地方官府管治不力,……”


    “許大人這是再說你自己?”馮紫英笑了起來。


    “大人,邊軍我們管不到,甚至稍微多說幾句也會引來反彈,甚至惡化兩邊關係,而晉商,他們在這些邊地如魚得水,便是邊軍也對其依賴甚多,所以我們地方上也很難幹預。”許俊陽實話實說。


    “唔,你放才說的是治標一說,還有麽?”馮紫英繼續問道。


    “還有就像大人所言,治本了。”許俊陽一攤手,“就目前的情形來說,治本很難做到,起碼下官看不到治本的可能性,陝北地窄人稠,土質遠不及中原湖廣和江南,又民風刁悍,求活不得,那就隻有淪為匪盜,但以當下朝廷的政策,賦稅,勞役,尋常民眾根本吃不消,稍有旱蝗,便難以為繼,所以山區中的邊寨始終會死灰複燃,而商人重利,隻要有利可圖,他們便會見縫插針尋機而入,……”


    許俊陽的話也會很直白,人多,地少,且土質不佳,糧食畝產低,受老天爺影響大,賦稅勞役重,這種情形下,遇到旱蝗災,肯定隻能生亂,而從近十年的情形來看,隔一年一旱已經是十分難得了,多是三年兩旱或者四年三旱,這幾乎就是一個無解的難題。


    馮紫英明白對方的意思,粟米小麥種植對氣候要求很高,如果是正常年份,風調雨順,那麽米脂這種地方民眾能夠有一碗飯吃,一旦天時不好,那就是問題了,連年幹旱,中下人家都隻有逃亡,像今年這種情形,可以說除了士紳豪強,幾乎都難以維係了。


    說來說去,現在的陝北是養不活這麽多人了,粟米小麥受氣候影響產量銳減,別說還有賦稅勞役,就算是沒有,也難以活下去。


    馮紫英不清楚大周人口現在究竟有多少,但是幾乎每個地方的感覺都是人多地少,按照前世記憶中晚明人口推算,萬曆末年大明人口應該在一億兩千萬以上,多數學者傾向於在一點四億到一點六億之間,而陝西人口也從前明建立時的二百多萬人口迅速膨脹到了現在五百多近六百萬人口。


    “你的意思是陝北無論如何也養不活這麽多人?”馮紫英沒想到許俊陽居然還能看到這一點。


    “如果按照現在朝廷賦稅勞役和田主收取地租的情形下,基本上必須是豐收年成尋常農戶才能得以湖口,少有水旱蝗災,就無以為繼。”許俊陽又補充了一句:“除非田主地租下調,朝廷減免賦稅勞役。”


    馮紫英笑了起來,這最後一句話是要顛覆體製啊,這怎麽可能?


    “唔,我明白了。”對於馮紫英來說,他也很清楚現在這個時間線上的陝西很難通過正常方式平息下來,小冰河時代最艱難的時候還沒到來呢,就算是自己用盡一切辦法暫時按下去了,但明年後年遇到災害,還不是得重新爆發出來?


    他的對策兩條,一條是大規模高強度的引入土豆、玉米,這是前世中陝西後來熬過小冰河時期甚至到嘉慶道光時候人口過千萬的關鍵,否則要麽陝北就隻能通過戰爭來消滅人口,單靠粟米小麥來扛過小冰河時期很難。


    還有一條難度更大,需要充分的軍事準備,那就是奪回河套平原,河套平原分為前套平原、後套平原和西套平原,目前都被蒙古人控製著,這三地可以說都是北地最利於發展農業的的確,但是卻被蒙古人占著放牧,哪怕隻是奪回其中一部,都能極大地緩解人口壓力。


    但無論是哪一條,都是長久之計,都不是當下就能解決得了的。


    所以他也認同許俊陽的觀點,治本目前是無解,那麽就隻能治標。


    怎麽治標,那就是摧毀一切,摧毀所有盤踞於這塊土地上的士紳地主們,當一切都被打爛,他們都肉體消滅了,自然一切就可以重新來過了。


    馮紫英從內心來說也不願意這麽做,可是卻不能不這麽做。


    即便是這樣估計也就能緩過氣幾年罷了,但對馮紫英來說就足夠了。


    對許俊陽還要考察,這個家夥眼光有,能力貌似也還不錯,但是關鍵在於能不能為己所用。


    賀世賢終於到了,馮紫英在城外迎著。


    賀世賢也不敢托大,雖然幾年前這個家夥還隻是一個小字輩,寧夏平叛時還在賀叔賀叔喊得很是親熱,但現在,人家就可以算是自己的上司了。


    見賀世賢要行軍禮,馮紫英趕緊扶住:“賀叔,你這不是折煞小侄了?您是長輩,我邀請您來一會,那也是希望您給小侄支持,小侄現在是趕鴨子上架,被架在火上烤啊。”


    賀世賢哈哈大笑,也就趁勢收了禮,“紫英,總督大人都給我來了信了,愚叔這裏還有什麽好說的,需要什麽,隻管說,不過你現在掛著兵部侍郎,也應該知道北邊不安定啊,土默特人不省心啊,素囊台吉有點兒蠢蠢欲動,兵部和柴國柱都給我來了信,另外更壞的消息是豐州白蓮正在整軍備戰,和察哈爾人來往甚密,……”


    馮紫英聽得直皺眉,柴國柱的山西鎮現在元氣未複,如果麵對一起發難的土默特人、豐州白蓮和察哈爾人,恐怕還真的有點兒吃不消。


    賀世賢這番話倒並非推諉,隻是說明榆林鎮現在的難處罷了,馮紫英也相信既然賀世賢來了,肯定會給自己一個交待。


    “不過賢侄這邊有需要,榆林鎮自然責無旁貸,我已經安排了兩部,一部在龍州城,一部在銀州關,隨時可以南下。”


    不出所料,賀世賢早已經做了安排,這讓馮紫英心中頓時放下大半。


    兩部若是兩個營也足夠了,解決米脂和綏德北部這邊邊寨當無問題。


    “那些多些賀叔了,我初來乍到,還需要賀叔大力支持,待到陝北這邊平定下來,我定要為賀叔請功。”馮紫英真心實意地道。


    把主要目的達到,氣氛一下子就更融洽了,賀世賢也陪著馮紫英在米脂城頭走了一圈,有些話賀世賢也要和馮紫英交代清楚。


    “紫英,總督大人也和我來信了,可能他會卸任三邊總督,畢竟你任陝西巡撫,他任三邊總督這不合規矩,不過有什麽需要,你也隻管說,慶陽和平涼府那邊,愚叔恐怕就愛莫能助了,你要和寧夏鎮那邊聯係一下,不過我估計他們也有些艱難,畢竟精銳都被令尊帶走了。”


    榆林鎮接壤地隻在延安府這邊,而慶陽和平涼對標的就是寧夏鎮了,而寧夏鎮精銳基本被抽調一空,很難拿得出手兵力來了,賀世賢說的也是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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