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道,鬆江府,上海縣城外。


    洋涇浜隻是城外的一處小河溝,黃浦江上建有一個小碼頭,因為距離縣城較遠,加之道路狹窄破舊,黃泥路被車轍壓出了兩條深深的溝壑,碼頭與繁華的劉家巷碼頭不可同日而語,因此平時少有大船停靠,隻是一些小型的貪圖便宜的貨船和漁船停靠這裏。


    不管大小碼頭,碼頭上的苦力都要有自己的幫派才能立足,在這個小碼頭盤踞的自然不會是什麽大幫。天色剛蒙蒙亮,幫中十幾個穿著破爛的漢子剛剛搬完了一條小貨船的貨物,那是從上遊下來的桐油,一桶足有二百斤,搬完了十幾個人都出了一身的透汗,正聚在碼頭上的一個窩棚裏麵抽袋旱煙,歇一歇等著下艘船的生意。


    這時兩頂藍呢官轎都是兩人抬,四名抬轎子的轎夫深一腳淺一腳的走了過來,轎子後麵還跟著幾個步行的衙署小吏以及二十多個差役,他們緊跟著轎子,小心的避過路上大大小小的水坑。


    到了碼頭上,官轎落下,從轎子中出來兩位全副披掛的官員,窩棚裏的漢子們都被嚇住了,他們可很少看到有官員到他們的碼頭上來。一般的官船、客船和大多的貨船都不停泊這裏,停的都是裏縣城最近的劉家巷碼頭。


    兩個官員看了看被淡淡薄霧籠罩著的江麵,交頭接耳一番,叫過一個差役吩咐了幾句,差役答應了一聲,向窩棚跑了過來。他當然知道這裏管事的人是誰,過來就將朱老四喊了過去,說知縣老爺要問話。


    朱老四忙磕滅了旱煙,連忙起身跟著跑了過去,順便拽了拽永遠皺皺巴巴的短衫,他走上前,先認出了那個戴金頂子的官員就是上海縣的父母官葛雲鼎,上次碼頭爭地盤械鬥。他跟著靠山劉家巷的鄧老大一起被叫到縣衙訓誡時見過一麵。


    另外一個藍頂子的卻麵生的很,看服色應該是位道台,在上海縣的道台應該隻有一位,那就是衙署設置這裏的蘇鬆太道,俗稱上海道。聽說去年有位巨富商人出身的道台來上海道上任,想來就是這位道台。


    葛雲鼎看著跪在麵前的朱老四問道:“你是碼頭上領頭的?你知道從昨晚到現在可有官船停靠這裏?”


    朱老四磕了個頭,陪著笑回道:“回老爺的話,並不曾有,我們的碼頭又小又破,都是一些漁船和貪便宜貨主的貨船才停這裏。客船一般都不停我們這裏。更何況官府老爺的官船。”


    葛雲鼎點點頭。將朱老四打發走,回頭恭敬地對身邊的官員說道:“吳大人,您看您是不是將公文看錯了,撫台大人就算是坐海船來鬆江。我看也不會停這個小碼頭。”


    那吳大人四十餘歲,長得精廋精廋的,眼眶凹陷,顴骨很高,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個嶺南人,他開口說話,口音倒是地道的官話,隻是略帶點粵地的尾音:“葛大人,我看我們還是在這裏多等等好了。這位撫台大人不同尋常,人家是宗室親貴,理過民政也帶過兵,行事多有出人意料,就算是以貝勒的高爵出任一省的巡撫。在我大清都不多見,我們作為下屬還是小心點為好。如此反正你我是出來了,天色尚早,索性就在這裏歇一歇,一邊喝茶一邊等。”


    他們的手下有伶俐的人,早就將碼頭苦力們趕走,將他們歇著的涼棚清理了一番,請兩位大人進去歇腳。


    上海縣知縣葛雲鼎也是四十餘歲的年紀,長得方麵大耳,一幅富態的樣子,他三十餘歲科舉中得三甲同進士,在安徽蘇北任過一任縣丞和一任知縣,後來父親去世又丁憂三年,再次出仕後,他本沒有什麽後台,但陰差陽錯之下就被分發到這個豐腴的鬆江府任上海知縣,一時被江南官場傳為奇談。[.超多好看小說]


    上海道台吳天洹卻是一個捐納出身,他出身寒微,少年讀過幾年書,因家貧就棄文經商,早年在廣州、澳門販雞為業,後來涉及茶葉貿易,漸漸發達,轉而到江寧、上海來經營,除了茶葉之外,還沾染走私、典當等,家業巨富。又動了當官的念頭,捐了候補道,又走了鄭親王載祤的門路,去年補了蘇鬆太道道台的實職。


    當時,科舉“正途”的官員看不起捐納的官,吳天洹剛剛到任的時候,葛雲鼎當然也不例外,表麵上雖按照官場的規矩見麵,但私底下最是嗤之以鼻。沒想到,吳天洹將商人的十分精明用在了做官上,不但政務上處理的井井有條,而且他自己有身家,也不大貪瀆,處事也大多秉公。他對於政務上的一些事情很了解,往往能在短時間內抓到本質,幾件棘手的事情處理得很圓滑,上憲滿意,百姓也滿意。


    另外他也知曉官場上的一切伎倆,不到半年時間,就抓到葛雲鼎在任上幾次失誤,不過並沒有因此申斥他,也未上報,而是想辦法幫他彌縫了過去。這下葛雲鼎算是徹底服了,見了吳天洹雖然表麵上還是一如既往的畢恭畢敬,但這是發自心底的,一點看不起的心思早就飛到九霄雲外了。


    吳天洹喝了口朱老四殷勤送來了茶水,眉頭皺了皺,苦力們喝得茶實在不入他的法眼。不過他並沒有什麽不滿的表示,隻是放下茶杯,望著陰沉的天空和還是彌漫著薄霧的海麵。


    他從懷中掏出一隻金表,打開看了看,時針已經過了表盤上九的位置,看時辰若不是陰天,陽光早就把遠處海麵的薄霧掃清了,可是如今太陽躲進了厚厚的雲層,現在由於薄霧的阻擋,不但海麵上視線不行,而且連河上麵也是白霧一片,看不到對岸。不過,這些並沒有影響到吳天洹,他眼睛盯著水麵,腦子裏不知在想什麽。


    “吳大人,兩江總督伊裏布大人前日發了簽票,著兩省府道以上的官員到江寧述職,聽說鬆江府的鄭大人昨日已經出發到江寧去了,您怎麽還穩在這裏,非要來接新任的撫台哇?”葛雲鼎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緒。


    吳天洹從海上收回目光,看了一眼滿臉疑惑的葛雲鼎,微微一笑說道:“不錯,伊裏布大人的簽票道台衙門也收到了,不過我也具文給總督衙門,說崇明鹽場的鹽幫與海門的鹽幫因為爭鹽場起了衝突,熬鹽的都是桀驁不馴之徒,一個不對付,械鬥起來打架那是不要命的,若是鬧大的彈壓不利,恐弄出事端。所以我必須留下主持彈壓,平息事端,江寧述職的事情隻好讓鬆江府的鄭大人代勞了。”


    葛雲鼎聽了不由得有些愕然了,吳天洹竟然不理總督衙門的簽票,等於視伊裏布於無物,明目張膽的靠上了還未上任的蘇敏。


    伊裏布在這個時間點上發出這個簽票,自然針對蘇敏了。一個兩江總督,一個江蘇巡撫,在朝中都有大人物的支持,都是封疆大吏,正是這些府道官員的頂頭上司,現在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這一招出來,明顯是讓底下的官員站隊,官員們雖頭痛萬分,但總督和巡撫誰大還是分的清楚的,江蘇合省的府道官員除了吳天洹之外,幾乎都乖乖的到江寧報到去了。


    看著一臉不解之色的葛雲鼎,吳天洹說道:“葛大人,你我一地為官,交往不過一年的時間,雖並無什麽深交,總算是相處融洽。特別的是,吳某雖出身捐班,葛兄卻並不似其他官員,以捐班而輕視於我,這點讓我很是感佩。”


    葛雲鼎忙道:“大人政事通達,卑職難望項背,怎敢有輕視之心。”


    吳天洹擺擺手不以為意道:“正途的官,瞧不起捐班,風氣如此。我在這官場雖時間不長,但白眼卻是看多了,現在自然是不在意了,不過今日趁此機會與葛兄說點心底話。”說完雙眼向四周一瞟,道台衙門的隨從心領神會立刻退到了棚子的外麵,縣衙的屬員也都識時務的魚貫出去了,棚中隻留下他們二人。


    吳天洹道:“葛兄,可曾聽說過一些巡撫蘇大人的事情?”


    葛雲鼎道:“撫台大人的事情在官場中和民間流傳甚廣,卑職也聽說過一些,據說撫台大人天資絕頂,十四歲時就可背誦《大清律》,後來到毓慶宮陪皇子讀書,也得教諭們的讚譽,說是宗室子弟中百年難遇的人才。在盛京辦差的時候,以百多護衛和太監擊退了幾千名土匪的截擊,救了瑜親王,又在紅陽教偷襲紫禁城中救駕,還領軍擊破山東、河南、安徽的紅陽教數十萬教民的叛亂。民間都說撫台大人是大清當今第一戰將,還是天殺星轉世,連紅陽教的彌勒佛見了都要退避三舍。”


    吳天洹微微一笑道:“民間總是有誇大之詞,什麽天殺星,山東平亂,我看撫台大人卻是活人無數。不管撫台大人是不是天殺星,依我看來,他就是您我的天福星,隻要攀上了這顆福星,以後的官運就不可限量了……”


    官場之人,不論是貪還是清,誰不把仕途看的最重,葛雲鼎一下子來了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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