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逆案結,蒼樸道人是最後一個伏誅的。% 因他身具邪術,恐尋常刀劍奈何他不得,若是反叫他走脫了才真是貽害無窮。因此行刑地方定在了清虛觀的問天台上,又請動了幾處廟庵觀宇的主持高人,結陣以製。


    蒼樸道人被送上桃枝柴堆,被用鐵鏈穿過琵琶骨綁在中間的鐵柱上,八卦位上誦經念咒聲起,周圍四十九道火箭同時射向柴堆,頓時火起。


    蒼樸道人垂著頭一聲不吭,實則用盡全力聚起了一個薄薄的靈殼,欲將神魂護住,往外奪舍去。他雖不懼輪回,隻怕經了生死就把自家門派靜等千年才換來的一點仙緣都給忘了幹淨,卻是罪過了,那《攮星訣》可沒法子跟著輪回轉世。自己這回一時動了貪念,被凡間富貴繁華所迷,才遭此劫數,隻望能脫了殼護延神魂,換個麵貌,重新來過。


    烈焰熊熊,卻對他靈台所凝那層護魂殼子毫無威脅,正以為得計,不知哪個黑心腸沒算計的,把那一箱子查抄來的邪物也扔進了火堆裏。旁的還罷了,那兩盞青銅戳燈,遇著那張顯現出一塊塊詭異符痕的畫兒,忽然爆出青白焰色來,直衝九霄,一下子便把他好容易凝出來的一個護罩都消融個幹淨。一時魂飛天外,隻好等入輪回,苦也,苦也!


    周圍百十餘人毫無所覺,猶自念經的念經,說咒的說咒。


    這一陣青白焰起,不說凡間小事,天上赤瑕宮也給驚動了。


    放著玄天鏡的守鏡台上,一老頭看到鏡中閃過的毫光,大把胡子一哆嗦,趕緊往外發了個飛符。一會兒幾個彩裝女子便擁了進來,七嘴八舌問著:“牛鼻子,魔岩侍者有何消息?!”


    那老道鼻子裏哼一聲,根本不答話。幾個女子似也沒指著他說話,便一齊往鏡台看去,卻並未見甚蹤跡。正這時候,又有幾個裝束相類的女子進來,那老道見了神色立時不同,上前一步道:“方才鏡裏忽現魔岩行蹤,隻一閃而過,恐非魔岩本尊,似是他所遺之物被激發出的威能。”


    為首的一個便道:“還勞尊者複映出來看看。”


    老道一點頭,手裏憑空出現一個黑黝黝的圓球,打出幾個法訣,一團光影覆在了玄天鏡上,顯現出方才的景象。——虛空一片中,爍爍兩點青白色暈,似自帶著寒意,自鏡中疾馳而過,消散域中。


    那為首的女子皺眉道:“魔岩侍者靈燈無恙,可見並未遭遇不測。隻如今忽然同宮裏斷了消息,不知他自己是何打算。不管怎麽樣,這回好歹有了點行蹤,我們報與宮主知曉,也好讓宮主放心。”


    老道聞言頷首不語,先進來的那群便道:“說得好聽,什麽先報與宮主,你們不過是想要讓宮主懲治魔岩侍者擅自斷了星絡之罪罷了。可別忘了,宮主說過,三百年間見分曉,讓兩位侍者各尋機緣,可沒說中間必得如何的。”


    那後來的女子已行至門口,聽了這話頭也不回,低頭笑道:“既如此,我們報與宮主有何不可,橫豎也無礙的,你們又急個什麽。”說完又笑一聲,顧自去了。


    先來的那群一時語塞,還待再說兩句,卻被那老道轟道:“好了,鏡台重地,豈能多留,走吧,都走吧。”


    當中一個彩裙的便回頭道:“老兒,你還真當你跟對人了不成,到時候有你求我們那一日!”


    說了氣呼呼一群人去了,老道待人走盡,才一笑道:“兩群呆子,有少宮主在,那倆貨算個什麽東西!”顧自飲了口酒,笑笑閉目歇著去了。


    赤瑕宮主一身素色,頭發銀白,麵上卻難看出發際所在,蓋因其膚色亦近發色,通身隻無暇兩字。聽底下人說了半日,待幾方都不再作聲了,才開口緩緩道:“你們如今如此情急,究竟為何,大家心知肚明。隻是有一樣你們莫要忘了……界主……可不止咱們這裏有份出現……你們若沒法先想明白這個,整日想的都是內鬥算計,哼,我看,三百年之約也不必再作數,免得到時候反成了界裏的笑話……”


    眾人一時訥訥,才有一個一直一言不發的褐衣漢子道:“如今警幻尚在閉關,實則人界已出了許多異數之事。警幻這回趕下界的初生靈們,本該回來銷賬填因再入輪回的,卻有許多都未能按時歸位。這還不算,閻羅那裏也亂了套了,枉死城忽然多了近百萬怨靈,偏偏正冊上的卻又許多拘不回來的,等他稍安其事,恐怕也要往我們這裏尋來。”


    宮主微微頷首,又問道:“我們在下屆之神廟供奉可有異狀?”


    那漢子搖頭道:“沒有,仍是如常。每日不知要收多少欲念禱祝,凡人所求幾近無度。”


    宮主笑道:“那便好,我們本就是以‘求而不得’之念牽緣儲能的,隻要幾處神廟皆無恙,那便不是我們這裏的事了。警幻好插手人間之數,便是閻君果然追起來,九成九也該是她那裏的事。本來初生靈並無多少天生因果,她自作聰明給人添加情孽,哪裏有那麽好的事,連天數地數都讓她碰巧算著算盡了?!此事於我們無幹,隻在旁看戲就好。”


    又有一個中年婦人模樣的,開聲道:“隻是神瑛侍者與那絳珠仙草之事,如今被少宮主攪得全亂了套。警幻若要追問起來,咱們倒也不好推脫。”


    赤瑕宮主笑道:“什麽灌溉之恩,她也要有那臉來同我說這話才成。不過是為了算計那靈草的仙靈之氣罷了。如今玄玨若能引動那仙草的情緣念力,往後說不定那仙草就要移駕到我赤瑕宮來了,豈非大妙?!”


    眾人皆笑道:“若如此,隻怕警幻又要氣得往天璣娘娘處告狀去了。”


    赤瑕宮主點頭:“她還告少了不成,誰個攔她了!”


    眾人聞言皆笑。


    果然赤瑕宮中所料不差,轉眼那閻君果然往太虛幻境去了,警幻未出,無奈之下兼美隻好出麵待客。那閻君道:“警幻仙子這個時候還閉什麽關?上下多少人的星盤都要重新定過了,你們的光陰紀年潭不開,隻讓我們一個個去定數不成?那要弄到何年何月去!”


    兼美懶懶道:“你同我高聲大氣地有何用場……那地方姐姐不在,誰個也進不了。照我看,你還不如去赤瑕宮,問問玄天鏡能不能借你們用用呢。”


    閻君對著兼美便發不出火氣來,隻好道:“那個隻能比對著自己推演,哪有你們的浸潭自校好用?!”


    兼美歎氣:“好用,可如今用不上,再好用又有何用?”


    閻君道:“警幻閉關,難道會不給你們留個通訊之法?她就不怕外頭出了什麽亂子!”


    兼美笑道:“滑頭的老兒!你休要哄我!姐姐又不是閉關突破神通,不過是略靜一靜,要得了多少時候?這一眨眼的功夫,就能出什麽塌天的大亂子了?!你倒敢編,我還不敢信呢。”


    閻君道:“如今地數起變,其因恐在天數,這天數可是關著界主所出的,你說算不算大事?!難不成你還以為我是來尋你們算什麽小賬的?……”


    兼美聽了一愣,想了想忽然湊近了閻君道:“閻君的心意,我們姐妹收下了!你放心,我這就往姐姐宮外侯著去,定不會誤事的。”


    閻君聽了這話鬆口氣道:“如此便好,我還需往赤瑕宮去一趟。如今赤瑕宮二侍一主皆在下界,別看人少,若要攪動因果,隻怕你們那些初生靈都得亂了運數,萬不可掉以輕心。”


    說了搖搖頭去了,兼美轉轉眼珠子:“二侍一主?嘿,還是讓神瑛先好好欠了咱們的因果才好呢。”說完往一處偏殿裏去了,裏頭當值的女官見著她來,忙起身相迎,兼美問道:“你比比時候,那神瑛的轉世是不是該到了了悟的時候了?讓那僧道趕緊把人度了……到時候……便送來我們這裏好了。”


    那女官卻道:“稟報仙子,如今下界運數大亂,按著因緣比對實在難定時機,倒是算著轉世年歲,應該差不多了。可如今那茫渺兩位真人都不見蹤跡,怎麽也尋不著他們。我正要去尋仙子說此事,那神瑛轉世已自行出家去了,卻未見兩位真人前去接引……這若是他自修得悟,這大恩德可就結不成了,還、還怎麽插手他們的內鬥……”


    兼美聽了這話,趕緊把此偏殿中的一個匣子打了開來,取出一個極大的冊子,一頁頁翻去,那些在下界度人造福的真人道君們所解情債功德皆顯其上,果然芒渺二位真人處卻是一片凝滯,竟絲毫聯係不上了。便道:“如此大事,如何不早些來與我說?!”


    女官無奈道:“此回地數大動,好些仙君們都亂了頻數,我們理了這些日子,才算一一理順,開始以為二位真人亦是一時亂數所致,到了後來旁的都修複了,才覺出不對來,正欲稟報仙子……”


    兼美擺擺手:“罷了罷了,多說無益。”說完趕緊回身往自己宮殿裏去了,取出一截青綠色天銅來,歎道,“隻能靠你了,你可能尋著你那小鏡兄?”說完便運起功來,原來這截天銅與芒渺二位真人的那件本命法寶“風月寶鑒”原是一體所生,物有物緣,可據此追索。


    果然不一會兒便尋著了那枚銅鏡,卻不在哪個手裏,竟被壓在青埂峰下的亂石下了。本命法寶離身,此事非同小可,兼美這才真著急了起來。一翻手,手心裏出現一枚玉色靈符來,一狠心就拋了出去,一會兒一個聲音傳來:“何事?”


    兼美急急道:“姐姐!外頭地數亂了,因數不明,閻君剛來過,說是天數動了。”


    那邊立時傳來警幻的聲音:“知道了,稍待片刻,我這就出關。”


    兼美緊著點頭,才算放下心來。


    又說李紈,身邊眾人漸至塵埃落定,她比從前更閑了許多。這日進了珠界,正在靜室祝禱,忽然兩團光影出現在跟前,漸漸顯出兩個青衣童子的模樣來。李紈尚未來得及反應,就聽其中一個清咳了兩聲,喚道:“師妹……”


    李紈忙左右看了一回,另一忙道:“看什麽,傻啊,叫你呢!真是,我說師父怎麽在這麽偏僻的小地方收了個徒兒,看這愣頭愣腦的模樣!”


    見李紈仍是不解,便道:“你那心香都越過虛空,到了咱們宮裏了。說來你也挺厲害啊,這小地方,竟能修到如此心境,比許多大靈界裏的都強!所以說啊,這真得看命,看緣分,是吧,這同地方大小還沒什麽太大幹係,想當年,我們……對吧,哎,嘖,你發什麽愣啊,師父受了你的香火,你就是咱們的師妹了啊。怎麽著,你還想當師姐不成?雖說跨了這許多界,前後因緣還真算不太明白,可你別看我們形容小,年紀可比你大多了!嘖,不過這年紀也不太好論,你這肉身的凝土,若要追起來,萬萬年倒也有的……唉,我說……”


    開頭的那個插話道:“師妹,既已有所悟,為何不速速破境向大道去?”


    李紈說:“大道?”


    那寡言少語的道:“正是。”又往四下一看,說道,“喏,那裏頭的升仙路與你極洽的。你速速自那裏破界吧,也好早日到師父跟前來聆聽教誨。”說完手一揮,李紈再睜眼時,發現自己已經在問心路的盡頭了。


    心下一歎,沒想到這一步還是這麽走過來的,果然天機難測。


    既如此,徘徊不如順應,索性一凝神,往那無邊汪洋中的一處蓮台上去了。


    盤腿而坐,止念觀心,以心觀物,汪洋盡在四下。


    然不得全,如人眼目以觀海,左顧則見左,右盼則見右,俯瞰見麵,潛望知底……何處得全?隻但有“我”在,有個“觀處”,便無全。若欲得全,需得破“觀者”之有限,無“觀”方有全。


    這道理不知何時便已心中漸知,隻在外時牽連塵世,總差了那放下的一下子。若非今日這古怪的因緣,還不知道何時才會踏出這一步呢。體會到了這一滋味,漸漸將無數“有念”所化的“我”一一消融了去。遂無語無言無見無觀,既無了“我”,自然也無所牽掛無所駐留。那在蓮台上的身影,漸次虛化,終成一片空寧。


    一聲清越的鳴聲,珠界裏忽然流雲四起、清光明媚起來,那從來毫無動靜的茶樹眼見著綻放出新葉嫩芽,天地忽漲,日月池潭中忽現遊魚悠遊,天空中掠過靈鵲雪鶴,萬物陡生。隻那金光爍爍的“光陰無蹤”四個大字,仍在湖中峭壁上不計流年。


    無盡虛空中一境,兩個青衣童子正對這一個水盆嬉笑,一個道:“雖是個小地方,卻也有些意思。待師妹來了,咱們就叫她做活,咱們在邊上指指點點。”


    另一個道:“你小心,生了牽絆心,到時候讓你托生去。”


    那個渾不在意,忽指著裏頭水麵道:“你看你看,這裏還有咱們的同根道友呢!可惜,讓人欺負狠了。”


    一個看了一會子,道:“這也算同根同生?”


    那個道:“自然算啊!咱們是葫蘆天化,她是仙草天化,都是草木天化的,怎麽不算!嘖,你說,師父已經收了個便宜徒弟了,要不咱們也收一個?”


    那個道:“就這個?”


    提議那個點頭:“好不好?”


    那個道:“收徒弟得給東西吧。咱們收拾出來的早兩日都往歸元台化生源力了,這會兒沒東西啊,怎麽好意思開口收人為徒?”


    這個聽了趕緊點頭:“也是。咱們四處找找,看有沒有落下的。你看師父不也就弄了顆破珠子哄了個徒兒來麽!咱們也比著那樣就差不多了。”


    尋摸半日,還真從一個藤筐的縫隙裏摸出串九珠手串來,兩人一對眼,笑道:“天意啊,這個徒弟收定了!……”


    430.逆轉流年


    兼美又等了些時候,果然前頭大片的蔥蘢藤蔓漸次散開,露出太虛殿正殿來,幻境中人見此景象,皆知是警幻出關了,紛紛前往相迎。及一見警幻,隻覺其氣韻又不同從前,知道是閉關有得,更上前恭賀。警幻笑著一一應了,又敘過別意,問了各司情形,才攜了兼美往太虛殿裏說話。


    到了裏頭,警幻先問一句:“絳珠草如何情形?”


    兼美道:“還是那樣子,隻是仙靈之氣幾乎沒了,也不見其自飲淚泉。”


    警幻奇道:“算來不是該回來銷賬,再入輪回了麽?難道也是被天數所動?”


    兼美道:“她那轉世之身與神瑛情緣早斷,想是這個緣故,是以未有那許多心思纏綿之意。”


    警幻看著她道:“旁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輕重了?如今我們這裏,頭一個要緊的就是這件事。原是要用個絳珠把神瑛也困在輪回裏才好,你既早知不妥,如何不出手?”


    兼美強笑道:“之前幾處都亂了數,姐姐又不在,我也不敢擅自做主,隻好走一步看一步。”


    警幻歎道:“你別當我不曉得你的心思。你雖天生情根,到底是修行之人,若同凡俗女子一般執著起兩情長久來,才成笑話了!隻有與絳珠有瓜葛,那頭才會因存了將絳珠移轉到他們那裏去的癡心妄想,假作不管不問。若是你同神瑛有了什麽瓜葛,你看他們還裝不裝沒看見了!怎麽連這麽點小小利害都看不清了?!”


    兼美低頭咬著嘴唇不敢再說,警幻略平了氣,放過此事道:“你說有異數大動,可方才各司並無稟報多少不妥,究竟是何情景?”


    兼美見警幻不再追著她對神瑛的心思問了,暗暗鬆了口氣道:“她們都不知道初生靈那塊的事,自然沒什麽知覺。還有,神瑛已經自行出家了,可那渺茫兩位卻沒有去接引,我用天銅追了一回,隻見著那風月寶鑒埋在青埂峰下,這可是那兩位的本命法寶!另外幾位行善度人的倒都沒事。還有就是冥府亂了套了,閻君說枉死城多了百萬冤魂,生死簿上的數卻多有不準的。他們想要借我們的靈潭重校定星盤呢。”


    警幻越聽眉頭皺得越緊,聽到最後忍不住起身往後殿去了。後殿中間一處流光溢彩的傳送陣,兩人進了陣,一動念已經到了另一處所在。隻幽幽一潭碧水,別無他物。


    警幻打出一陣法訣,兼美隻看得眼花繚亂,片刻,那碧水上浮起無數光點,赤橙黃綠,在兼美眼中已是成百上千的顏色,在警幻那裏卻能分出每一個的不同來。她也無需舊影比對,便緊鎖了眉頭道:“豈有此理,看此異數紛雜,可你再細看!”


    她又一揮手,其中一些光點從底下浮了上來,自成了一層,隱隱可見如漩渦狀。兼美一看,略一想道:“這是……從初生靈那裏下的手?!”


    警幻撤了手,那片光點又落了下去,融入潭裏,便如方才一般。才開口道:“初生靈之事,皆由我們經手,入世之初,除了沾之以情,還可以引之以欲!誰動的手腳,不是再清楚不過的事?!”


    兼美卻道:“可初生靈從未經過他們宮裏,除非……”


    警幻道:“什麽雙侍三百年之爭,不過是掩人耳目,如今看來卻是樁樁件件都衝著我們來了!”


    兼美忽然道:“對了,如今同絳珠起了糾葛的便是玄玨的轉世,名喚尋瑎,放在了番國,是以一開始都沒料著有他什麽事。”


    警幻眼中精光一閃:“瑎者,墨玉也。尋、瑎!好個尋瑎,真是有心了!”


    兼美道:“哎呀,絳珠入世可比他們晚呢,沒想到竟一早就有算計了。”


    警幻道:“你忘了他們還有玄天鏡了?”


    兼美道:“那可怎麽辦呢?如今神瑛舍了渺茫二位真人自修問道去了,若是因此有成,別說與絳珠之情緣瓜葛盡斷,且境界必然更上一層,到時候他們豈非實力大增?!還有個魔岩,如今聽著風聲,說是連那宮裏的人都不信了,斷了星絡,都沒人知道他身在何處。如今聽姐姐這麽一說,連這個,說不定都是虛晃一槍呢。”


    警幻見她先慮著兩宮的利害,倒非一心隻管著神瑛好壞,心下稍微,卻又聽兼美狐疑道:“隻是玄玨轉世去的,未經修行,也是凡胎一個,難道……難道他能帶著宿慧下界曆練?這法子倒是……”


    警幻看她一眼道:“你少癡心妄想吧!凡人若稍通前世之事,便易兩世不分,反錯亂了,瘋瘋癲癲起來。更何況在這裏的事,那是成千上萬年的,肉身凡胎哪裏受得住,非立時心消魂歸不可。”


    兼美不好意思笑道:“我說嘛,哪有那麽簡便的法子。若真能如此,我也不消回回下去跟個傻子似的受人欺負了……唉……可若是沒有人指點,玄玨又如何能聽到他們的意思引動初生靈們的欲念,打亂咱們的安排?!”


    警幻嗤笑道:“左不過些托夢寄語、上身開言的不入流的法子罷了,還能如何!”


    兼美心裏一動,又看警幻一眼,知道如今不是說這樣事情的時候,臨到嘴邊換了話頭道:“姐姐既然知道是哪個的手筆了,如今要緊是把那渺茫兩位真人救出來,如今事情尚未傳出去,若讓另外的知道下世積德度人還有這樣的劫數,往後可更要扯皮了。”


    警幻點點頭,又朝那潭中浮光點點深深看了幾眼,好似要印在心裏似的,這才帶了兼美出來。


    到了外頭,警幻讓兼美用天銅追蹤,自己一甩袖子,便到了青埂峰下,忽然想起上回那塊死皮賴臉要跟著下凡曆練的頑石來,左右看了卻不見蹤影,便也一念放過。


    到了一堆碎石下,警幻皺緊了眉頭,無他,因這堆碎石恰好封住了一處所在,正是茫茫大士與渺渺真人在此大荒山中的歇腳處。她心裏動念,一團光暈裹著一麵銅鑒就從石堆裏浮了出來。警幻一張手,招了過來。略略一探,心中大驚。


    也不知她如何施為,忽然一陣白芒掃過,一僧一道出現在了麵前。那兩個見重見天日了,相顧大喜,都衝著警幻行禮道:“謝過仙子援手。”


    警幻不在意地一揮手,問道:“這是如何弄的?怎麽二位會被困在自己的法寶裏?”


    兩人麵現尷尬,還是茫茫大士開口道:“此事說來慚愧。原是我們為了滋養鏡靈,曾捉過幾個小妖關在裏頭。後來不知為何其中一個就走脫了,我們也不知情,隻道是被鏡靈吸用了。哪知道後來那小妖不知哪裏得了靠山,竟設了圈套反算我們,我們一個不小心著了她的道,被她鎮在了鏡中。


    當時怕她還有什麽詭計,我兩趕緊引動鏡靈,逃到了此處。隻如此一來,鏡靈力盡,又睡過去了。我們想著,到時候仙子們不見我們蹤影,或者會來此山下相尋,到時候見我們洞府倒塌,或者能有得救的一日。想不到皇天不負,還真讓我們等著這一日了。”


    警幻便問:“那小妖如何能有這麽厲害手段?!”


    兩人尷尬搖頭:“小妖倒沒甚麽厲害的,隻是手裏的法寶厲害,隻我們眼拙,竟沒能認出究竟是個什麽來。”


    警幻想了想道:“不瞞你們說,我也是剛剛出關的。本還待再鞏固一回境界,卻是外頭說天現異數,急著找我,才匆忙出來。如今推算一回,卻是從我們那裏投身下界的初生靈們出的異數……”


    拖長了後音卻不接著往後說了,茫茫渺渺二位對視一眼,茫茫大士心歎一聲,開口道:“當日我們在下界,發覺幾處異數。頭一個便是林家,那林家從前已然破敗的風水忽然又重新轉旺了不說,連林如海都被續了命。我們還特地去查探了一回,又用星盤反複推算,卻都不是‘人跡’。另一個便是盤中魔岩尊者的光點忽然不見了,當時我們還特地往太虛幻境去告知了此事,隻無人做主,我們亦無可奈何,卻沒想到……”


    警幻忙道:“卻是我們連累了二位真人了。想是真人發覺有異,給我們報信時,讓人知道了風聲,這才……”


    渺茫二位對視一眼,沉沉一歎,都不再作聲。


    警幻忽然道:“我有要事需尋閻君商議,卻一時不得前往,不知可否煩勞二位替我請了閻君往幻境一敘?”


    兩人都躬身道:“敢不領命。”


    警幻點頭笑道:“如此便有勞二位真人了。”


    渺茫兩位相攜往地府請閻君去了,這裏警幻又回到太虛幻境,隻身進了幽潭境。隻見她從自己宮絛上拈下一縷亂絲來,麵上笑著道:“情絲豈有單絲成線之理?既已有了瓜葛,如何又能放下瓜葛,正該輾轉徘徊,才知情中至味嗬。”


    那宮絛本是警幻以情絲所煉,如今浸入水中,化作無數細絲,在幾處光點間遊走,漸漸改了光點的色澤,同者漸異,異者漸同。警幻見其情景不由笑道:“情根已種,果然啊,連你們自己都知道牽絆早有,如何能說走便走?”


    這裏湖水漸漸又恢複了平靜,外頭便通報道閻君到了,警幻又看一眼那池水,笑笑去了。


    且說寶玉自離家之後,茫然無措,去了幾處寺廟,實在與從前府裏的人事相差無幾,不由得心生迷惘,難道如今自己出了家卻反得比在家時還入世才成?


    這日忽然得一夢,夢到一處極為荒僻的所在,心裏總覺得好似哪裏見過一般。信步走去,裏頭竟有一處洞府,有香案蒲團,走近了看,所供者為一卷軸,上頭隻濃墨寫著一個情字。不由心中一滯,一時百感交集,便倒身拜了下去。


    那爐中焚著香,有股子甜香氣,又是說不出來的熟悉。腦子裏忽然冒出“群芳髓”三個字來,心下更迷惑了。


    正這時候,忽覺眼前一花,自己低頭一看,卻仍是從前那樣鮮亮衣裳,邊上人推他一把,怨道:“該你了,走什麽神,到底玩不玩了?!”


    轉臉一看,對上一雙含露清眸,不是黛玉又是哪個?


    “林妹妹……”


    對麵一個聲音道:“好了好了!你們要說話回頭再說,這會子趕緊擲骰子要緊!”音聲嬌憨,好不爽利,自然是湘雲了。


    寶玉猶自怔愣著,湘雲看不過了,拿著他的手胡亂扔了一把,大笑著道:“是個愛三幺,我贏了!”


    黛玉便笑她:“愛呀呃,可不是你贏了!”說完自己笑個不住,一時麵若粉桃初綻,眸光流轉,寶玉在旁看著,眼光自她麵上寸寸拂過,心裏悲戚更甚。


    忽然又聽一聲音輕輕道:“風吹窗欞鳥歸家,該睡了,乖娃娃……”哼唱了兩回,好似沒能哄住娃兒,隻聽她又道,“團團乖,團團乖,娘親抱抱……爹會回來的,等你長大了,你爹就回來了……”


    寶玉心中大震,一回頭,卻見是寶釵穿了一身家常衣裳,正在床邊哄嬌兒睡覺。一時小娃娃睡著了,她將他放下,給墊上一個小小的枕頭,蓋上小被子,輕輕歎了一聲,看著窗外濃黑夜色,忽又滴下淚來……


    寶玉一時隻覺心如刀絞,周圍場景卻不管他,人聲流轉,倏忽而過,他又看到了孤老的金釧兒,跟了琪官的襲人,被人磋磨的芳官藕官,垂死的柳五兒……還有遠離人群,高高坐在上頭的晴雯……眼前一黑,便失了知覺。


    他在無夢的深處,聽著個人聲,他在問:“情為何物?一往而深是為情,夫妻相敬便不是情?日夜相守可為情,千裏相憶便不算情?兩情相許或為情,孤心苦戀也是情……雙生夢,一情牽,誰成鴛鴦誰成仙……”


    “成這麽仙,成什麽仙!寧負天道不負卿,才得個團圓……”


    太虛殿裏幽潭境中,幾處流光閃過,改了因緣。


    李紈自此界中脫身,立於虛空中,再看一回,正欲離去時,忽見異狀。微微一凝眸,狐疑道:“逆轉流年?”


    太虛幻境裏,閻君聽了警幻所言,知道事情始末,沉吟片刻,問道:“那仙子欲將如何?”


    警幻笑道:“本界不穩,從前也有異數忽起之時,若實在亂得太過了,也不是沒有辦法。”


    閻君一眯眼睛:“仙子的意思是……”


    警幻點頭道:“還需閻君相助才好。”


    閻君麵現喜色,笑道:“隻如此一來,仙子恐怕又要損失不少功力,實在是太過煩勞了。”


    警幻幽幽道:“職責所在,又有甚麽法子。”


    閻君當即拍案道:“好,那就依仙子所言!”


    警幻便將閻君請到了太虛殿,一揮手,幾處大陣落下,又自口中取出一把玉色透明的鑰匙狀物什來,笑著對閻君道:“請。”


    閻君目露羨色:“界主雖未曾出,隻仙子手握這半把界鑰,也足可稱為半主了,那頭又如何比得過。”


    警幻笑道:“隻這半把界鑰隻能引動人數與大半的地數,天數卻丁點牽扯不來,若非情非得已,我也不想輕用的。且人數中,哪個數不與你閻君有關?若不得你相助,我便是有這鑰匙,又有何用。”


    閻君聽警幻如此說了,心下大慰,兼之每次光陰倒轉,他都能脫身數外,不僅能將累世積來的錯漏一一補正了,還能因這一通“未卜先知”穩固自己的座位,實在是有百利而無一害,且自己不過出個陰司主印,又不需自己出力,哪有這樣便宜不賺的道理。


    遂一笑,手掌攤開一展,一團幽黑濃墨般卻死寂不動之物出現在掌心,正是那冥界的主印了。警幻一點頭,將那印鑒接過手上,又囑咐道:“此事隻你我二人知曉,閻君可要記牢了這一點。”


    閻君不在意笑道:“他們都在數中,皆為光陰所轉,難道我還去說給他們聽、讓他們把我當成瘋子傻子不成?!仙子放心請吧。”


    警幻一頷首,攜了那印鑒就往後頭去了。閻君閉目安坐,凝神不動。


    警幻到了幽潭境,將那陰司主印往潭裏一扔,幾處陣法同起,自己往陣眼處一坐,便開始主持法陣。


    她這裏剛開始光陰倒轉,李紈就覺察到了。含笑道:“還有這等稀奇手法。”手指往虛空點點,幾個光點便往那一團扭動的光暈結界裏飛去。


    那兩個正對著水盆看熱鬧的也發覺了,驚訝道:“嘿喲,還真是廟小妖風大,水淺王八多,還弄起光陰之術來了,你們懂不懂啊,就瞎玩兒!”


    邊上沉默少語的那個忽然劈手奪過那個珠串就往裏頭扔去,另一個眼看珠串被水波吞沒了,問道:“咱們還沒收徒弟呢,怎麽先把見麵禮給了?!”


    那個一愣,卻道:“待她修煉有成了再說不好?咱們的徒弟難道是誰個想當就能當的?!”


    這個聽了也覺甚是有理,便也點頭作罷。


    昆侖山中,結陣忽動,棲世真人歎了一聲,往石洞深處走去。裏頭一個藍衫男子問道:“怎麽了?不會又倒轉光陰了吧?”


    見棲世真人點頭,便隨手遞了個葫蘆過去,嘴裏道:“唉,索性往回多逆點兒,我還回去當皇帝算了,也就沒後來那些人什麽事兒了。”


    棲世真人道:“都換了多少朝代了,你就死了這條心吧。”飲了一口酒,忽然問道,“這個你哪兒拿的?”


    那藍衫男子道:“就是你後人供奉你的那些裏頭隨手拿的。”


    棲世真人趕緊把那葫蘆又塞上了,遞回去道:“收起來,收起來,再喝兩口怕就飛升了……”


    ……


    初秋,天色剛明,榮國府裏的仆役們早就忙開了。一個媳婦領著幾個婆子提著提盒到了廊下止了步,兩個小丫頭過來接過提盒抬了進去。


    一個裝束利落的大丫頭從裏頭出來,見了便道:“昨兒說的粥可熬好了?老太太剛還問起了。”


    邊上一媳婦子趕緊上來道:“都得了,拿炭屜溫著呢。鴛鴦姐姐看什麽時候擺桌才好?”


    鴛鴦道:“再等一炷香時候吧,這會兒剛用了半盞晨湯,正梳頭呢。”


    見她轉身又進去了,那媳婦子看看身後的婆子丫頭們,低聲訓道:“都精神著點兒!這一天可才剛開始呐!”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完結,呼~~~~~


    然後,又重了?!???!?!?


    西湖的水我的淚…


    ==============================


    好了,萬字大章完結!!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借賈修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木天道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木天道境並收藏借賈修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