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他們倆並排站在縫紉機前,李威連指了指對麵牆角的一座小梯:“知道那上麵是什麽嗎?”


    “那上麵?”戴希能看出那是個小閣,由木條和鐵皮搭起的細薄支架,似乎不堪重負,“……堆東西的?”


    “那是工作間。”


    “工作間?可是太矮了啊……”


    這個車間的層高本來就很一般,搭出的閣十分低矮,看上去根本站不了人。


    “是的,上麵隻有一米四、五的樣子。但卻是這種小廠裏技術含量最高的工作間――裁片室。”李威連低下頭問戴希,“知道裁片是幹什麽的嗎?”


    戴希努力地思考:“嗯,就是把布照紙樣剪開嗎?我小時候見過裁縫做這個……”


    “不太一樣。製衣廠裁片是用機器來切一大疊布,既需要體力又需要技術,隻有男人能做。這項工作是製衣廠的靈魂,閣可以提供專心的小環境,他們是彎著腰工作的。(.無彈窗廣告)”


    “哦,所以閣不用那麽高。”戴希明白了。


    “每天晚上我就睡在閣裏,白天如果沒有人裁片,我也在那裏看書,”李威連注視著閣說,“下班以後,這裏變得非常安靜,裁床可以當桌子,旁邊還有方凳……一年之後,我們就還清債務收回了這家廠,又過了兩年,我幫母親買下另一家條件更好些的廠,在七姊妹道上。到1997年香港回歸前夕,母親決定正式退休,去美國和父親共度晚年,我們才把所有的五家服裝廠都賣掉了。當時她住在半山的別墅裏,快七十歲了還自己開著寶馬到處跑,她又恢複了原本應該的樣子……”


    戴希目不轉睛地看著李威連,她被他臉上的神情迷住了,鮮明而生動的自豪,對母親無法掩飾的摯愛,如同晨曦照亮他今天略顯灰暗憔悴的麵孔。這種愛,隻會發生在母子之間,是常常交織著誤會、和解、占有、反叛、專寵和奉獻的血親之愛,因同屬同宗而更加激烈、至死不渝。


    戴希悄悄地問自己:他是不是非常非常像他的母親?――一定是的!


    “好了,”李威連朝門口走去,“我們走,這裏空氣太差。”


    重新坐回車內,透過前車窗,戴希看著李威連去還鑰匙。站在灰蒙蒙的房前,那個躬背的老人握住李威連的手,不停地點頭。突然,李威連伸出右臂緊緊抱住老人的肩膀。風吹起李威連的burberry風衣下擺,輕輕拍打在老人的藍布工作服上。他們就這樣相互依偎著站了很久,直到晦暗的天空中飄起一陣水霧,戴希的眼前煙雨迷蒙。


    “那位陳伯在這裏幹了三十年了。過去當保安,現在看門。他還認得出我。”把車開出陰暗的馬寶道時,李威連說。他看了看手表:“還有別的地方想去嗎?”


    戴希搖搖頭。


    “那就回尖沙咀。”


    又一次鑽入過海隧道,戴希重新鼓起勇氣:“我還有個問題。”


    “好啊。”他的聲音聽上去十分疲倦。


    “我想知道,你是怎麽進入聯合化工的?”


    “為什麽問這個?”


    “就是想問……”其實戴希隻想談個能讓他愉快的話題,隨便什麽都行。


    李威連思索了一下,然後說:“雖然我把振興母親的服裝廠當作自己的責任,但這是為了母親,而不是我自己的理想。我也絕不想在馬寶道這種地方過一輩子。因此到香港後的最初三年,我一邊幫助母親經營服裝生意,一邊讀香港大學的夜校。戴希,也許你還不知道,我在上海高中畢業時,並沒有考上大學。在金山石化廠當學徒工的時候,我參加了大學的自學考試,可出了樁意外,就差一點點,還是沒有取得大學本科的文憑。在港大讀夜校,已經是我的第三次嚐試了,絕不可以再失敗。還好這次一切順利,我隻用三年時間就考出了全部課程,取得了港大的證書,才有了再進一步的基礎條件……


    幫母親買下第二家廠後,我開始留意報紙上的招聘廣告,結果卻失望地發現,好機會依舊很難得到。大企業的用人條件非常高,雖然我有了本科文憑,對自己的英語很有信心,廣東話也能說得流利了,但這些還遠遠不夠。那些招聘廣告上的要求動輒就是英美學曆,大公司相關工作經驗等等,我簡直望塵莫及。


    直到有一天,我在南華(*)早報的廣告欄目裏發現了一條語言交換的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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