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點多鍾,火車站人還不多。小麥站在出站口的鐵欄外,伸長脖子往裏看。邵靖輕輕拉了他一把:“火車還沒到站呢。”


    小麥稍微有點興奮:“鍾家四爺是什麽樣子的?”


    邵靖好笑:“兩隻眼睛一個鼻子,難道你以為他三頭六臂嗎?”


    小麥嘟囔:“不是你們都說他很厲害嘛,所以我很想見見啊。”


    邵靖笑笑:“其實見過四爺的人還真是不多,他長年流浪江湖,官方的場合很少露麵,我――也就見過他一次,應該是在鍾樂洋的成人禮上。不在天師協會編製內的叫做遊獵者,可是大家都叫他‘遊俠’。這些年他沒有向天師協會接過一次有償任務,所有的事情都是他自願去做的。就連特事科那群狂得不知自己姓什麽的人,也不能說他半個字的不是。”


    “對了,”小麥好奇了,“他為什麽離開鍾家呢?你們都說他那麽厲害,鍾家難道不應該器重他嗎?為什麽反而要趕他走?”


    “其實不是趕他走,是他自己要走的。他父親那一房一直不是很旺盛,論天賦論能力,在各房當中是比較差的,所以他父親想讓他跟費家聯姻,以抬高本支的地位。但是鍾四爺自己有青梅竹馬的女朋友,堅決不肯聯姻,所以離家出走了。”


    小麥瞪大眼:“難道鍾家其他人都不管的?鍾家的家主不是他父親?為什麽不管?”


    邵靖笑了笑:“管?誰管?聯姻這種事家主一般是樂見其成的,何況當時的家主跟他的父親隻是平輩,年紀上大不了幾歲,還端不起家主的架子來,更不會為了侄子的婚事去跟兄弟鬧翻。”


    小麥閉緊了嘴,半天忽然問:“那你呢?你們家裏有沒有想過讓你聯姻?”


    邵靖一笑:“沒有。”


    小麥懷疑:“真的?”


    邵靖傲然:“爺爺知道我根本不會聽他的,何必自找氣生。”


    小麥低頭想了一會:“這樣不好。”


    邵靖一挑眉:“什麽不好?”


    小麥輕聲說:“你什麽都不聽他的,這樣不好。”


    邵靖沉下臉:“難道你想讓我也去聯姻?”


    小麥搖搖頭:“當然不。可是你怎麽知道你爺爺隻會讓你去聯姻?你就覺得他不會考慮你的幸福嗎?”


    邵靖眉頭皺得死緊:“你覺得爺爺會同意我跟你結婚?”


    “這不一樣。可是如果你找了個好姑娘,你爺爺也要反對嗎?邵靖,我覺得,那是你的親人,當然是有很多人很自私,比如說鍾四爺的父親,比如說――我爸爸……可是大部分人都希望自己的親人幸福的。我很佩服你為你媽媽爭取了幸福,可是我覺得,爺爺也是你的親人,你應該也試著去理解他,不要――不要等到他――不在了,再來後悔。”


    邵靖垂下眼睛,沒有立刻回答。小麥眨了眨發酸的眼眶:“邵靖,我現在很後悔,後悔我以前沒有經常回去看奶奶。那個時候總覺得時間還有,自己很忙,直到現在我才發現,去看看你的親人,實在花不了你很多時間,可是這能讓你――永不後悔。”


    邵靖伸手摟住他的肩膀,往懷裏拉了拉。小麥用手背抹了一下臉上的濕意:“邵靖,我也許不能陪你很久,所以我希望你有很多朋友,希望你和你的親人處得好,那樣,等我走了――”邵靖一言不發地低下頭來封住了他的嘴。


    火車的鳴笛聲從車站裏傳出來,邵靖用手指抹去小麥臉上的水痕,輕聲說:“等這件事完了,我帶你回家,去看看我媽媽和我繼父,再去看看爺爺……”


    出站口開始陸續有人往外走,邵靖忽然站直了身體:“來了。”


    小麥一眼就看見,人流裏有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眉眼跟鍾樂岑有幾分相似,可是臉上的線條要更淩厲幾分,卻又不是邵靖那麽咄咄逼人的鋒利。這個人,好像一把藏在鞘裏的刀,即使刀鞘是普普通通,你也能感覺到那裏麵的刀刃一定鋒利奪目。


    邵靖往前走了一步:“四爺,我是張靖存。”小麥發現他腰背挺得筆直,是從來沒見過的鄭重,趕緊也往前走了一步,但是不知道該怎麽稱呼。


    鍾恤點了點頭,伸出手來:“原來是張家大少。”


    “您叫我靖存就行。這――這是我的愛人,麥喬。”


    鍾恤有一刹那的驚訝,隨即釋然:“很好,這孩子是敦厚的人。相由心生,是有福氣的。你能和他在一起,也是有福氣的。”


    邵靖和小麥都是一愣,邵靖立刻就忘記了原本想說的話:“可是小麥他壽命不長――”


    鍾恤微微皺了一下眉:“壽命不長?”


    邵靖立刻拉過小麥的手來:“您看。”


    鍾恤端詳了片刻,又把小麥的手舉高,對著太陽看了一下:“這孩子的手相跟麵相不符,不過,這裏有一條暗脈。”


    “那――小麥他能活多少歲?”


    鍾恤笑了一下:“相能兆命,不能斷命,更不可能具體到這種程度。他這種情況我也是第一次見到,但是這孩子麵相敦厚,天不宥惡,亦不殛善,應該還是有轉機的,隻是這個轉機――我暫時還看不出來。”


    小麥聽得半懂不懂的,半天才小聲說:“我,我也不算什麽特別善的人――”


    鍾恤朗聲笑起來:“有心為善,雖善不賞,隻有無心為善,才是真善。好了,我要先跟你們說一件別的事,這孩子――小麥是嗎?他應該不是這一行的?雖然我覺得他這雙眼睛應該視力不錯。”


    小麥簡直驚訝得不行了。看出他不是天師很容易,可是既看出不是天師,又能看出他的眼睛特殊,這真神了!


    邵靖點點頭:“小麥有陰陽眼,但沒有別的靈力。您――您要說的,是不是日食那天您沒能過來的事?我們上車談,東方良和周琦都在我家等著您呢。”


    鍾恤笑了一下:“東方良,那孩子身體怎麽樣?還那麽弱麽?周琦倒是前幾年還看見過一次。”


    邵靖有點詫異:“怎麽――周琦他居然沒告訴我們!”


    鍾恤笑著說:“別怪他,他多半是沒看見我。當時他正在忙著談生意,周圍還有幾個漂亮姑娘,自然注意不到我。[]”


    邵靖抓抓頭發:“這小子!那四爺您當時在――”


    鍾恤一笑:“我在做服務生。”


    小麥吃驚得張大了嘴巴。怎麽?堂堂的鍾家四爺,人人都要稱一聲“遊俠”的,竟然在做服務生?邵靖看見他的表情,向他使了個眼色,趁著鍾恤彎腰去拿手提箱的時候壓低聲音說:“四爺從來沒有領過天師協會一分錢,也沒拿過鍾家的錢。”


    小麥肅然起敬。做天師不難,做好天師大約也不太難,可是做幹白工的天師,那就難了。堂堂終南山鍾家的子弟,靠打工維持生活,四處驅妖除鬼――難怪特事科的人都說不出半個不字來,因為他們自己就做不到。


    車開得很快,還沒到小區門口小麥就看見東方良和周琦站在路邊上等著了。鍾恤搖了搖頭:“你們這些孩子,折騰什麽。”


    東方良恭恭敬敬地說:“好久沒見四爺了,這也是個禮數。”


    小麥看見周琦猛點頭,忍不住說:“四爺說了,前幾年還看見過你呢。”


    周琦詫異地指著自己:“我?”


    小麥忍著笑:“是啊,四爺說當時他在做服務生,看見你在談生意,身邊還跟了好幾個漂亮小姑娘呢。”


    周琦登時搞了個大紅臉,鍾恤放聲笑了起來,然後收起笑容嚴肅地說:“好了,現在說正事。日食的時候我正在高密一帶,本來接了特事科我六弟的電話,要趕過來幫忙。可是我走到膠州的時候,汽車站上有個女人抱著個孩子要去醫院,孩子昏睡不醒三天了,當地醫院束手無策,所以她要到濱海來求醫。”


    小麥聽到這裏,已經知道這孩子肯定不是病了那麽簡單,果然鍾恤接著說:“我當時正要和她坐同一輛車,就多看了一眼,發現這孩子的魂已經沒了,無論什麽樣的醫療手段都不可能再讓他醒過來了。”


    邵靖眉頭一皺:“被人收了魂?”


    鍾恤點頭:“我看了之後就問那女人孩子是在哪裏出的事,然而她說隻是早晨醒過來就看見孩子這樣了,提供不出更多的線索。我當時看時間還有一點,就決定到她家的地方去看看,然而我到了那裏才發現,被收魂的孩子不隻一個,就在那附近,至少有三個孩子昏睡不醒,我去看過,都是一樣的。”


    小麥忍不住問:“那您查到是誰幹的了嗎?”


    鍾恤眼神淩厲:“我走訪了這三家,孩子都是在睡眠中出了事。他們都是當地的農戶,住的房子比較開放,不好找線索。直到最後一家,因為孩子出事,家裏人連晾在院子裏的衣服都沒來得及收,我在其中一件孩子的衣服上,發現了一滴血跡。”


    小麥茫然,東方良已經脫口而出:“難道是鬼車!”


    小麥扯了邵靖一下,小聲問:“鬼車是什麽?”


    邵靖沉吟:“鬼車就是九頭鳥。這種鳥最喜歡吸去小孩子的精魂,經常在黃昏的時候把血滴在孩子的衣服上做標誌,夜裏就進入人家房裏吸走孩子的精魂。”


    鍾恤點頭:“沒錯。當時我就懷疑是這東西,所以對特事科說不能去濱海了。夜裏我就在附近有小孩子的人家附近巡看,等了一天終於被我看見了一隻黑色的大鳥,在夜色中幾乎看不出來,飛行無聲,如果不是身上的血腥氣,我幾乎都難以發覺。”


    小麥想像了一下黑色夜空裏飛翔著一隻黑色大鳥,還在不停滴下鮮血的情形,覺得後背莫名的一陣發冷。鍾恤續道:“我正準備用桑木箭給那家夥一箭,旁邊卻突然有人出手襲擊我。”


    小麥忍不住說:“是鬼車的同夥?”


    鍾恤沒有糾正他用詞上的不當:“不錯,應該是鬼車的豢養者。當時黑夜之中,我隻看見一個圓形的東西撲過來,但是那東西的目的大約也隻是阻擋我一下,因為我剛剛閃身,那東西就退回去了,鬼車也就消失不見。不過即使這樣,鬼車也被我射中了,隻是沒有傷到要害。我準備去追,卻聽見汽車發動機的聲音,一輛車順著公路衝走了,我沒能追上。”鍾恤停頓一下,又加了一句,“聽發動機的聲音,應該是豐田的fj酷路澤。”


    小麥忍不住又看了邵靖一眼――鍾恤的耳朵就這麽靈?邵靖對他微微點了點頭,問鍾恤:“那,您認為那家夥跑到濱海來了?”


    鍾恤點頭:“我打聽了一下,確實有人看見一輛藍色酷路澤幾天以來都在當地出現,但是車牌號時常更換。我順著這個線索去打聽,發現這輛車是一直向濱海開過來,所以就過來了,但是時間上已經晚了幾天。”


    小麥腦子裏忽然靈光一閃:“孩子的魂魄被抽走了?那,春陽診所裏……”


    東方良搖頭:“春陽診所裏是大規模的,如果是同一個人,就不會隻有孩子出事。”


    小麥反駁:“可是春陽診所裏被抽去的魂魄不也隻有胎兒的嗎?”


    東方良語塞,鍾恤眉頭一皺:“怎麽,濱海也有孩子的魂魄被抽走的事?”


    東方良把診所的事情講了一遍,小麥補充說:“豐田是日本車,診所裏那個人衣領上又有晴明桔梗印,這兩者之間可能會有關係?”


    東方良哼了一聲:“日本車就代表日本人嗎?”


    小麥認真地說:“日本人支持國產車,當然日本車不代表一定就是日本人,但加上晴明桔梗印,我覺得可以把這些疑點連接起來考慮。”


    鍾恤微笑著點了點頭:“嗯,大膽設想,小心求證,這種想法沒錯,也不能說不是個好辦法,尤其在我們現在沒有什麽線索的情況下,可以一試。”


    周琦思索一下:“我可以去找朋友查查車,我想濱海市裏開fj酷路澤的應該也不會太多。尤其是從外地進來的,還是可以查到的。”


    邵靖沉吟:“你去查,我們來看看這兩件事有沒有可以聯係到一起的。”


    東方良拿出周琦畫的畫遞給鍾恤:“我覺得這個黑洞跟鬼車實在搭不上邊,而且診所裏的嬰鬼是在一瞬間被大規模抽走,鬼車沒有這個能力。”


    鍾恤仔細把那黑洞看了一會,點點頭:“這個肯定不是鬼車。”


    小麥忽發奇想:“那當時襲擊您的那個圓東西呢?”


    鍾恤笑起來,摸摸他的頭發:“年輕人敢想是好的,不過那東西絕對不是黑洞,運動方式是絕對不同的。”


    小麥把腦袋垂下去,邵靖默默地摸了摸他的後腦勺。鍾恤微笑地看著他們,眼神溫和:“不過,你剛才說這人可能是個日本人,我倒覺得有些靠譜。九頭鳥,在日本習慣叫做姑獲鳥,也是可以馴做式神的。而且那個襲擊我的圓東西――如果真是日本陰陽師的話――可能是飛頭蠻。”


    小麥暗暗恨自己平常沒好好做足功課,隻好小聲問邵靖:“飛頭蠻?就是會飛的頭嗎?”


    邵靖點點頭:“對,這也是日本常見的妖怪。”他抬頭看著鍾恤,“但是,他吸收大量的嬰鬼究竟是要做什麽呢?無論鬼車還是飛頭蠻,似乎都不需要這麽大量的魂魄……”


    鍾恤也沉思起來,小麥鼓起勇氣小聲說:“我覺得――”


    鍾恤用鼓勵的目光看著他:“有什麽想法可以說,大家集思廣益。”


    小麥想了想:“會不會――會不會那個鬼車被四爺射傷了,需要食用更多的魂魄,自己又不能去覓食――”


    邵靖在沙發扶手上拍了一下:“有道理!日食瞬間陰陽顛倒,這時候作法容易掩飾,而且那個診所本來就集中了大量胎兒魂魄,吸取起來非常容易,而且可以大量收集儲存起來――”他還沒說完,小麥已經打了個冷戰:“他,他是想留著給那個鬼車慢慢吃嗎?”


    他不說還好,這一說,連東方良都覺得汗毛直豎,沒好氣地看他一眼:“用不著說這麽明白。不過――聽起來似乎――有些道理。”


    鍾恤皺眉思索片刻,徐徐點頭:“不錯,這個想法耐得住分析。不過,日本陰陽師為什麽要到中國來?”


    這個問題邵靖可以回答,馬上就把十握劍的事說了一遍。鍾恤越聽越是眉頭緊皺,然而又有幾分驕傲:“想不到樂岑這個孩子,雖然沒有靈力,卻能在特事科做編外。好,既然是這樣,我們可以按照這個方向去查一下,當然,周琦還是先去查車,畢竟通過車找人更容易一些。”


    周琦答應一聲,立刻就走了。小麥看鍾恤臉上露出疲憊的神色:“四爺,你先休息一會?”


    鍾恤連著四天沒好好休息,確實有些累了,也不多推讓,進臥室去睡了。小麥跑進廚房翻冰箱:“做點什麽給四爺吃?”


    邵靖跟進來:“四爺沒挑過什麽,你做什麽他都會吃的。”


    小麥瞪他一眼:“那也得準備點好菜呀,要不然你堂堂的張大少給鍾家四爺接風,難道就吃碗麵條?”


    邵靖笑了笑,正想說話,小麥手機響了。邵靖給他拿過來,臉已經拉得老長:“又是那個胃炎。”


    小麥皺皺鼻子,把電話接起來:“魏炎……啊?你怎麽能摔倒呢?上廁所――你上廁所也能摔倒嗎?好好,過一會,過一會我去醫院。這樣,中午我給你送飯去好嗎?行,你先好好檢查,一會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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