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夜曾經是人間界最出名的散修之一,他是修士中萬裏挑一的天靈根,在劍術上的造詣極高,譽滿九洲四海,博物洲散仙甚至直言其有“天人之姿”,斷言他百年之內必然渡劫成仙。


    此言一出,傾慕雲夜的人更是不知幾何,但他一直獨來獨往,孤身一人行走在求道之路上,直到他收了一個徒弟。


    雲夜撿到雲采夜那晚,正是元宵。


    長街上好不熱鬧,滿巷掛滿燈籠,到處花團錦簇,燈影搖曳,曠遠的夜幕上星子如河,月華皎潔,宛轉而下照亮了澤瑞洲的一方天隅。雲夜不喜歡熱鬧,便買了份元宵單獨走到河邊蹲下,一邊賞燈,一邊吃元宵。正吃得歡,就聽到附近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聲。


    他順著聲音一路往下,就看到一個被光滑亮麗,柔軟精致的綢緞細心包裹著放在籃子裏的嬰孩——幾根浮木將他與幾盞彩色的花燈一齊困住。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雲夜點點繈褓中因寒冷和饑餓而哭得慘兮兮的小美人的鼻尖,笑道,“以後為師就你叫采夜了。”


    從那之後,人間界譽滿寰中,聲蓋天下的劍聖身旁就多了一個小孩子。


    雲采夜不知道他師父為什麽給他取一個和他如此相像的名字,他也曾多次詢問過雲夜,但雲夜從來不說,隻是督促他好好學習劍術。待雲采夜長大之後,凡是認識雲夜的人都知道——他有個徒弟,樣貌標致,天賦也如他那般出眾絕倫,日後定然能與他一起得道成仙。


    ——然而最終成仙的隻有雲采夜一人。


    那天,雲夜收到消息——百汀洲有凶獸窮奇現世,為禍人間。


    他二話不說,立馬就往百汀洲去了。但雲夜無論再厲害也是一介凡間修士,他與百汀洲其他修真大能拚盡全力與窮奇僵持三天三夜,終於拖到天界上仙下界鎮壓凶獸,自己卻耗盡真力被躲藏在暗處的奸邪人士暗算。


    這一切被偷偷跟著師父而來的雲采夜看得一清二楚。


    他跪在那群仙人麵前懇求他們救他師父一命,但那些仙人隻是搖搖頭:“仙規不可違。我們隻能鎮妖,不能救人。”


    雲采夜當時不明白,仙人不都應該是除魔衛道,拯救天下蒼生的存在嗎?那他們為什麽不能救人呢?而當他也終於成為這群“冷血無情”的仙人之後,他才終於知道,真正束縛著仙的不是那些冰冷死板的仙規,而是天道。


    天道無形,但縱橫六界,諸事皆有緣法。日月潛息,四時更替,幽冥變幻,萬物之間的因緣早就是注定好了的。凡人一旦踏上修道之路,便脫離輪回,因果自成一身,從修道那日起不可再插手凡間的任何事物。


    凡人死去,還能再入輪回,他前世行善,下輩子定會福壽安康;他前世作惡,下世也會遭人唾棄,不得好死。而雲夜救的那些人中有善有惡,他們本該死去,卻因為他活了下來。善人繼續行善,惡人繼續作惡,幾萬人身上所有的因果輪回,罪孽業障盡在雲夜一個人身上,仙人們若插手救他,隻會將本就混亂的天序攪得更亂。


    他們不是不救,是不能救。


    天帝所製定的仙規,也從來都不是束縛,而是保護。


    站在雲采夜身後的燭淵鼻尖動了動——他嗅到了一絲血腥氣,那是從雲采夜身上傳來的,雖然很淡,卻忽視不了。於是他連忙湊到雲采夜身邊,輕聲喚他:“師尊?”


    雲采夜聞聲,鴉羽似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抬眸卻對上了一雙熾烈如火的幽暗血瞳,那猶如實質的目光蘊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像天下最鋒利的仙劍穿破他的靈魂,在他心頭和識海裏留下一道抹不去的痕跡。


    下一刻,雲采夜就感覺到自己被強硬地拉入一個溫暖而結實的懷裏,手也被那人捧住:“你受傷了師尊。”


    血肉模糊手指實在是太難看了,雲采夜怕嚇到小徒弟,連忙把手縮了回來,垂著眼簾啞聲道:“我沒事。”


    他確實沒事,隻是方才情緒有些失控。棲元剛剛說的那些話,不過是想挑撥他與仙界的關係罷了,他若是這點眼力都沒有,也不必做這守門三仙之一了。他現在最擔心的還是朔茴——他在無仙洲所作所為,幾乎和他師父當年一樣。


    如今縛乾陣已碎,仙力靈氣重歸大洲,但瘟妖雖殆,卻也誕生了一個新的魔物——人山子。


    可這也不是半分好處都無,至少這無仙洲上的人們隻是身死,魂魄卻能重入六道輪回,而無仙洲從今往後,也不會繼續無仙了。隻是一個天生魔性難除的妖物和一個後天墮入魔道的修仙者相比,究竟誰更危險,他心裏一點底都沒有,莫非這就是天雨的第二重警示?


    燭淵見雲采夜一直垂著眼睛,長眉緊蹙,心裏對造成這一切的棲元的恨意更濃了幾分。


    從出生那一刻起,他就知道這裏不是他的世界。他在這裏沒有一個親人,也沒有朋友,唯一有的,就是雲采夜這個師父。


    燭淵無法想象,如果撿到他的人不是雲采夜,而是其他人,那他現在會是何種模樣。他原本是作為一件武器,為了完成一場戰爭而出生的,但如果他生來就是殺人的工具,那麽為什麽要讓他遇上雲采夜?他的人生本該是沒有其他顏色的純黑,是雲采夜在上麵點染下無數斑駁的色彩,他想要他成為什麽樣的人,是仙還是魔,隻要那一筆丹青是雲采夜親手執筆繪下的,他都願意。


    雲采夜希望他做個好人,那他就隻殺惡貫滿盈的奸邪之徒;雲采夜想他做他的好徒弟,那他就收起野獸的爪牙,把自己最柔軟的肚皮露出來,哪怕他隻能在雲采夜身邊一直做一個籍籍無名的醜徒也沒關係——雲采夜在乎他就夠了。


    所以他一直期待著成年那天的到來,因為隻有成年之後,他才能夠光明正大的站在雲采夜身邊保護他。但他在密道內的所作所為,卻讓他做了傷害他的第一個人。


    雖然雲采夜一直告訴他,他不會離開他的,但他心中仍是不安且自卑的——他不像青浪青釋有著高貴的神獸血統,他身上的一切在這個世界隻能和暴戾恣睢,怙惡不悛的凶獸們歸到一起,那些實驗人員將亞猶龍嗜血、殘暴、好戰的天性激發到了極致,他也一直壓製著自己心中的暴戾。可那天雲采夜的突然離開,還是讓他失控了,他也終於明白他和雲采夜之間的溝壑到底有多深——他堅硬的鱗甲不是為了保護他,隻是阻擋他所愛之人觸碰他的屏障;而他鋒利的爪刃原來不僅可以傷害敵人,還能化作刺痛他所愛之人的利刃。


    也許他恨的不止是棲元,還有他自己。


    雲采夜把手縮回來以後,就一直在想事,結果忽然被小徒弟一把摟進懷裏:“師尊,對不起。”


    “你怎麽又在道歉?”雲采夜不是很明白,小徒弟剛剛在密道裏就劈裏啪啦說了一堆莫名其妙的錯誤讓自己懲罰他,他都說了他沒錯,怎麽現在又開始道歉了?


    燭淵把雲采夜縮在袖子裏的手扯出來,一臉難過:“弟子沒能保護師尊,還讓師尊受了這麽嚴重的傷,實在是太沒用了。”


    雲采夜:“……”你沒看到你三師兄半個龍身的鱗片都沒了嗎?我這指甲都沒斷。


    “好了師父沒事。”雲采夜歎了口氣,就著被燭淵抱在懷裏的姿勢拍了拍小徒弟的肩背,“都這麽大了還那麽黏師父?”


    但黏人的燭淵根本不管雲采夜的解釋——他師父都流血了!


    於是他二話不說,伸手直接將雲采夜橫抱起來。


    雲采夜被燭淵的動作搞懵了,登時睜大眼睛不敢相信地望著自己猛然長大的小徒弟,雙手卻不由自主地回攬住燭淵結實的腰身。


    隻見小徒弟斜飛英挺的劍眉下,一雙深邃如淵的眸中滿滿都是自己的身影。雲采夜張了張口,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到了小徒弟在他耳畔如同情人私語般的低喃:“師尊,我帶你回家。”


    “嗯?燭淵,你——”


    .


    雲劍門——


    “天呐,師姐你快看,那是什麽東西?”青鶯拽拽站在她身旁的青鳶,指著天上那幾乎可以遮天蔽日的巨大黑影,張大了嘴巴驚聲問道。她和青鳶師姐剛剛才與青釋師兄一起將青浪送到歩醫上仙那裏去,回來後一直站在千秋台翹首以盼,等著師尊的歸來,誰知師尊沒有看到,卻看到了這麽個東西。


    青鳶也睜大了眼睛:“我、我不知道啊,我沒在書裏看見過這種凶獸。”話盡,她想了想又小聲但堅定地說道,“我也沒吃過……應該不是來找我尋仇的!”


    燭淵全力疾飛的速度很快,幾息之內就到了百汀洲上空。而他堪比鯤鵬展翅的巨大身影也在百汀洲引起了轟動,眾修仙人士見他紛紛避讓,心中暗暗警惕,還以為是凶獸出世,然而直到燭淵消失在破雲峰的白雲深處,人間也沒有什麽異動發生。


    待燭淵飛至雲劍門上空時,更是驚起了雲劍門眾弟子的恐慌:這是什麽凶獸?怎麽從未見過?還如此迅速地就衝破門前所有禁製直逼水雲閣?


    雲劍門眾弟子滿臉驚疑,紛紛掏劍擺好劍陣準備迎擊這怪物。一直奉命看守雲劍門大門的葉離箏看見這幅場景不由挑眉,比眾弟子還要更加疑惑不解:“怎麽?你們連雲采夜和他的徒弟都認不出來了嗎?”


    妖魔的鼻子可靈了,他老早就聞見雲采夜身上那股仙人臭味,況且……葉離箏抬眼,神色自若地打量著那個讓雲劍門眾弟子驚慌不安的黑色巨獸——小怪物長大了點,還瘦了些,可這模樣很好辨認啊!畢竟尋遍三界,也很難再找出一個這麽醜的怪物了。


    然而葉離箏這話像是投入靜潭的一顆巨石,蕩起無邊的漣漪不說,還震出漫天的水花。眾弟子們你看我我看你,瞠目結舌,手足無措:難道這黑色巨獸……就是小師弟?可師尊在哪呢?


    很快,燭淵就為他們解答了這個疑惑,卻又在人群間投下更大的震撼——


    黑色巨獸剛至雲劍門上空,就消散成漫天的深藍色星霧,淅淅零零飄蕩而下,待星霧散盡之後,雲劍門眾弟子就看到他們一向高華清貴,風華月貌,清冷俊美得猶如神祗般師尊,此刻一頭墨發隨意地散在腦後,衣衫破爛,被一個身形高大,偉岸強健地黑衣人抱在懷裏。


    而他們的師尊的玉白雙手也好死不死地摟在那人腰上。


    雲采夜在燭淵說完那句話便覺得眼前一暗,等他能夠重見光明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雲劍門,被眾弟子包圍著。


    ——雲劍門?!


    雲采夜瞠目,猛地推開了燭淵,大喘著氣環視了一圈雲劍門眾弟子,將眾人仿佛見了鬼一般震驚的表情盡收眼底,極度的尷尬讓雲采夜第一次有種在眾弟子麵前想要刨坑埋自己的衝動。


    “師尊……你……”青鶯抬起纖纖玉手,顫顫巍巍地指著雲采夜,像她那日看到青川的貓須臉般睜大了眼睛。


    站在她旁邊的青鳶倒是一把拍下青鶯的手,喝道:“師妹你太無禮了!”


    臉?他的臉怎麽了?


    雲采夜伸出手,在自己臉上隨意抹了一把,結果卻在指腹上看到了黑灰色的汙垢——飛屍頭的骨灰?!什麽時候弄上去的?難道他剛剛和棲元打架時也是這幅模樣?


    臉都丟光了!


    雲采夜趕緊給自己掐了個去塵訣,調動仙衣身上的法陣修複劍痕,很快,那個纖塵不染不食人間煙火的劍神雲采夜又回來了。但他臉上還騰著兩朵紅雲,似乎連那桃花眼角的紅暈都燒開了般,迷迷蕩蕩地橫掃過眾人的心頭,卻沒有一個人再為此景著迷。


    因為雲采夜剛剛的形象實在是太震撼人心了!千年難得一見!


    雲采夜側過頭,鴉羽般的長睫顫了顫:“……青浪呢?你們二師兄和三師兄還沒回來?”


    青鶯依然是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樣:“啊,大師姐已經被送到歩醫上仙那去了。”


    雲采夜聞言便鬆了口氣——有歩醫在,青浪會沒事的。


    心中高懸的掛念落下,雲采夜立即調動仙力,想要先到水雲閣去換身衣服。但是一道聲音卻叫他連心緒都凝住一般邁不出一步。這聲音像是穿越了無數的山巒雲層才傳入他耳廓裏般輕,卻輕輕鬆鬆勾住了他的心弦。


    “師尊——”


    雲采夜轉身,對上自己一夕之間驟然長大的小徒弟。


    燭淵就站在他們剛剛落下的地方,一襲玄色暗紋的仙衣掩映著他頎長高大的身體,一頭黑發長至腰間,五官極其深邃,棱角分明,削薄的唇輕輕抿著,劍眉微皺,一雙幽暗的血眸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像是在委屈自己剛剛拋棄他的舉動。


    小徒弟好高啊……


    這是雲采夜看到燭淵時的唯一想法。原本在雲劍門他的大徒弟青川才是最高的,可現在看燭淵的樣子,竟比青川高出半個頭還多,自己站在他麵前估計也僅僅隻到胸口罷了,而且……小徒弟看上去一點都不醜啊。


    方才在無仙洲時,情勢緊迫,哪容得下他靜下心來好好看一看小徒弟長大後的模樣。而現在耀日高照,光線正好,好到他與燭淵隔了好幾步的距離也能看清他眸中自己的倒影。


    雲采夜怔怔地望著燭淵,也許在其他人眼中看來,小徒弟仿佛刀鋒刻就的深邃臉龐看上去十分怪異,還透著股無情狠戾的冷淡,但他知道……這人有多麽黏自己,簡直片刻都分離不得,即使長得這麽大了也沒有半分長進。


    燭淵把雲采夜喊住之後,就見他轉過身來隻是看著自己發愣,什麽話也不說,便沉不住氣走到青年麵前,矮下身體語帶委屈的問道:“師尊不認識燭淵了嗎?”


    “怎麽會。”雲采夜很快回神,輕聲答道。小徒弟比他高了一個頭還多,現在屈膝站在自己麵前,雖然自己能夠平視他,但這個姿勢對他來說恐怕很不舒服吧?一向心疼徒弟的雲采夜忍不住伸手去扶燭淵,但他才剛剛抬手,就被燭淵一把握住然後扯進懷裏,當著雲劍門上下幾百號弟子摟摟抱抱起來:“太好了,燭淵還以為師尊認不出我了呢。”


    喏,說來就來,這黏人的脾性好像還更嚴重了。


    雲采夜在心底暗歎一口氣,回摟住燭淵,拍拍他的肩膀說道:“師父當然認得出你啊,你三師兄受傷了,快隨我去看看他吧。”語盡,雲采夜掙了掙身體從燭淵懷裏退了出來,時在心裏默默嘀咕:小徒弟長大後身體怎麽那麽硬啊,都沒小時候軟了。


    燭淵沒有說話,依舊沉默地注視著雲采夜,半晌忽然上前一步拉起雲采夜的手說道:“我不識路,師尊帶我去吧。”


    雲采夜很想撥開小徒弟的手,畢竟光天化日之下當著全門的人拉拉扯扯不太好,但青浪在醫穀那裏不知道傷治得如何,他心底依舊擔心著,不願再在這些小事上繼續耽誤時間,便仍由燭淵拉著他手,召出渡生劍朝醫穀去了。


    結果他與燭淵剛到醫穀入口,就撞見正小心翼翼抱著青浪從醫穀出來的天帝弦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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