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沉了下來,紫黝黝的帶著水染浸了藍。有淡色的隱隱隻現輪廓的天體,像一方巨大的蓋著薄霧的明鏡,掛在天上。這個時候,星星還沒有落下來,天光已消散無蹤了。時間已逼近了夜,可是夜的主角還沒有上台。


    莫恩從禮廳中一出來,就去和大批的學姐學妹們去追著彌戈要簽名擁抱了。她撂下一句你們先走,陳曦就拉著蘇魚出了校門。陳曦一路嘰嘰喳喳的話沒停下來過,說是要帶她去好玩的地方。


    兩人穿過繁鬧繚亂的街市,陳曦走入一條窄窄的過道,蘇魚就在她身後跟著。逼仄狹長的小道,見不到終結與光。蘇魚隻聽見她前方的陳曦腳步聲,才定了定心神。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的窄道,她們最後穿過那道黑帶似的窄路,最後走進了一家餐館。


    沒有機械人服務,沒有先進的現代科技設備。整個餐館的布置溫馨而古老,老板還在裏麵做手擀麵,聽到動靜就喊了一句歡迎。


    陳曦拉著蘇魚坐下,才開口介紹,“這裏是我偶然發現的一個小餐館,是不是很別致?有沒有讓你想到小時候待在地球上的感覺?”


    蘇魚恍惚地點點頭。確實是很有感覺的一家餐館。有著一種特殊懷舊的古老味道在其中迷漫,連帶著所做的吃的東西,都有著動人的記憶。


    “等我們吃完,就去剛才外麵熱鬧的地方玩一圈,然後再回去,怎麽樣?”陳曦心中早就打好了如意算盤,她之前想帶著全宿舍一起來,就早已經計劃好了。


    蘇魚沒有異議。實際上她也沒有什麽更好的意見,以前她沒有什麽朋友,因此也沒有拿過什麽主見,況且她對這裏一點也不熟悉。陳曦會這麽說,她一定是之前有所了解的。


    茶足飯飽之後,她就見到遠方的星了。綴在天空中巨大的明鏡邊上,還有一些掉入了鏡子裏。今晚的月亮很淡,星星卻很亮,亮到她能夠看見方才空無一人的窄道旁,現在已經端坐著一位老婆婆了。她就擺了一張桌子,上麵放著一顆巨大的水晶球。


    老婆婆的麵容與全身都隱沒在黑色的鬥篷裏,似乎是睡著了。蘇魚走過去,禮貌地輕聲詢問。老婆婆就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她抬起頭,目光如炬地望向蘇魚,漸漸地,氣息平穩了,才開口問,“你想來知道些什麽?”語氣很淡,幾乎讓人聽不出什麽起伏。


    蘇魚的眼神認真得有些嚴肅,她看著她年老的麵容,上麵的溝壑曲線,如同一條條死去的幹涸的河流,露出了河床的彎折崎嶇。但是她的眼眸很亮,亮而不濁,倘若隻是盯著她的眼睛,你可能會以為這是一位年輕的美女。


    “我想知道一個人,我想找到他。”


    老婆婆眯起眼睛,盯著蘇魚,“你要我將這個人告訴你,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蘇魚下意識地去翻包,卻聽見,“我不要你的錢。”老婆婆神情散漫地脫下了鬥篷,隨意地將其扔在本就不大的桌麵上。她的頭發仍然烏黑,編成一股辮子,垂在耳後,靠在脖頸上,像某種黑色枯老的樹幹。


    她伸出手,蘇魚看見她修長卻布滿皺紋的手,她的指甲留得過長,但能看得出,她是精心包養的,指甲邊緣圓潤,而並非是尖銳如刺。


    “我要你的血。你的內心告訴我,你所要知道的那個人對我說,隻有我得到你的血,我才能告訴你,他在哪。”年輕的手,放在了她的手掌上,薄而幼白的皮膚下是溫暖幹淨的血液。她幾乎能夠嗅到那種鮮潑的生命力。


    蘇魚隻感到一瞬間的刺痛,她的手指就被某種利器紮破了。她的血流入一小小的特製容器中。是一朵透明的玫瑰,隻有一節小指大小,精致而栩栩如生,美中不足的是,它是蒼白的玫瑰。現在其中填滿了她的血,變成了紅紅的,如同賦予了它活的靈魂。


    老婆婆將容器準確無誤地密封好,放在水晶球前。


    她雖閉上眼睛,眸光好像若有實質地穿過了一切,看透了水晶球中隱藏的幻想。


    蘇魚隻聽見她慢慢唱起了古老的頌歌。


    “白晝顛倒,死去的即將複活。


    夢魘瘋癲,在你耳邊輕吟哀歌。


    魂兮何歸,幽冥九府盡頭。


    七個滿月,七次渡。


    黃昏逢魔時,混沌將至。


    他在如死的宇宙裏看著你。”


    她睜開眼睛,神情戚戚,“一直都在看著你。”


    “什麽意思?”


    她麵無表情,“我隻負責傳遞信息,至於究竟是什麽意思,我也無法完全解讀。”


    “隻是或許——你要找的這個人,已經在你麵前出現過了。或者是,她一直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望著你。”


    陳曦忽然從餐館那幾步上前,硬拽過蘇魚,“走了走了,怪滲人的。我都說了別去看,都是嚇嚇人的,都是騙子。”


    蘇魚卻出神地問,“我以後還會見到他?”


    “他在如死的宇宙裏看著你。”她隻是幽幽地念起結尾句,又再度穿起黑漆漆的鬥篷,仿佛陷入了沉睡。


    蘇魚早已被陳曦強行拖走了。這裏又回複了以往的死寂,像空洞的無人的宇宙。


    她若有所感地抬起頭,所見的已不是漫天星光的夜了。是一名男人。他們是同樣的種族。


    “我照大人說的去做了。不過——”她扯開一個笑容,露出森白的牙,“我真的為她預言了,同樣也見到了有關於您的一點點。畢竟,半真半假的,才最不會令人懷疑了,您說對嗎?大人。”


    他站在她麵前,仿佛是靜止不動的默影,隻回了一個字,“嗯。”男人伸出手,沒有說話,也沒有言明他要向她索要什麽,但是她又露出了明豔得可以稱得上瑰麗的笑容。


    她的臉已經變成了少女似的模樣了。


    她望著男人的手,神色有些癡迷了,“假若這是您的血就好了。”假若是他的血,她在聞到的一刹那間,就會瘋狂了。沒有人不想要他的血。


    如果說,類人生命體的存在令血族變成了血族,那麽,他的存在就是令全宇宙的種族都變成了血族。


    女人把東西交給他。霎時他的鼻尖好像有一朵血色的玫瑰在綻放,她溫暖的血的味道,比這世界上任何東西都要令他感到渴望。所以他不知道,擁有著這個東西,是否對她的想念就會有所緩解,亦或是,與日俱增,病入膏肓?


    “大人。”女人漂亮的臉上神色憂鬱,“她隻會為您帶來災難。”預言已經顯示,雖然其中詳細難以窺探,可當她試圖要觸摸他們的未來時,她的眼前就出現了刺目的血,昏黑的迷霧,還有少女的啼哭。


    這一切都不是什麽好兆頭。


    水晶球中已是漆黑一片,她的身前再無神的庇佑。那種即便是被折斷羽翼的光輝,也能使日月為之一黯,他悄然無息地消失了。也許,他又在一個隱秘的地方,看著這如死的宇宙,深深地望著其中他所深愛的。女人思緒混亂地想著想著,就滿足地笑了。


    也不知道是誰,從遠方呼喚她,那聲音由遠及近,將她從一片虛空中拉回。


    女人回複清明,神情茫然,“彌戈?”


    彌戈緊緊地抱住她,仿佛是怕懷中抱住的隻是一團空氣,一個幻夢。他低下頭,去尋找她修長的脖頸,那裏曾經是他奮力汲取她溫暖的地方。他迫不及待地陷入她的柔軟中,冰冷的獠牙觸碰到同樣冰冷的皮膚,即便是這樣,他還是感覺到暖的。


    這種暖意,隻有她能夠給他。


    “我聽很多人都說過,他們說曾經在以撒見到過你。因為這個,我每年都會來好幾次以撒。去各個不同的大學演講,去遍以撒的每一寸土地,我找啊找。”他也滿足地閉上了眼睛,“終於還是找到了你。”


    終於還是找到了你,我的妻子。世人眼中瘋癲的妻子,卻是他最愛的妻子。


    “彌戈,”她像是安慰著他,她撫上他的發,“我們不能在一起的。”她的話很冰冷,但是她的眼睛懷著溫暖看著他。


    “又來了,又來了。”彌戈歎息,“沒有哪個種族會真的具有預言的能力。你……”


    “不,不是的,彌戈。”她打斷他的話,“我們的結合後的,未來的那條路,是黑漆漆的,光禿禿的,沒有水,沒有光,沒有溫暖。”有的隻是成片的墳墓。


    她不知道該如何地去和他解釋,她又急切,於是說著說著,就不由地流下了眼淚。彌戈啊,你還不明白嗎,世人之所以厭惡我,是因為他們懼怕我的這種力量,是因為我的預言真的會實現。


    彌戈吻上她的唇瓣,一點點地吻,將她的蒼白濡染成鮮色的緋紅。


    此時此刻,他們同這世上億億萬萬的熱戀中的情人,沒什麽不一樣的。


    男人站在黑暗逼仄處,他半闔著霽紅的眸子,透著星光,打量他手掌中的永不凋零的玫瑰。


    這是蘇魚的血,也是蘇魚的命。當有一天,他手掌中的玫瑰的鮮紅開始褪色,就是蘇魚的生命遭受到了威脅。所以她的命,他必須放在身邊。


    至於那些預言。


    ——在他看來,有一句話是說對了,在蘇魚還沒有出現在他的生命裏的時候,他的確是一直,如死地看著這如死的宇宙。直到後來,他深深地看著她,拋卻了這個如死的世界。


    ……


    蘇魚回宿舍之後,她在紙上記下那老婆婆說的話。她一字一句地寫下來,然後慢慢地回念。


    “白晝顛倒,死去的即將複活。


    夢魘瘋癲,在你耳邊輕吟哀歌。


    魂兮何歸,幽冥九府盡頭。


    七個滿月,七次渡。


    黃昏逢魔時,混沌將至。


    他在如死的宇宙裏看著你。”


    她看著最後幾個字,想起她哀切的神情,一字一頓,“他一直,都在看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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