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她她你個頭!”沉新有些煩躁地打了一下司命的肩,把司命打得踉蹌了一步,“不就是點陳年爛穀子的芝麻事嗎,都過了多少年了,怎麽還翻出來!聽碧,你從哪裏得知這個消息的?”


    原來是這樣……竟然是這樣……


    “聽碧?”


    問露她……她竟然……


    “聽碧!”


    我一個激靈,抬頭看向沉新:“怎、怎麽了?”


    “怎麽了?”沉新的臉色很不好,“你問我怎麽了?我問你呢,這消息你是從誰那聽到的?意然?”


    我神色怔忪地搖了搖頭。


    “那是……問露仙子?”


    我沒回答。


    司命的表情已經從驚恐轉向了匪夷所思:“我二嫂親口對你說的?!什麽時候?”


    “……就在喜宴上,我拉她出去那時候。”


    “不是,”他看上去很不理解,“那時我二嫂已經跟二哥拜過天地了,她——她對你說這些幹什麽?”


    “反正你別管。”我悶聲說了一句,“這件事你也不要宣揚出去,問露說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她已經不喜歡……沉新了。”


    “我當然不會說出去!”司命想也不想地就道,他看上去還沒從這個打擊中回過神來,“可、可她都已經喜歡上沉新了,她又怎麽會喜歡上我二哥的?我二哥和沉新那就是一個地一個天,不不不不對,謝醉之他頂著的是沉新的臉,那就是說——那也就是說——”


    他“也就是說”了半天,也沒有把下半句話給說出來,我知道他要說什麽,但這事實太過驚訝,我不願相信也不敢相信,就沉默地任由他繼續結巴下去。


    “也就是說……”


    “——那也就是說,她很有可能是因為對我舊情未了,所以才喜歡上了謝醉之?!”沉新實在看不過去,替司命把話給說全了。“拜托你們想想,司徒令喜歡上謝醉之的時候她有問露的記憶嗎?沒有!那她喜歡誰跟我有什麽關係?”


    “可是、可是問露現在恢複了記憶,”我訥訥道,“她對謝醉之的態度很奇怪,我不知道她是不是……”


    “是不是還喜歡我?”


    我的心無緣無故地一沉。


    見我抿著唇不說話,沉新半是好笑半是好氣地無奈看著我:“就算她還喜歡我,那又怎麽樣呢?我要感動於她對我的舊情不忘,向她敞開我的懷抱嗎?而且你覺得問露仙子像是會混淆感情的人嗎?她在麵對謝醉之時還可能會恍惚一會兒,但流初和我南轅北轍,她總不至於在流初身上尋找我的影子吧?再說了,她現在是問露,卻更是司徒令,司徒令喜歡的是謝醉之,不是我。她不會分不清的。”


    他這一番話說得句句在理,我無法反駁,但不知怎麽的,我的那顆心就是靜不下來。


    我知道,這不是出於對問露感情的關心,我——我隻是因為……


    因為我——


    風雪漸漸轉小,雪花下落的速度也減慢了不少,我看著一片片冰晶似的雪花在陽光下緩緩翻轉著閃耀出點點光芒,悄無聲息地落入雪地之中,心頭的紛亂無法言表。


    涼亭那邊,問露接過了謝醉之笑著遞過去的梅花枝,看了謝醉之一眼,垂眸聞了聞送至鼻尖的梅枝,淺笑起來。她的手擺弄著稚嫩的花瓣,緩緩撫過一簇又一簇臘梅。


    謝醉之低頭看著她輕嗅臘梅,笑得溫柔。


    “夫君,你……”至最後一小簇臘梅時,問露停下了輕撫,抬眸看向謝醉之,雙頰梨渦微現,“你還記得麽,去年你即將奉命西征之前,曾在這梅園中為我舞過一次劍?”


    “我記得。”謝醉之眼睛一亮,笑容加深了些許,“夫人這是想看我舞劍?”


    問露笑著點了點頭,又有些猶豫起來,看上去在讓不讓謝醉之舞劍之間舉棋不定:“隻是今日風雪甚大,我看……我看我們還是再找別日吧。”


    “不用,就這點風雪,在西征時還不夠我大燕將士看的。隻不過我今日碰巧沒帶劍,不能給你舞真正的劍了,但夫人既然要看舞劍,為夫的是一定會辦到的。”謝醉之一笑,不待問露說什麽就又出了涼亭,到另外一株梅樹上折了一段花朵較少也較為筆直的枝椏,伸手在其上一拂,開始在雪地中舞起劍來。


    我在不遠處看著謝醉之舞劍,就算我再怎麽不想看他舞劍,但看到劍招在他手中一招招地被使出來,還是不自覺地將他與我認識的人比較了一下。


    謝醉之的劍法在我看來還是要比大哥他們遜色不少的,但一招一式間都充滿了男子特有的陽剛之氣與軍人的豪氣。尋常人舞劍尋求的不是美就是精,但謝醉之不一樣,他以枝代劍,揮舞時並無劍光,那股氣勢卻絲毫不損,他手腕翻轉時,枝椏隨之在他手中舞動,動作連貫,一氣嗬成,又不失美感,在凡人之中算得上是上上等了。


    雪花落下,有風吹起,梅花花瓣自枝頭紛紛揚揚地落下來,謝醉之在這一片雪落梅雨間身姿矯健地舞著劍,把附近那些立著候命的宮女們眼都看花了,一個個的臉上盡是驚歎讚賞之色。


    問露上前幾步走到涼亭邊緣,就著紛飛的細雪看謝醉之舞劍,麵上帶了幾分疑惑和失落。


    她看著,輕歎了口氣。


    我不敢去想她是為了什麽歎氣,隻凝神看謝醉之舞劍,隻是看了一會兒我就看不下去了,轉過頭想避開這一幕,卻冷不丁看見沉新正蹙著眉注視著謝醉之舞劍,神色是說不出的怪異。


    他果然看出來了。


    謝醉之的劍法沒什麽好看的,但是這麽遠遠看去,他的身影和沉新相差無幾,我雖然沒看過沉新舞劍,但我可以想象也差不多是這個模樣,問露她……又有沒有看過沉新舞劍呢?


    她叫謝醉之舞劍,是想回憶上一次司徒令看謝醉之舞劍時的心境,還是……為此比較謝醉之與沉新的不同?


    “你現在明白了吧。”我垂下頭不敢去看沉新,聲音莫名的有些幹澀,“問露她到底在透過謝醉之看著什麽人?你還覺得……她喜歡的是謝醉之嗎?”


    沉新靜默了半晌:“我……我不知道。”他的聲音鮮見地混合了驚訝和迷惑,“都這麽久了,我從未給過她一分希望……”


    “有些事,不知明知道不可為就能回頭的。”我輕聲道,“問露她……喜歡你。最起碼,曾經深深地喜歡過。”


    問露拜入昆侖虛已經五百年有餘,當年她正是因為聽到了沉新和他師弟的對話才對他徹底死心的,可若非她用情頗深,又怎麽會過了幾百年都還會對與沉新相似的謝醉之神情恍惚呢?


    當年,若問露沒有聽到沉新和他師弟的那一番對話,她還會死心嗎,還會……還會喜歡上流初嗎?又或者是……她對沉新的情意一直沒變過?


    我心裏不好受,沉新麵上也沒好到哪去,“司命!”他沉著臉喝了一聲,“這舞劍有什麽好看的,我們要看的是蘇晉到底拿了什麽東西,把這段跳了!”


    司命就歎了口氣:“我真是被你們幾個搞暈了,你說我二哥另外心有所屬就算了,好歹我兩萬年前就知道了,可我二嫂居然也——真是……唉!”


    “居然也什麽?”沉新冷著臉,“她和你二哥已經成親了,還能居然什麽?就天後那護短的性子,若非無法阻止,她會答應你二哥和二嫂的親事?你覺得天後會看不出來他們兩個是真心還是假意?別忘了你二哥之前為了問露仙子還和天後大吵了一架,他們兩個若都是另心有所屬,難不成是吃飽了撐的才會鬧那麽大?你到底跳不跳?”


    “跳跳跳,我跳還不行嗎?”司命看了我身後一眼,似不忍直視地搖了搖頭,“再看下去你受得了我都受不了了,不過我二哥回歸仙班後也不會失去謝醉之的記憶,沉新,你說他會不會記恨你記恨到死啊?”


    “我和他就不是同道中人!廢話這麽多幹什麽!快跳!”


    “是是是,謹遵神君大人之命。”司命也算是有分寸,他在沉新發怒前見好就收地咳了一聲,展袖一揮,周圍一片的白雪紅梅就迅速化成了蔥鬱茂密的深林。


    鷓鴣才啼了一聲,一支箭就破空而來,自我臉頰旁擦邊而過。


    我嚇了一跳,還以為是誰偷襲我們,當下後退一步,卻不想一個踉蹌,眼看著就要丟臉地坐到地上,沉新伸手扶了我一把,穩住了我的身形。


    也是在這時,我才發現剛才那支箭是幻境裏的,就在我踉蹌的當,無數道箭矢破空而過,朝著我們左側疾馳而去。


    一片混亂的馬蹄聲和驚馬聲中,有誰在大喊著“護駕!護駕!”,嘈雜混亂到了極點。


    什什什麽情況?!


    “看樣子是發生在建景四年四月初的那一次圍場之亂。”沉新側首看過去,那邊已經亂成了一團,馬蹄聲混亂,一群人幾乎圍到了一起。“燕景帝前往圍場狩獵,卻在行至密林深處時遭受埋伏,謝後為他擋住了三支流矢,就此殞命。謝醉之也因為剿殺亂黨而身中數刀,雖然救了過來,卻是落下了病根,體虛咳嗽不斷,於同年十二月初九染風寒而逝。”


    “他要死了?”我失聲。


    司命點了點頭:“他已經為大燕收複了失地滅了西寇,玉芒的凶性也被完全壓製,算得上是功德圓滿,也是時候回歸仙班了。”


    我沒想到謝醉之竟這麽快就要死了,不由愣了半晌才想起問露來:“那問露呢?問露活到了幾時?”


    司命沉默了片刻:“她於謝醉之死後七日,服毒死在了謝醉之靈前。”


    一股悲涼在胸中蔓延開來,我沉默著,不知該說什麽好。


    原本以為不管問露和流初有何糾葛,司徒令和謝醉之這一世總該是和和美美團團圓圓的,卻不料竟是如此天意,流初神君功德圓滿回歸仙班,於他而言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可謝醉之,卻是就此去了……


    流初神君自視甚高,傲然不羈,謝醉之年少英才,灑脫倜儻,這兩人南轅北轍,完全不是同一人,流初神君回歸仙班功德圓滿,那謝醉之又去了哪裏呢?問露……你又會怎麽做?


    你服毒死在了謝醉之靈前,是不是說明你看清了自己的感情?你愛上他了?但你又愛了幾時呢?能愛幾時呢?


    天意如此,不過寥寥四字,卻讓我心下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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