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謝醉之的眉心凝了起來。


    “是。”問露道,“那個人……曾經對我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你們兩個看我幹什麽,”麵對我和司命同時看過去的目光,沉新的神色很是鎮定,“我之前不是說過了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她要再執念我也是愛莫能助。”


    “那個,沉新啊,”司命咳了一聲,“不是我說,但是你要知道,我二嫂這時候是已經輪回了九世,看盡了塵世間悲歡離合,受盡了酸甜苦辣,按理來說,她的心胸應當要比以往寬廣上不少的,但是現在,她仍然……那個……”


    “仍然什麽?”沉新瞥向司命,揚起一個似笑非笑的笑容,“你倒是說啊。”


    司命張口結舌。


    他這不是欺負人麽,這話大家心裏都清楚,可要放在明麵上說出來……又不是每個人都像他那麽厚臉皮。


    我在心裏嘀咕。


    “司命,”見司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沉新就好整以暇地笑了,“你是不是命格簿寫多了,心思整得跟女子似的,說好聽了叫細膩,說難聽了就是八婆。人家問露仙子都還沒說呢,你就確定她對我是餘情未了了?”說到此處,他又交叉雙臂,“不過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司命,你之前不是來三生鏡裏看過了嗎,怎麽我看你現在的表情倒像是從來沒看見過這一段一樣?”


    司命被他剛才的一頓嘲諷說得半天都沒緩過勁來,我親眼看見他下頷緊了緊,才聽他道:“我此前是曾來過這裏,但我隻是奉我母後之命來取我二哥跟二嫂在凡間相處時的情景給她看罷了,虛迷幻鏡雖然在我母後身邊,但不能輕易動,因此母後就派我來了這忘川彼岸。自然,給我母後看的東西,我都過目過,但自從……蘇晉出來後,我現在看到的就和上次看到的大相徑庭了。”


    “你是沒看到,還是看到的東西不一樣?”


    “二者皆有,蘇晉給我二哥解術的那一段我沒有看到,我二嫂跟二哥在梅林中的種種我也沒有看到,至於現在的產子,”他搖了搖頭,“司徒令產下一子,謝醉之燕景帝均欣喜若狂,燕景帝賜其名霄,寓龍乘風雨雲騰霄之意。謝醉之與司徒令夫妻二人感情日益恩愛甚篤,然天不遂人願,建景四年十二月初,謝醉之外出打馬遊獵,不慎感染風寒,初九,不治身亡,七日後,司徒令服毒死於謝醉之靈前。這就是我在司徒令產子後看到的全部景象,至於他們今夜的這場私語,還有謝初這個名字,我是一點影子都沒看到。”


    “這鏡子還分人的?”我道,“給你看的是一種,給我們看的又是另外一種?”


    “分人的不是鏡子,是這鏡子背後的人。”沉新嗤笑一聲,“想來天後並不知曉蘇晉和問露仙子恢複記憶一事,不然這事可不會就這麽了了。”


    司命沉默了一瞬,點頭應下:“不錯,我給母後看的隻有謝醉之和司徒令恩愛非常矢誌不渝的那一段故事,至於這些事……母後她不看也罷。”


    “我看是不能讓她看到吧。”沉新悠悠然來了一句,正當我想問他為什麽時,他忽然啊了一聲,抬頭看向問露和謝醉之那邊,“終於說完了我的事,不容易啊。你們說,這謝醉之聽見他的妻子在他麵前講她對另一個男人曾經芳心暗許過,會是什麽心情?”


    “……他是什麽心情我不知道,”我默了默,咬牙切齒地憋出了一句話,“我隻知道,你這芳心暗許四個字,厚顏無恥得我甘拜下風。”


    “多謝,不敢,承讓。”


    “你!”


    “……原來如此,”謝醉之一開口,就把我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他看著問露,眼中柔情似水,“那後來呢?你去了別處地方拜師學藝,可曾交到了好友?”


    “後來,後來我去了一處終年大雪的地方,”問露說起昆侖虛時,麵上就帶起了些許淺淡的笑意,“那裏很美很美,它終年積雪,卻並不寒冷,我在那裏,也認識了許多人……”


    “是嗎,這樣就好……”謝醉之唇角帶笑,眼底卻不像麵上那麽開懷,“那麽,令兒,你就是因為恢複了前世的記憶,才對我疏遠至此的?是……因為那人?”


    問露笑著搖頭:“若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就會對你一直疏遠了,又哪裏會給你生下初兒?我、我隻是不確定,當你……想起一切後……你是否會對我一直如初。”


    “想起一切?”謝醉之一愣,“想起什麽?”


    “沒有,”問露搖頭,“沒什麽。”


    “我終於明白了,”沉新忽然道,“聽碧,你那好朋友問露仙子其實很容易喜歡上一個人,誰對她好,她就喜歡誰,以前是因為我救了她的命,現在是因為謝醉之對她愛護嗬護,所以她喜歡過我,也喜歡上了謝醉之。”


    我猶豫著嗯了一聲:“問露她自小沒有父母疼愛,她在昆侖虛時也是這樣,誰對她笑一笑,她就能盡全力去幫那個人。但是……也可以理解……”


    因為自小不曾感受過父母疼愛,所以一旦有人對自己好,就加倍地還回去,應當是人之常情吧?


    “這樣子可不可取啊,”沉新搖了搖頭,“她遲早會因為這個吃大虧的。”


    “會嗎?”我一驚,“怎麽會吃虧呢?她這麽溫和的性子,應該不會得罪人的啊。”


    “素來軟包子最遭人惦記,不過你這朋友嫁了個以不給人麵子著稱的流初神君,估計是不會有人找她麻煩了。”沉新好像全然沒察覺到他才是那個一向不給他人麵子地這麽說著,“好了,戲我也看了,蘇晉是什麽人我也知道了,現在也該離開了。”


    “離開?”我一愣,“故事還沒完呢,你怎麽就要走了?”


    “故事?”他就看向我,眉眼間帶著幾分笑意和調侃,“聽碧,我們來可不是為了看一個繾綣纏綿的風月故事的。我來隻是為了一睹蘇晉真容而已,現在他長什麽樣、用什麽手段我都知道了,所以,也沒有再繼續看下去的必要。”他聳了聳肩,“你要再繼續看下去也行,不過我可是先要離開了,我剛剛忽然想起一件事來,要回師門向師尊問一下才行。那我們就此別過?”


    “哎哎哎,你別啊,”我看他那樣子是真的準備揮一揮袖就離開,連忙上前拉住他的胳膊,“我還在母後的禁足中呢,你要是走了,我怎麽回龍宮啊?”


    “還怎麽回?遊回去啊。”


    “沉新!”


    “好好好,”他捂住一邊的耳朵,做出一副被我喊聾了的樣子來,“真是敗給你了,我送你回去行了吧。不過我是真有急事,耽誤不得,你要跟著我,你就得現在離開。”


    我在心裏就看故事和安全無虞地回龍宮權衡了片刻,當即道:“我跟你走,我出來了這麽久,也不知道我娘她發現了沒有,快快快,快回龍宮。”


    想起娘在禁我足前陰沉得可以滴水的臉,我就著急起來,可我在這邊心急火燎地催促,沉新卻是嘴角一牽:“膽小鬼。”


    “被禁足的又不是你!你不知道,要是被我娘發現我偷溜出宮,我可就慘了!”而且好似不死地還是被這家夥帶出去的,娘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對沉新的態莫名其妙地差到極點,我要是讓她知道我是跟著沉新一道溜出了宮,非得掉一層皮不可!


    “現在知道害怕了?”他眉梢一挑,“怎麽當初聽到我要帶你出去就那麽迫不及待呢?”


    我嘿嘿一笑:“那不是被禁足了大半個月,無聊嘛……”


    司命在我們身後咳了兩聲:“雖然不好意思打擾到你們,但是你們能不再把我這個大活人無視了嗎?”


    我這才反應過來司命還在這裏,當即臉上一燙,鬆開抓緊了沉新的手,不說話了。


    沉新倒還是一如既往的淡定:“我們要離開了,你呢?是在這繼續看下去,還是和我們一道離開?”


    司命上前幾步,目光從我們身上不懷好意地掃過,又裝腔作勢地咳了一聲,才在沉新麵無表情的注視下道:“我和你們一起走,就算下麵有什麽和我當初看到的不同,也不重要了。更何況燕京的土地一事我還需向師兄稟報,讓他派手下下凡一探才行,和你一樣有急事。”


    “回答得這麽毫不猶豫?看來你也是忍了很久了啊。”


    “忍?”我一呆,“忍什麽?”


    “忍的意思就是……”沉新一指點上我的額頭,點得我額頭癢癢的,“隻有你一個人才對那些風花雪月的事看得津津有味。”


    “什麽叫隻有我一個人!”我後退一步,以此來避開沉新那讓我心猿意馬的戳頭一指,“你們不也都看了?!”


    “大男人一個看什麽風花雪月,更何況這兩個人和我又都沒什麽關係,你覺得我能看得進去?要不是看你兩眼發光地一直緊緊盯著那兩個人,我早就在蘇晉出現過後就離開這幻境了!”


    ……好,為了平安回到龍宮,我忍。


    司命關鏡關得毫不猶豫,他袍袖一展一揮,幻境四周踏實的木板就被大片的彼岸花和黑泥快速吞噬,原本影影幢幢的燭光也消去了蹤影,獨屬於酆都的五霞之色自遠處飄來,周圍的一切都在急速而有序地崩塌。


    雖然明知這一切隻不過是三生鏡中的一場幻境,真正的謝醉之和司徒令早已入了黃土,但我還是在幻境消失前忍不住最後看了一眼他二人。


    逐漸消散的幻境中,問露不知與謝醉之說了什麽,她笑著撲入謝醉之懷裏,二人都笑得甜蜜又幸福,相擁著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一眼晃過,我的腳下已經踏上了忘川彼岸堅實又濕冷的黑土。


    彼岸花無風自動,在斑斕的五霞煙景中搖曳著鮮紅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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