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近於義,言可複也;恭近於禮,遠恥辱也;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論語學而】


    王粲與士孫萌雖然說動了王端,讓王斌以外戚之尊勸皇帝出麵解救蔡邕,但謹慎的士孫萌還是覺得不保險。於是兩人約定,由士孫萌繼續聯絡皇帝近來親信的臣子,冀圖這些人能給皇帝施加影響,而王粲則駕車前往蔡府,向如今蔡府的當家人、蔡邕的從弟蔡穀告知現況。


    蔡穀孑然白衣,雖然其從兄蔡邕頗受董卓信重,但為了避禍避嫌,他從未為自己討過官身,在府中終日讀書不問世事,德行被人稱讚。王允對他也沒有惡感,蔡邕入獄沒有牽連到蔡穀,反倒讓蔡穀能更從容的聯絡各方。


    王粲被延請入府,此時府中另有一人在等候,王粲見了,旋即向此人行拜大禮:“見過趙侍中,一切皆如公所言,我等未能見到北軍中候,其子王端雖有主見,但能否說動其父實難預料,我不得不請教趙公下一步該如何?”


    此人是侍中、江南亭侯趙溫,是前將軍、郫侯趙謙的弟弟,趙謙此人曾與王允在董卓的支持下同列三公,又有獨自領軍出擊白波黃巾的經曆,掌握家鄉蜀地招募來的數千叟兵,深得董卓信任。


    董卓死後,王允讓呂布收束京兆各路軍隊,除了皇甫嵩原屬舊部,徐榮依附皇帝沒動以外,唯獨沒有理會趙謙手下的叟兵,導致這支軍隊成為了京兆地方上獨立性很強卻被人忽視的軍事力量。


    趙謙能屈能伸,董卓就戮,他雖然不滿,但這隻是不滿於王允將他置之事外,刻意將刺董這麽重要的事瞞著他。


    這不僅是不信任,更是出於王允對趙謙的忌憚。不然以他當年敢於誅殺董卓所愛的車師王子以及遣擊白波賊有功的威名,在誅董之後,與王允分庭抗禮甚至是淩駕朝臣之上也不是難事。


    但王允偏偏讓眾人謀劃時忽視掉了趙謙,寧可選擇同鄉呂布做軍中外援也不肯選擇趙謙。這讓趙謙萬分惱怒,氣急攻心,竟生出了病,這些天索性閉門不出,靜觀其變。


    趙溫知道兄長氣憤不平,於是自告奮勇,與其謀劃了這一場營救蔡邕的好戲來。能不能救出蔡邕並不在兩人的算計之內,隻要王允堅持在這個事上與朝臣發生決裂,就已經達到趙氏兄弟的意圖了。


    王粲等人尚不自知,還將趙溫視作恩人,待各自坐定,王粲將近日所得知的消息一一相告,如馬日代蔡邕上呈罪疏被王允駁回、自己依從趙溫之計輕車前往王斌府上卻隻被其子接待的消息簡單的告訴給蔡穀與趙溫。


    蔡穀才智拙淺,麵露憂色,王允就連太尉馬日的麵子也不給,可見蔡邕的情況實在不容樂觀。


    趙溫卻麵帶從容,不緊不慢的說道:“事情倒還有所轉機。”


    蔡穀宛如溺水者抓到救命稻草,忙道:“敢問計將安出?”


    趙溫反問:“聽聞蔡公有二女,長女昭姬適河東衛氏,如今休寧在老家;而次女貞姬頗受蔡公憐愛,不知可在府中?”


    “是、是。兄女尚在府中,由內人照料,得知其父有難,這孩子茶飯不思,日夜垂泣,誰見了都覺得可憐。”


    “善!此女可謂純孝,不愧是蔡公之女。”趙溫撫掌道:“我近日照料家兄,未能常隨帝側,但也曾聞陛下追懷後族勳臣餘烈。王斌不顯德名,卻以官爵厚之,足以見陛下仁孝。是故可讓貞姬伏闕上書,將蔡公冤情上達天子,讓陛下仲裁。”


    見王粲與蔡穀皆露猶疑之色,趙溫左右環顧,笑道:“天子雖幼,卻非尋常蒙童,且看這幾日收服徐榮、整頓北軍,又豈是一個稚子能做出來的?”


    王粲近日在太尉馬日府上為蔡邕奔走,對當今朝局頗為了解,知道皇帝種種不凡的行跡,也知道皇帝與王允僵硬的君臣關係:“確實如此,王司徒性格剛愎固執,執掌大權,又聽不進旁人善言,唯有陛下才能糾正他的決議。除此之外,別無他想,朝中更無一人可以阻止司徒。”


    “緹縈救父的典故我雖然聽過,卻從沒有想到過這個法子。若是能讓兄女上書陛下自然可行,但王司徒總攝朝政,各類奏疏皆收歸中台,陛下不能全覽,又如何得見呢?”蔡穀憂心的提出了疑問。


    “老夫提議讓蔡公之女伏闕上書,豈是讓陛下知道蔡公之冤?非也。”趙溫不得不剖析原委;“蔡公之冤,陛下若是有心相助,便是不知也知;若是無心助之,那便是知也不知。如今陛下要大有作為,又與司徒君臣失和,司徒為人雖然施政過於剛正,但處事遵循禮法,毫不暴虐,陛下想要立威,非得有一個契機不可。而伏闕上書,正是再好不過的一個理由。”


    趙溫指點道:“如今王司徒親黨把控朝野,若是前往宮門上書,不知要何時會送到陛下麵前,更不要說可能會被尚書台截下。隻有讓貞姬寫好奏疏,由我攜帶入宮,轉遞陛下,才得萬無一失。”


    臣子私下奏陳是一個極為特殊,又不失為簡捷的法子。但若是徑直繞過尚書台給皇帝奏疏,這是不合規矩的事情,很容易引起尚書們的嫉恨。


    趙溫能不顧全自身,衷心為蔡邕打算,這讓蔡穀備受感動:“不必如此!我知道王生與尚書令家兒郎交好,若是讓貞姬上書陛前,大可請尚書令代奏,尚書令深得帝心,又與北軍中候王斌交好,由他代奏,正是一舉兩得。”


    趙溫未料到遲鈍的蔡穀會想到這一點,眉頭一揚,道:“汝不知矣!你怎忘了董卓伏誅當日,尚書台發出兩道聖意相違的詔書,惹得司徒不快的事。最後雖與陛下交涉,各讓一步,讓事情得以解決。可如此一來,司徒對士孫瑞的忌憚一日甚於一日,哪怕陛下詔拜士孫瑞為尚書令,但偌大個尚書台,依然被司徒親黨掌控,士孫瑞在其中隻是徒有其名罷了。”


    左右無法,蔡穀隻得同意了趙溫的計劃,命人喚來蔡貞姬,講述緣由,蔡貞姬泫然允諾,對趙溫等人的舍身搭救連連道謝。


    蔡貞姬師承其父,無論文采還是書法都是一絕,簡牘呈上,不一會兒便草就一篇奏疏,趙溫看了不住點頭:“好,陛下喜好八分楷體,常令黃門侍郎張昶教習文字,有這麽一份文采卓然,字體精妙的奏疏在,事情又能多幾分勝算。”


    蔡穀心知這是趙溫的安慰之辭,但他還是大為感動,在這個群臣噤聲,往日堂上好友賓客盡皆作鳥獸散的時期,素無往來的趙溫敢伸出援手,雪中送炭,實在是患難見真情。蔡穀暗自決定,若是從兄蔡邕得救,一定要回報趙溫的大恩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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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溫自是不知蔡穀心思,他帶著計劃得逞的笑容,將奏疏收進袖中,完成此事後,便準備告別。這時士孫萌叩門拜訪,帶來了一個好消息,稱尚書令士孫瑞、尚書仆射楊瓚、侍中楊琦等人願意在朝會時上書,請皇帝輕判蔡邕。


    這些都是皇帝親信,有他們作保,說服皇帝的可能性便非常大了。


    蔡穀、王粲俱知這是一大轉機,個個喜形於色,反倒是趙溫笑得十分勉強,他原以為士孫瑞等人在王允的強壓之下動彈不得,沒想到卻私下溝通,醞釀了這麽一出。


    如今朝堂之上的局勢隱隱分為三派,一派是以王允為首、並州、關東人為主組成的士人集團,他們盤踞朝堂,外有關東聯軍作為聲援,內有公卿大臣掌權,聲勢壯大,就算皇帝一時也無可奈何。


    另一派則是在皇帝的支持下,親近皇帝的大臣,以尚書令士孫瑞等人為主,而太尉馬日為代表的關西士族目前雖未表示效忠,但由於士孫瑞的關係對皇帝很有好感,假以時日,關西士族投靠皇帝是件毫無懸念的事情。


    第三方勢力則是以趙謙為主的邊地士族臣子,他們不比關西與關東士族具有天然的優勢,想要在朝堂占據一席之地,就非得借助別的契機不可。


    趙溫本想借由蔡貞姬的奏疏在皇帝麵前露個臉,挑動皇帝出麵收拾王允的,一來可以為臥病的兄長趙謙出口惡氣,二來可以在皇帝麵前留個印象。


    此時馬日進諫王允不成,營救蔡邕的行動落入低穀,正是趙溫出手的最佳時機,可沒料到士孫瑞等人串通了這一出,倒顯得他這兩天所做的都是多此一舉了。


    不過還好,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趙溫手中這道蔡貞姬寫的奏疏不僅可以試出皇帝對蔡邕的態度,這尤為重要,而且還可以成為一個引子,掀起在朝會時對蔡邕翻案的帷幕。


    隻要運作得當,未嚐不能按他與趙謙所設想的方向前進,沒準有了這次士孫瑞等人的突然出手,事情會變得更為順利。


    思緒萬千,趙溫揣著袖中重如千斤的奏疏,回到了前將軍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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