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感之,乃作柏梁台,高數十丈。宮室之修,由此日麗。”【史記平準書】


    連忙趕來的太尉馬日上前說道:“陛下乃明君之相,今日決議親理政務,批閱奏疏,詔書既下,臣等無不奉命,隻望陛下勵精圖治,選賢任能,那麽重現武帝的盛景也為時不遠。”


    士孫瑞也緊跟著說道:“《詩》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願國家之誌始終如一,如此才不負天下黔首。”


    皇帝好好品味了一番兩人的話,目光帶著一絲深意,他笑道:“兩位說的極是,但光是靠我一人還不行,還得要諸卿力同心,盡職輔佐,才能助我光複祖業。”


    “臣等遵旨。”兩人躬身說道。


    侍中和黃門侍郎向來是皇帝的親信近臣,服侍在皇帝左右,輕易不能遠離。但皇帝此時有話要說,特意將他們遠遠的支開,於是偌大一個柏梁台西側,隻剩下皇帝、士孫瑞和馬日這孤零零幾個人。


    看到身邊就連穆順都走得遠遠的,皇帝這才開口說道:“趙溫在廷尉獄門前受阻一事想必你也知道了,如今這朝局實在紛雜,王允有大功於社稷,我狠不下心來去苛責他。久聞馬公的盛名,不知可有何教我?”


    太尉馬日乃關西大儒,朝中關西士人的領袖人物,王允刺董,與關西士人的合作是他一力促成。誰知道王允事後封賞明顯偏心,而且剛愎自用,不聽善言,讓馬日大失所望。


    在蔡邕一事上,馬日為其四處奔走,除了存著保全當年蘭台好友以外,還有試圖借蔡邕一事,樹立自己在朝中的威名。


    最近他的作為大有成效,就連潁川豪族出身的荀攸都接受了太尉府的征辟,為其出謀劃策,比如這次力勸馬日積極向皇帝靠攏以解救蔡邕,就是荀攸的手筆。


    在得知皇帝在尚書台詔旨奪權,又使趙溫持節移送蔡邕後,馬日就知道自己該向皇帝表示什麽了。皇帝成全他救助好友、保全文脈的名聲,他自然要代表關西豪族認可皇帝的權力,這是雙方不需直言就明白的默契。


    馬日斟酌道:“司徒性情剛正嫉惡,初懼董卓權勢,故肯折節屈身,緩緩圖之。董卓伏誅後,其在私下常謂天下大定,隻待關東奉表稱臣而已,故而每每待人都無悅色,秉正持重,不願權宜委婉,是以朝臣多有微詞。蔡邕入獄,朝野士民皆以為罪不至死,臣亦麵見司徒陳說利弊,奈何司徒心意已決,難以轉圜。”


    見皇帝麵露沉思,馬日繼續說道:“司徒有功於社稷不假,但越是如此就越要愛惜名聲,這可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事。陛下試想,蔡邕若是無故判死,朝廷既失一大儒,司徒又損其名望,實為不智。陛下既親臨政務,決斷萬方,豈能坐看司徒陷於不義之地?還請陛下睿鑒,蔡邕一案,宜慎之又慎。”


    馬日很巧妙的將皇帝出手幹預蔡邕案,說成是皇帝不忍心見王允一錯再錯,特意匡正。話裏話外都占盡了理,皇帝心理焉能不喜,他順著話頭,輕輕一歎:“時事多艱,朝中這才安定多久?我實在不願再起波折,可今天若是沒有你為我解惑,我恐怕還想不到蔡邕一案會牽扯出這麽多事來!”


    “陛下重整北軍,裁汰無能,提拔良才,正是英主所為。今日又昭告群臣,親臨政務,待過幾天,侍中侍郎傳揚出去,天下臣民將皆知陛下為中興之主。屆時忠臣烈士為國效命,漢室中興可圖,這些都是陛下如今建立的人望所致。”士孫瑞從旁插話道。


    “治水之功,豈能獨歸夏禹?當與爾等同心協力,才能克定天下,複興祖業。”皇帝好言寬慰了幾句,眼神隨意的掠過侍候在遠處的侍郎們,複又說道:“那按你們以為,蔡邕案到底該怎麽辦才好?”


    馬日答話道:“蔡邕曾在獄中上書,言稱自己確實有罪,懇請陛下改判其黥首刖足之刑,饒他一命,讓他以戴罪之身修撰史書。”


    輕判是題中應有之意,但修史卻要另行商榷。


    皇帝突然不說話了,幾人就這麽屏息靜氣的站在那裏,遠處的侍中和黃門侍郎也同樣在偷偷張望著這邊,不知道天子獨自和馬日等人在談論著什麽。黃門侍郎丁衝對身邊的鍾繇使了個眼色,鍾繇卻擺了擺手,看向了與侍中楊琦站在一起那一夥人,表示不願在此時討論。


    於是整個柏梁台上,空曠安靜的隻有遠處池上吹來的風聲。


    “馬公。”皇帝回頭說道:“你可知道以王司徒的脾性,這件事若以勢壓之,他可能會寧折不彎。另外,修史意義重大,影響後世,有司馬遷的先例在前,我必須要慎之再三。”


    馬日心裏一顫,言之於此,他已經知道皇帝的底線。心裏稍有失望,臉色卻是如常道:“是故,臣以為當將蔡邕一案付諸朝廷公論,以理服人。若是朝臣皆以為蔡邕罪不當死,王司徒又豈會一意孤行?”


    “朝臣都是這麽以為的?”皇帝問道。


    馬日不知皇帝這話是什麽意思,士孫瑞見機得快,立即答道:“蔡邕才學出眾,又確是不該致死,不僅是臣等這麽以為,就連王司徒身邊也有為蔡邕鳴不平者。”


    皇帝像是來了興趣,問道:“這麽說王司徒身邊那些關東人,也不滿其對蔡邕太過苛刻?”


    “正是。”


    夕陽漸已落山頭,柏梁台上的風也逐漸變的寒冷了,馬日與士孫瑞皆已告退,穆順也幾次想開口勸皇帝起駕回去,可一看到天子那思慮的神情又不敢打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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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穆順猶疑不定的時候,皇帝終於開口了,他長長的歎了氣,感慨道:“朝局紛擾,直到今日,我才看清禍亂之由啊。”


    皇帝這話像是自言自語,更沒有指名道姓的說給誰聽,穆順縮著脖子,不敢貿然回答。


    誰都不是真心實意的想營救蔡邕,馬日看似公正無私,其實心裏也有自己的小算盤,打著營救蔡邕的旗號,四處串聯同情蔡邕的朝臣,營造輿論,讓皇帝不能坐視不理。


    最狠毒的就是,馬日提出讓蔡邕修史,就連司馬遷在編史的時候都會美化李廣,又何況出了這檔子事的蔡邕?讓蔡邕修史,雖然不會明著黑王允,但難保不會給馬日在史書上寫好話。


    那趙溫更是如此,假借皇帝給的節與詔書,在獄門前至而不進,故意與廷尉宣造成對峙的局麵,把事情鬧得人盡皆知。這一步步走下來,那裏是在逼迫王允就範,其實都是在看準了王允寧折不彎的脾性,讓他騎虎難下,最終釀成大錯。


    無論蔡邕能不能逃脫死罪,王允自誅董之後建立的聲望大跌,幾乎是無可挽回的事實。到那個時候,他還夠資格擔起‘錄尚書事、總朝政’的權責嗎?


    王允要是在朝中一蹶不振,倒下了,借助營救大儒蔡邕所形成的名望,馬日可以迅速將王允取而代之,趙謙的地位也將水漲船高。


    可這麽一來,要付出的代價就太大了,皇帝不想在解決牛輔、董越等手掌數萬精銳的董卓部下之前先讓自家亂成一團,而且他也難以預料馬日和趙謙的品性會不會抱成一團,架空自己,這些都是需要時間去一一打磨的。


    皇帝雖然自一開始就存了保全蔡邕以獲取朝臣擁戴的心思,但如今看馬日與趙溫等人的表現,他知道自己還是不能把王允一棍子打死。


    良久,皇帝說了一句讓穆順驚歎的話:“是非難定,忠奸難判。董卓進雒陽的時候未必就想著擾亂朝綱,可能還真存了伊尹、霍光的心,隻是在後來因人因事,才步步走錯。如此看來,王允、馬日也都未必……”


    皇帝的聲音漸漸的被風聲遮蓋,穆順一時也沒有聽清他說的什麽。隻知道眼前這個天子突然沒了談性,隨即吩咐人去傳喚遠處的侍中、黃門侍郎以及奉車都尉,打算起駕回去了。


    在回去的路上皇帝特意讓王斌隨駕驂乘,但皇帝一句話也沒有說,隻坐在那裏閉著眼睛,像是累了,又像是在獨自沉思。


    在抵達宣室,皇帝準備走上台階,讓侍中們散職離去的時候,他才開口當著眾人的麵對王斌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現在我總算是知道了,為什麽這車子行在未央宮道的時候,都是如此的顛簸不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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