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徒出灞,回首傷如何。故人雲雨散,滿目山川多。”【請告東歸發灞橋卻寄諸僚友】


    漢初平三年六月初一。


    長安城,灞橋。


    長路盡頭,一行車隊緩緩駛來,停在枳道亭邊。枳道亭再往東邊一點就是灞橋,過了灞橋,就算是徹底遠離長安了。


    灞橋在長安東,始建於秦穆公霸西戎,將滋水改成灞水,並橫跨灞水作橋,是為灞橋。在漢時屢經修繕,時人送客,常至此橋而止,折柳贈別之風,也自漢時而起。


    王允喝止了車馬,往日高大的身軀,在經過政治傾軋之後變得佝僂瘦小,在兒子王蓋的攙扶下,他巍巍顫顫的下了車。


    不禁回頭張望長安城,高大的城樓闕宇在地平線上隱隱可見,遙想當年與眾公卿入長安,心裏盛裝著全是大漢天下,夙夜圖謀,隻為誅董之後還複太平。


    他與皇帝殊途同歸,隻是他偏要選擇走自己的路,就因為這樣,所以他就不容於朝廷,所以他就錯了麽?


    回想這兩個月的風波迭起,從誅董之後聲望一時無兩,到如今車馬返鄉無人問津。


    望著地平線上若隱若現的長安城,他心中突然湧出數不盡的酸楚,卻無人可以傾訴。


    當年與他並轡而行的公卿們,一個個都離他而去了。


    隻有故吏趙戩仍感念當年提攜之恩,堅持棄官,要送王允一路回並州。


    “王公,時候尚早,我等何不到霸陵了再做歇腳?”趙戩下馬問道。


    王允放眼望向長路盡頭,口中喃喃道:“再等等。”


    趙戩凝眉,順著王允的目光向西望去,心裏說‘王公一大早就催促動身,正是不願讓人送別,也不願讓旁人看笑話,可現在怎麽又盼著人來呢?’


    突然間,有數騎從路盡頭跑來,趙戩看見當頭一匹黃驃馬上,有一個年輕人身著便服,鞍橋兩側掛著一隻酒囊。


    王允同樣也望見那人,那人追上王允,終於放下心來與之微笑。


    他的眼眶突然濕潤了。


    那人正是他太原王氏的後起之秀。


    王允的三個兒子,王蓋、王景、王定紛紛迎了上去,隻見王淩翻身下馬,帶著張泛走上前來。


    “叔父!”王淩在王允身前拜倒,道:“何去之急!小侄險些就要追不上叔父了。”


    “你得天子信重,托付長安之令,你如何能擅離職守?”王允嘴上不悅,其實心裏欣慰不已。皇帝在朝中留下王淩,無疑是念及情麵,給太原王氏一線之機,今後興王氏者,定是此人。


    王淩麵容一肅,道:“叔父平日待我不薄,教導照顧,猶如親子。如今叔父白衣歸鄉,小侄無論如何都要來送你一送。”


    王允慨然一歎,別過頭去不再說話。


    趙戩見機,打岔道:“此處人多,我等莫要占著往來道路,不如入亭一敘。”


    枳道亭長得知王淩是自己的直屬上官,連忙出亭參見,又得知其身旁老者是大名鼎鼎的原司徒王允,更是跪下參拜,極力邀請眾人入亭說話。


    王允知道久立此處,容易惹得外人觀瞻,便順水推舟,隨著王淩等人進入枳道亭中。


    枳道亭長殷勤的端茶送水,噓寒問暖,布置上座。王淩擺出長安令的架子,與其好言說了幾句,便讓其心滿意足的下去了。其餘王氏親族見狀,知道叔侄兩人有事要談,都默契的退避。


    座中除了王允、王淩叔侄,唯有趙戩奉茶作陪。


    王允剛才看著王淩與枳道亭長說話,言語分寸把握得當,沒料到他任事宦職一月不到便有如此風采。王允不由欣慰道:“我本來還不甚放心你年紀輕輕,難以擔當大任,如今看來,倒是我多慮了。”


    “是,若不是叔父昔日諄諄教導,於民事上多有提點,小侄初任令長,怕也不會如此順遂。”王淩謙虛幾句,又似若無意般,開口提及道:“再說天子衝齡繼位,乃有如此威勢。這才是真正的天賜聰慧,相比之下,小侄實在不算什麽。”


    王允下意識反駁道:“你早已及冠,心智成熟,所缺不過行事處政的閱曆與經驗罷了。而天子尚未元服,少年心性不定,能有今天已是漢室祖宗保佑,誰知他日如何?”


    “叔父!”王淩皺著眉頭,沉聲道。


    王允知道自己剛剛這番話不過一時氣話,猶如失敗者的牢騷般不值一文。他歎了口氣,虛握右拳,輕輕捶了一下大腿,複又抬頭道:“朝中近來如何?我自出獄以來,閉門自守,隻知道叛軍已除,事後封賞調動,倒是不甚明了。”


    趙戩知道王允功名之心未死,也在一邊附和道:“王公心係朝堂,憂思社稷,若有不需隱晦之事,還請告之。”


    王淩早知會有此一問,而且他也想知道王允對近來朝政的看法,畢竟王允久在宦署,任何一個看法都能讓王淩受益匪淺。


    “太尉馬公得封美陽侯,司徒趙公本有爵封,陛下給他增添了二千食邑。”王淩思考了一下,答道:“另外,小侄聽說趙司徒有意舉薦司隸校尉黃公為司空。”


    這也是王淩不甚明了的地方,要知道趙謙素來與王允不對付,此次好不容易扳倒了王允,又上趕著薦舉王允昔日的關東盟友做什麽?


    王允則是心領神會,未有理會趙戩投來的詫異目光,隻低聲說了句:“趙彥信的病怕是不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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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戩、王淩頓時明悟,趙謙出身蜀郡豪族,勢力孤單,比不上朝中扶風馬氏與弘農楊氏這兩大豪族,拉攏出身江夏豪族,同樣出身邊鄙的黃琬上位,可以引為自家奧援。


    再者,黃琬之父與楊賜師出同門,兩家交好,趙謙可以借此結交楊氏,共同抗衡勢大的馬日。


    要知道趙謙老弱多病,恐怕是自覺將不久於人世,希望能借此恩惠,讓黃琬和楊氏在自己身後照拂其弟趙溫。


    王允此時孑然白身,得以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去分析整個朝局,往日裏尚有些模糊不清的地方,此時都一一想了個清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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