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思愆,怛若創。欲寡其過,謗議沸騰。”【幽憤詩】


    這世道早就變了,三河騎士、六郡良家子早已不是朝廷征兵的唯一優秀兵源,大量來自並州、幽州、冀州、甚至揚州丹陽的寒家子弟被將校招募入軍。是他們組成了大漢朝在平黃巾之後,征伐羌族、戡定禍亂的主力。


    大量新興的將官用赫赫軍功衝擊著老一輩禁軍固守的往日榮耀,尤其是在西園軍組建後,更是標誌著這些非良家子出身的人搖身一變成為了天子禁軍,不僅與羽林、虎賁這些老牌禁軍同列,甚至還在他們之上。


    身居上層的將軍們在乎的是自己的軍權被新建的西園軍主帥蹇碩分走,又有誰會在乎底層的老牌禁軍士兵,因為待遇和地位的下降,從而產生的對未來的憂慮和恐慌?


    如果不是因為這種種緣故,袁紹憑什麽能號召本應效忠皇帝的禁軍敢犯國法,殺入皇宮?何進真有那麽大的威望在死後讓這些禁軍為他報仇?


    作為虎賁父死子繼、羽林必出良家這一傳統的維護者,王昌自然而然的就看不起有過從賊劣跡、又加入羽林的徐晃。更何況對方也絲毫不以王昌是正經沿襲的虎賁而有所敬意,正如侯折所說,這世道確實變了,可王昌這樣的人還沒跟得上變化。


    以至於他說什麽都不相信自己身為世代承襲將門子弟,會比一個小吏出身的徐晃要差。


    可事實總是無情的給予他沉重的打擊,無論是夜襲關、還是勸降劉雄鳴、抑或是在皇帝麵前從容的陳說軍略,侃侃而談。徐晃一次次的用行動證明,他就是比王昌這個自幼在虎賁長大、眼高於頂的郎官要強。


    “可我不比他差!”王昌反複說道,像是鼓勵、又像是自我催眠:“我先君是比六百石的虎賁左陛長,我是比四百石的虎賁侍郎,我、我……”


    侯折搖搖頭,說:“那你就該振作,而不是在此自怨自艾。”


    這時院子裏傳來陣陣急促的拍門聲:“侯折!侯折!”


    一個羽林郎從外麵跑了進來,一進門看見眼淚還未抹去的王昌,鄙夷之色一閃而過。然後他不再看向王昌,扭頭對侯折說道:“陛下要去上林苑,詔我等郎衛隨行,你快與我去西司馬門候駕!”


    “我今日休沐,家裏還有事。”侯折看了眼別過臉去的王昌,說道:“你們去吧!”


    那羽林郎不以為然的瞥了眼王昌,催促說道:“休沐哪有隨駕重要?萬一你的騎射被天子看中,那可是大好的前程。”


    侯折眼前一亮,下意識的回頭看向王昌。


    “你別帶他去!”那羽林郎將侯折拉倒一邊,悄聲提醒道:“他本來就不招人待見,帶他去作什麽?何況他還喝了酒。”


    “可……”侯折話未說完,那羽林郎就著急的出門了。


    “你快些收拾,我先去司馬門等你!記得,是西司馬門!”說完他便急匆匆的跑了。


    初平三年八月廿二。


    未央宮,西司馬門。


    天空湛藍通透,少有幾團白雲緩慢的懸浮著,時不時有幾隻鳥展翼掠過,追逐著飛過宮牆,轉眼就不見了蹤跡。


    巍峨高聳的門闕下站著千餘名羽林、虎賁。


    根據新規,羽林中郎將其下共有一個羽林監、三個騎都尉,羽林監領羽林郎、與羽林騎分三班輪流值宿未央宮,其餘的一概駐紮城外操練,虎賁也是一樣。每回皇帝預備出宮騎射,都是要先在宮門聚集當日值宿郎衛,然後再出城匯合其餘的羽林、虎賁。


    他們穿著一模一樣的冠服,佩戴著一樣的武器,有的高大雄壯、有的形貌麗、有的威武不凡。這些人大都是從關中、隴右等地應募從軍的良家子弟,弓馬嫻熟,知兵善戰,是優秀的侍從武官、甚至可能是朝廷未來的棟梁。


    侯折就是其中的一員,他父親以六郡良家子的出身選入羽林,後來戰死沙場,他作為羽林孤兒養於軍中。如今子承父業,成了皇帝身邊隨從侍候的一名羽林郎。


    二十出頭的青年,有過良好的教育和過人的武藝,總是有封狼居胥、為萬戶侯的豪情壯誌。侯折也不例外,與一同長大的兄弟王昌相比,他對於立功建勳的野心,甚至比王昌的還要大。


    然而他天生是個沉穩忠厚、不善阿諛的人,屬於年輕人的一腔熱血被他深埋在心中。唯有見到身邊同袍激動亢奮的出征、又興高采烈的凱旋時,他的心才會有所觸動。但這種觸動也隻是由衷的為他人感到喜悅,並不是陰暗的嫉恨與遺憾的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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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直在等待著他的機會,可能會在某一時刻出現,也有可能永遠不會來。


    不僅是侯折,他隻是六千羽林軍、一萬二千南軍、三萬禁軍中所有底層士兵的一個縮影。雖然有許多人像虎賁郎王昌那樣為求晉升之階、選擇貪功邀賞,但更多的都是像侯折這樣默默無聞、安分守己的銳士。


    可惜並不是所有人都有徐晃那樣的好運氣,被‘潛規則’了之後,還能憑借幾句話獲得皇帝賞識,一朝翻身。天子親自詔拜騎都尉,日後前途無量,與他們這些底層小兵再也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


    想到這裏,侯折忍不住想起了酒醉不省人事的王昌,當初他若是真的拿下戰功、或是不把事情做絕就好了。


    徐晃離宮門老遠便從馬背上翻身下來,牽著馬靠路邊步行,他麵無表情的平視著前方。


    直到靠近宮門時,徐晃的臉上才出現些許波瀾,他恭恭敬敬的牽馬站在等候著的郎衛跟前,微低著頭,以示對未央宮、以及尚未到來的皇帝,表現他該有的尊敬。


    侯折看著徐晃高大筆直的身軀,想起對方得知自己的戰功被奪後,不僅不鬧,反而選擇隱忍的做法;想起對方在皇帝麵前不卑不亢的陳說軍略,受到嘉賞的事跡;最後又想起在皇帝對他的評價、同時也是軍中流傳甚廣的一句話:


    ‘哪兒有什麽軍候?這是我未來的上將軍!’


    盡管王昌與他關係匪淺,侯折依然忍不住對徐晃投以歆羨的目光,並為徐晃能有今日而感到高興。良將不被埋沒,隻要付出了努力就一定會有所成就,這樣的人、這樣的軍隊才是他學習的榜樣,也是他值得留下效命的地方。


    至於是不是良家子、是不是世代虎賁,又有什麽要緊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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