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聖人見禍福也,亦揆端推類,原始見終。”【論衡實知】


    出宮後,司馬家的兩兄弟與父親同載一車,返回在長安的宅邸。


    司馬防麵帶微醺,但是在搖晃的車上,他也依然挺直著腰背,無論是鬢發、衣襟還是冠冕,都整理得一絲不苟。即使在宴會這樣的場所,司馬防也時時刻刻保持著士大夫的威儀,無論是明麵上,還是私底下、無論是對僚屬,還是對親朋,他都是刻意擺出一副嚴厲耿直的模樣。


    因為這個時代提倡有節義、剛直、敢於強項的臣子士人。自漢以來,這樣的臣子數不勝數,而且都有很不錯的聲名,放眼當朝,楊琦與黃琬都是這樣的臣子,也都是以此聞名於世。


    就像明朝的臣子以受廷仗為榮一樣,此時的臣子同樣是仗著‘秉性如此’的理由麵數皇帝的種種過失,由於君權衰微、士人勢力強大,漢末的皇帝連廷仗都不敢,徒然給人做陪襯,讓人享譽耿直剛介之名。


    可現如今不一樣了,且不說皇帝勤學修德,不近女色、不愛財貨、不喜聲樂,很少讓人抓住錯處。就說那幾次為人詬病的大政,比如清丈上林,馬日等朝臣就曾‘剛介’了一把,結果呢?馬日內慚成疾,侵占上林的大小數十家豪強被盡皆抄沒。


    在之後的幾次風波中,皇帝雖然沒有再開殺戒,但他逐漸狠辣的手段與日益增長的威權,讓除了楊琦、桓典等幾個秉性確實剛直的臣子以外,大部分投機取巧的臣子再也不敢裝強項,比如司馬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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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防精明事故,他知道該如何給自己以及自己的宗族做最好的包裝定位、也知道如何根據局勢的變化對自己的形象進行微調,雖然他依然在人們麵前表現的剛直耿介,但在皇帝身邊,除了恪守臣子的貞節、態度不卑不亢以外,他一句硬話都不敢跟皇帝頂撞。


    車內的兩兄弟初來乍到,還不知道自家父親的變化,依然認為司馬還是那個對誰都是一副正直的衛道士模樣。


    “你們也都見到天子了,陛下他……你們以為是什麽樣的?”司馬防微閉著眼,緩緩說道。


    縱然是性格最沉穩的司馬朗此時也不由得抽了抽嘴角,苦笑著與司馬懿對視一眼,他們倆能參加燕禮,混一爵酒喝就算不錯了,哪裏有資格上前為天子祝酒?


    不說天子的容貌,就連天子說了什麽都沒聽清楚,這讓他們怎麽評價?


    “怎麽?”司馬防霍然張目,顯現出從未在皇帝麵前表露過的嚴厲神態:“為何都不說話?”


    兄弟幾個都很懼怕這個嚴父,司馬懿也不例外。


    見司馬朗一直語塞,司馬懿索性瞎說一氣道:“素聞天子仁敏愛士,有威可畏,有儀可象。今日一見,果然進止雍容,言語肯綮,不失為命世之主。”


    司馬防這才滿意的點點頭,伸手指了下司馬懿說道:“仲達此言深得我意,這也是為何我要爾等兄弟將宗族盡遷於長安的緣故。有明天子在上,漢室再興,不日可待,那些尚看不清局勢、還暗算陰謀的,無疑是螳臂擋車轍,不自量力而已。”


    他明顯是有些醉了,兩兄弟在一旁順從的應和著,一左一右的將司馬防扶下了車。


    “伯達。”司馬防入門後,坐下的第一句話便是囑咐司馬朗:“我已為你求得官職,等過年之後,你便隨劉公去並州,擔任晉陽令。”


    “啊?”司馬朗猝不及防的應了一聲,接著他又覺得失禮,趁著司馬防還沒反應過來,趕忙說道:“謹諾。”


    “為政以寬,這四個字不僅要牢記在心,還要付之親踐。”司馬防有些醉意,沒有注意到這點細節,他盯著眼前的長子說道:“如此可保你無進身之憂,治下太平,切記、切記!”


    晉陽不僅是太原郡的郡治,更是並州的治所,刺史、郡守、縣令都擠在一個城裏。他這個晉陽令不僅要治民、還要調理羌漢關係、更要隨時應付上官,工作比一般的縣令要繁重得多。


    司馬朗頭一次出仕就是這個位置,心裏滿懷期待,卻又有些忐忑:“小子以前隻是讀書,從未熟悉過此等煩劇,恐怕會有負阿翁所望。”


    “你擔憂什麽?”司馬防理所當然的說道:“人家王淩與你一般大,都能整厲威嚴,將長安治理得路無盜賊,百姓安居,人皆歎服其能。你是我河內司馬氏未來的梁柱,以你的才智,自當不輸於他這個‘小王公’。”


    說起了王淩,司馬防仿佛是想到了什麽,‘嘿’的笑了一聲,也不說話。


    “並州情勢較關中複雜,晉陽的情況雖說比長安要好,但確實不能行差踏錯一步。”司馬懿悄悄打量了眼但笑不語的司馬防,在一旁伺機說道:“阿翁所言‘為政以寬’四字,未免太過微言大義,何不說詳盡些?阿兄一旦去了晉陽,也好有的放矢。”


    司馬防如鷹隼般的眼睛深深的盯看著司馬懿,直看得對方心裏發毛,這才悠悠說道:“劉公能有今日,靠的就是寬厚二字。但凡上官用人任人,無不以與己性趣相投為首要,劉公亦是如此。隻要伯達能與劉公契交,別的事,也就不用再多做考慮了。”


    “阿翁,這別的事,是指什麽?”司馬懿敏銳的捕捉到司馬防話語裏流露的信息,好奇的問道。


    “司徒今日在城門下與劉公言笑,殷勤備至,你可都看到了?”司馬防沒有答話,反問道。


    司馬懿執禮甚恭,點頭答說:“看到了,小子以為,應該與這次隨行入朝的士人有關。”


    “這些士人有些是棄職逃離的官吏,冀圖重回朝廷;有些則是趙公、種輯等人出使關東時就地舉薦的茂才,但鮮有例外,這些人大都是關東人。”司馬防沉聲說道:“這些人一旦入朝為官,即便量才施用,也足以讓頹喪已久的司空黃公等人勢力再度壯大。司徒馬公等人為此憂慮,想搶先拉攏聲望卓著的劉公,也在情理之中。”


    當初聲援裴茂出鄴城,除了董承與朱的軍事威懾以外,以關西人、度遼將軍耿祉與關東人、監黎陽營謁者趙威孫為首的兩方合作,也是促成袁紹禮送裴茂的一大緣由。


    朝廷各方少有的同仇敵愾,連成一氣的支持、而不是反對皇帝的這次軍事行動,必然有各自的利益訴求。比如此次隨行入朝的關東士人對黃琬等人勢力的助長,比如即將授任衛尉的扶風人耿祉,這些可以說是皇帝對他們出力的回報。


    這些東西司馬懿大都能根據時事揣測出來,但這又跟自己問的問題有什麽關係?


    司馬防看出了對方的疑惑,冷笑著答道:“你若以為就朝中這些人想結交劉公,那可就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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