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討賊非臣,子不複仇非子。”【春秋公羊傳】


    此時不是讓臣子揣度君心的時候,皇帝說完,也不再拐彎抹角,直接說出讓自己感到為難的地方:“先說曹操,我適才也說了,為父報仇乃天經地義,本無可厚非,但他遷怒無辜,這確實有罪。朝廷一向伸張愛民之意,曹操擅自妄為,我本該嚴加懲處,可如今正處用人之際,若是太過切責,曹操索性去投奔他的舊友袁紹,如此二袁連接聲氣,中間再無阻礙,屆時該何如?若不聞不問,對其恩遇親近,那又置王法於何處?


    除了劉表、公孫瓚以外,處在袁氏兄弟中間的兗州,也就是曹操的立場,對皇帝來說同樣至關重要。他們也是皇帝‘合眾弱’的爭取對象,隻是他們二人之間齟齬,不太好辦。


    “唯。”荀攸說道:“臣也是如此以為,曹操、陶謙各有大罪,但時局如此,倘若朝廷對彼等稍有失當之處……可就不止罔顧王法那麽簡單了。兗州地處二袁之間,天下之中,四戰之地。曹操有雄才,朝廷正需要他鎮守此處,隔絕南北,以免二袁聯結聲氣。即便是要定罪,那也得等到以後再談及此事,而不是現在。”


    賈詡曾認為皇帝是個鐵石心腸的人。


    為了掌握權力,他可以狠心鏟除、甚至是逼死王允;為了製衡朝局,他可以讓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女人成為皇後;為了那虛無縹緲的雄心壯誌,他可以放棄去學光武得天下的成功案例,毅然選擇最大的難度、不惜犧牲少部分人的利益。


    可就是這麽一個人,卻在為徐州百姓的慘死而感到惋惜,甚至想將始作俑者曹操、陶謙兩人繩之以法。古往今來,要想爭奪天下,誰會有這些婦人之仁,誰又會把這些百姓的死活放在眼裏?賈詡自己也知道,真正明智的做法就是不去管曹操等人犯下多大的罪過,該給兗州牧的給兗州牧,該用名利拉攏的就用名利拉攏,隻要暫且收攏他們的心,能為自己所用,最後平定天下就好了。


    給黎庶伸張王法,在這個世道中論是非,說起來是多麽的可笑,但皇帝似乎還是想在利益與公道之間選擇一個平衡點,這還是那個冷漠無情的皇帝麽?


    賈詡看著皇帝微皺的眉頭,心裏不由湧現出一種很複雜的情感,而且隱隱覺得哪裏不對。


    秋後算賬,已經是最好的處理方式了。


    皇帝接受了荀攸的這個方案,他手裏拿著韁繩,目視遠處,那幾個在幹涸的渠道裏放牛撒尿的牧童正躲在橋下,對著皇帝這一行衣著光鮮的貴人們好奇的指指點點,時或傳來一陣哄笑,似乎有個小孩大言不慚的立下了‘丈夫當如斯’之類的宏願。


    在這個時代,有的人一出生就擁有世間的一切,有的人一出生就注定給前者做牛做馬,有的人死了會有千乘萬騎前去吊喪,有的人活著那也是待宰的羔羊。


    世道就是這樣,皇帝從一開始就明白這個道理,他若是真的自私,大可不必這麽麻煩,與士人共治天下就好了,死了之後輕輕鬆鬆就能得到一個‘美名’。


    可那樣又有什麽意義呢?


    人活著就是要試著挑戰那些可為卻難為的事情啊。


    皇帝輕輕別過頭,看向一直沉默不言的賈詡,笑道:“賈公可有什麽良策?”


    賈詡恍然回過神來,遲疑了一下,隨即答道:“兗州關係緊要,曹操收降青州黃巾降卒,頗有武功。若是能使其投效朝廷,足以攔住袁氏兄弟合兵,讓朝廷有機會各個擊破。若是任其自至,則關東南北一體,將愈加難製。”


    他並不在乎曹操屠城是否有失仁義,他隻在乎的隻是‘利害’這兩個字:“曹操即便有違仁義,那也是陶謙有過在先,朝廷稍加戒書斥責即可,絕不能嚴懲貶抑。”


    這是早先議定了的事,不過是複述了一遍而已,並不是賈詡真正的想法。皇帝點點頭,眼睛仍舊是盯著賈詡看。


    賈詡垂眸避開了皇帝的直視,眼中光芒閃動,狀若無意的說道:“陛下有意維護朝廷威權,自然責無偏待。既如此,天下以身試法的方伯可不止曹操、陶謙二人,公孫瓚當年擅自帶兵越境,南侵冀州,其罪不小。孫文台擅殺州官,肆意攻伐,其人雖死,亦不能就這麽算了,不然王法何以立?”


    皇帝臉色頓時變了變,竟是沒想到賈詡會這麽說話。


    “大司馬吳漢當年揮軍入南陽,所行也是多遭殘戮,光武皇帝可有降罪?麾下之將尚且如此,何況其餘?”賈詡也不管這話有多麽的驚世駭俗,自顧自的說道:“再者說,曹操為父報仇……”


    賈詡有意無意的看了荀攸一眼,接著語出驚人道:“未必有罪。”


    荀攸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來,恍惚間,他想起了鄭玄。


    “曹操為父報仇,到底有沒有罪,臣以為不如先下廷議,定議之前,不宜論罪。”


    場麵沉默了很久,久到橋邊那夥牧童都覺得無趣而離開,久到荀攸都有些心慌的時候,皇帝說話了


    “可。”


    賈詡得意的笑了,果然,在這個事情上,皇帝依然是那個刻薄寡恩的皇帝,隻是他對臣子是無情,對黎庶是有情。


    萬年令在收到傳召之後,先是不可置信,反複確認幾次後,方才在張繡的催促下從縣衙走出來。他生的身材肥大,走起路來步步生風,很有一副‘官相’,但這種儀態未能保持多久,便在坎坷的道路上蕩然無存。


    他走了老半天,張繡騎馬跟在旁邊,一臉的不耐煩,心有怨氣的他根本不願意將皇帝為什麽要這麽做的緣故告訴萬年令,這讓萬年令心裏愈加惶恐不安。


    好不容易走到了,張繡前去通傳,沒多久就回來了,萬年令以為這就可以見駕了,誰知道張繡卻帶了皇帝的一句話:“讓他怎麽走來的,就怎麽走回去!”


    萬年令走過來又走過去,哪裏不知道自己定然是惹惱了知道皇帝,所以才借機懲治他,既然如此,何必繼續留任等待真正懲罰的詔書?倒不如就此離去,也好顯得自己不願受辱、並借此博名。


    於是他想到做到,當天晚上就掛印離去,沒想到這正中皇帝下懷,他早已選中了接任者,又哪裏會在乎這個萬年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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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第二天皇帝啟程時得知了消息,當時就氣笑了:“真是一出高風亮節!”


    “我本隻想將其降官黜退,好歹全其顏麵。可他如今這麽做,倒顯得我是錯的了?”皇帝冷聲說道:“去傳楊沛,把這人抓來,明正典刑!”


    荀攸在一旁看著不說話,心裏卻是想著,恐怕這一切都在皇帝的預料之中。


    這個萬年令注定要成為蕩起波浪的第一個石子。


    大駕還沒返京,他已經可以預見長安將會掀起多少風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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