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踵其事而增華,變其本而加厲。物既有之,文亦宜然。”【文選序】


    說完,又向劉熙行禮,辭謝道:“故人來訪,我不得不見,讓殿下見笑了。”


    “王叔有歲餘未曾歸國,訪問舊識也是人之常情。”劉熙此時沒了壓力與負擔,臉上的笑容也跟著自然了起來。


    劉邈也不多說話,很快便走了出去。


    琅邪王劉熙端端正正的坐在席上,身上雖然穿著由最粗的生麻布所製作而成的衣服,簡陋寬大,給他帶來一絲弱不禁風的柔弱感。但劉熙收斂笑容之後的樣子,卻隱然流露出那麽一絲貴氣,這種貴人的氣度就連親人劉邈都從未在劉熙身上見過。這個名不見經傳、因為保護父親遺體而孝名遠揚的新王,這個似乎臉上永遠掛著庸懦的微笑、讓人一看就覺得軟弱可欺的劉熙。


    此刻在帷幕重重的殿中,竟顯得有一絲深不可測。


    帷幕大幅度的擺動了幾下,像是一位窈窕的美人蹁躚起舞、飛揚裙擺。


    一個身材修長的年輕人從帷幕之後踱步走出,坐在劉邈剛才坐過的位置上。


    “蕭君。”劉熙這時已然換了一副生冷的神色,悠悠說道:“王叔曾經、不,他一直都待寡人很好。”


    那被稱為‘蕭君’的年輕男子正坐在下首,饒有興趣的仰頭看向劉熙,安靜的聽著,一時沒有說話。


    “寡人小的時候背不下書,父王考問的時候,他便在父王身後張口默言,偷偷提示我。有時候惹了禍,他也每每都向父王說情,他說他膝下亡兒,視我猶如親子……王叔一直都是站在我這一邊的。”劉熙說著說著,自稱不由自主的從‘寡人’變作‘我’,放在腿上的手也攥成了拳頭,語氣沉重的說道:“可他這回是注定不會幫我了。”


    “大鴻臚預計還要過一天才動身返程,殿下尚有時間尋陽都侯敘談。”年輕男子眉頭微蹙,輕聲說道:“不過話裏得要小心斟酌,切不可流露異樣,剛才陽都侯必是留意到了什麽,不然在最後的話裏也不會刻意保留。”


    年輕男子名為蕭建,字叔直,東海國蘭陵縣人,祖上乃孝元皇帝的老師蕭望之,據說再往前溯源,還是漢初三傑之一的蕭何後人。此時的蘭陵蕭氏尚且沒有兩三百年後那麽聲名顯赫,反倒是自叢蕭望之含冤被誅後便不斷的落魄沉寂,到了蕭建這一代,蘭陵蕭氏已經是仕不出州郡的小豪強了。


    當初劉熙還是王子的時候,其父為了讓他承繼琅邪孝王好經學辭賦的家風,特意延請了琅邪國內的一個處士、東莞綦君來做劉熙的師傅。綦君精通《公羊春秋》,琅邪人趙昱等名士皆乃其門下弟子,蘭陵蕭氏為了攀上這道交情,也跟著派蕭建前往東莞求學,一來二去,劉熙便與蕭建互相熟識。


    蕭建頗有審時度勢之能,見黃巾起事之後,天下久亂不止,尤其是孝靈皇帝駕崩後,海內沸騰。他便立時燃起了在亂世之中博取功名、光大家族門楣的想法,這個想法像野草一樣在心中肆意生長。很快,他就將目光放在了身子雖弱,但同樣有顆不安分的心的劉熙身上。


    光武血脈,天潢貴胄,數代琅邪王在琅邪國內養就的清名,第一代琅邪孝王劉京更是有著‘賢王’美稱,聲名次於東平王劉蒼。有著種種優勢、天賦的劉熙,在蕭建看來,自己何不能效仿先祖蕭何輔佐高皇帝的事跡,再開一代太平?


    於是兩人便綢繆良久,蓄謀著等繼承王位之後,借著天下崩壞,許多禮製都遭廢弛、州官無以管束的情況下,嚐試結交臧霸這樣掌握兵權的人物。可誰知琅邪順王死後,朝廷對此近半年不聞不問,讓他們心慌了好一陣,畢竟一個王太子的身份根本沒有封王的身份好用。


    好在天使來了,與劉熙情同父子的劉邈也來了,不僅成功冊立繼位,而且還出於照顧的心思,無意之中為劉熙解決了拉攏臧霸的難題。


    蕭建此時向劉熙建議的是,讓劉熙借助劉邈的身份與關係,在朝中為他多謀些便利,最好是能說服他一同謀事。可惜見今日這般模樣,劉熙再遲鈍也明白劉邈對朝廷的一片堅貞,根本不是他一個晚輩就能說服的。


    “不會了。”劉熙遺憾的搖了搖頭,“王叔與先王一樣,皆是忠心漢室之輩。初平元年的時候,朝廷遷都長安,先王便是第一個入朝貢獻的封王,王叔這個陽都侯的爵位,還是那時候冊封的呢。這些年來,饒是先王病重,也日夜不忘國家安危,去年聽說董卓就戮,先王喜不自勝,不顧病體寫就章表,請王叔再度入朝。可見彼等至忠至誠,我等……還是罷了。”


    “也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心地。”蕭建甚為理解,既是寬慰、又是勉勵的說道:“就連長沙定王,當時也絕不曾料到自己的後人會出一個光武皇帝。”


    聽到這裏,劉熙心裏的那一絲慚疚這才寬解不少,緊握著的拳頭也悄然鬆開了。


    蕭建繼而說道:“國相打算薦舉我為孝廉,若是運籌得當,我應是能留在莒縣。”


    “何不留在開陽?”劉熙思忖了一會,緩緩說道:“不若寡人明日與王叔說一聲,請他在國相陰公薦舉你為孝廉之後,再為你打點一二,拜蕭君你為開陽令?如今國相身邊無人相佐,急需賢才治理琅邪。你又與其交好,若是從旁陳說利弊,他少不得也要留你。”


    蕭建點頭道:“國相無兵無人,若是不做些什麽,恐有為臧霸逼淩之危。”


    “臧霸此人,你覺得如何?”劉熙忽然問道。


    “有勇有謀,又頗重氣節,殿下足以倚重籠絡。”這是蕭建這些天以來,在暗中對臧霸的觀察。


    劉熙點點頭,複又問道:“那昌等人呢?”


    蕭建麵色一改,大為鄭重的說道:“此輩票掠宮室,目無尊卑,殿下要小心為是。”


    “寡人有蕭叔直,何愁大事不成?”劉熙這才綻開笑顏,一副壯誌淩雲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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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建也謙遜的說道:“殿下不棄薄才,這才是在下之幸。”


    於是,兩個意氣風發、躊躇滿誌的年輕人在帷幕重重的殿中徜徉了天下局勢,又說了些青徐之間在未來將有的變化,隻覺得彼此意見相得,成事不遠。


    可他們卻不知道,亂世之中從不缺的就是野心家,任誰都知道亂世到來,任誰都想在亂世中建立功業,可最後有多少人是妄自菲薄、有多少人妄自尊大、又有多少人是笑到最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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