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孟子離婁上】


    未央宮,椒房殿。


    暮色沉沉,斜陽彤日低懸宮牆,難得晚風清涼,驅走一方熱氣。


    皇帝甫一進來時,便察覺到不同:“你這裏的燈燭倒是少了泰半,那些花樣好看的,怎麽不點上了?”


    董皇後知道對方是在打趣,接口說道:“如今朝廷處處都需錢糧,那些不必要的花費自當裁省,臣妾主持中宮,也當如此。隻是宮中諸貴人,強令恐傷及和氣,倒不如先讓自己身正了,其餘的事,便可不令而行。”


    當初喜歡明亮,一入夜便在椒房殿擺滿燈台、肆意豪奢的董皇後,如今說節儉就節儉,也不打個正式的招呼,這讓那些因她而下效的奢侈、又反應遲鈍的如何辦?可她這手段偏是冠冕堂皇,無可指摘,饒是皇帝也不得不高看一眼。


    他目光深沉的看向董皇後,眼裏流轉著捉摸不透的意味,當初他故意縱任董皇後每晚都點滿燈台,耗費燈油、用度奢靡的時候,除了籠絡董氏、不在乎這等細末枝節等理由,其實還有一個不可告人的陰暗心思。


    往後所受,皆是今日所為。


    怎料董皇後的心計比她那平庸的父親遠勝一籌,將皇帝刻意給她弄的劣勢,在有意或是無意之中,化為無形。這讓皇帝留了心,既定的心思也不由變了幾分,他低下眸子,笑道:“你倒是伶俐,若是旁人不曾領悟呢?事後論起來,豈不愈是折煞了她?你既有以身作則、讓掖庭眾人效仿的想法,這很好,卻不許‘不教而誅’,不然便是‘其身不正,雖令不從’。”


    董皇後不禁抬眼看了過去,對方的唇邊雖然帶著笑,但眼眸深處卻沒有絲毫笑意,這讓她心裏發酸。


    皇帝說的公允,但在董皇後聽來,無疑就是偏袒宋都。未央宮中誰不知曉,宋都喜好玩樂,不比懂事克製的伏壽,若是董皇後先奢後儉,第一個反應不及的便會是宋都。那時無論董皇後罰不罰她,宋都的名聲都要壞,這本是董皇後想的一個法子,隻是現在有了皇帝這番話,她卻不好再按設想的去做了。


    “謹諾。”董皇後眼睫微動,垂下目光,手仍扶著皇帝,打算將皇帝移到席上就座。


    言語之間,她輕輕轉了個彎,說道:“不過陛下說的未免有些嚴重了,如今天氣炎熱,便是夜裏也不見涼快幾許,闔上門窗,再點多了燈,豈不是要將人悶壞!臣妾想著,哪怕不說,彼等伺候的宮人也會知覺減省燈燭……不過,也怕有不知事的,臣妾一會指使長禦前去陳說便是了。”


    “掖庭有你在,不知給我省了多少心。”皇帝鼓勵似得拍了拍董皇後柔荑似的手,嘴角帶笑的與她說道:“你有主意,盡管去做就是了,但凡要記得‘端正’二字。今年有旱,又是天幹物燥的,宮裏不僅要省著水用,也得多備著水,免得引起火來。”


    皇帝本來也沒對董皇後寄托什麽期待,隻是要求她不惹事、不犯事,那麽以後自己興許還能讓董氏留個善終經過這麽長的時間之後,皇帝對當初立後時的‘虧欠’差不多都要消散殆盡。尤其是董皇後這兩年的表現除了不喜歡宋都以外,並沒有什麽錯處,皇帝因此也就淡了一些最開始的涼薄心思,打算嚐試著用心相處了。


    心思與態度的轉變,最初很難從一個人的舉止上看出來,何況還是皇帝這樣心思深沉的人。


    董皇後並不覺得皇帝忽然向她提出要求,是對她抱有期望、想長期相處下去的好意。反倒誤解為是皇帝在刻意提醒她要處事‘端正’,這不就是在暗裏敲打她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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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下她隻‘唯’了一聲,便悶著不說話了。


    董皇後也不知道自己心裏是什麽滋味,自己不喜歡宋都,那單純是小女兒家的吃醋,自己費盡心思的奉迎皇帝,臨了卻被說了一通,這讓她心裏幽苦怨憤、鬱結而無處可伸。


    “你啊。”耳邊有個溫和的聲音輕輕說道,半是無奈、半是溫情。緊接著,一隻溫暖的手覆上了她的額頭,又好玩似得輕彈了一下鬢發間插著的那支鹿角金步搖,發出‘叮叮’的細碎聲。


    董皇後定了定神,才緩緩抬眼看去,隻見那俊逸翩翩的少年,正滿眼帶笑的望著她:“整個未央宮,就屬你心思最多,有時少想些事,心情也都好些。”


    她不可置信的眨了眨眼,從未見過皇帝用這種近乎於‘寵’的態度對她說話在以往的時候,兩人之間的關係完全可以用‘相敬如賓’四個字來概括。


    董皇後的心情由鬱結到欣喜,大起大落,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麽,呆呆的直視著皇帝,一雙美眸裏波光流轉。


    看著身邊坐著的這位錦衣婦人,唇若點朱,肌膚勝雪。皇帝微微一笑,一手牽著對方,從容站起:“你來,我與你說些體己話。”


    婦人抬袖半掩玉容,撲哧一笑,剛才那小女兒的姿態仿佛隻是一個錯覺,她依然是未央宮中最嬌媚精明的皇後。


    “不知陛下有什麽體己話,要在衽席床笫之間說?”董皇後優雅的走到床榻邊,話音未落,殿中的宦官、宮人全都知趣的退了下去。她旋身撩開長長的裾尾,鎮定的與皇帝並肩坐在床沿上,側首看著皇帝,唇邊帶起一抹曖昧的笑意。


    皇帝此時也毫不畏縮的與之對視,說道:“以後可莫要再往我身邊派采女了。”


    這話宛如雷霆響徹耳邊,董皇後愣怔了半天,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皇帝也不急,他自一開始便鋪墊了那麽久,就是為了把這些話一次說明白,不然這宮裏想為君分憂的‘熱心人’並不少見,以後還會出現這樣的事情。


    如今宋都也漸漸長大,身邊也不缺會傳告她男女之事的人,所以自己也不能再往她哪裏躲著、敷衍過去了。與其每次都由自己找理由阻絕,讓自己傳出什麽‘龍陽’、‘不能人事’之類的名聲這在後麵會惹出許多麻煩。倒還不如讓董皇後這樣有一定分量的人,替自己在前麵擋住眾人的‘熱情’。


    於是現在的關鍵就是,該怎麽說服董皇後接受皇帝在成年之前不會與人‘敦倫’的事實,跟她解釋現代醫學肯定是解釋不通的,好在這個時代有這個時代的說辭。


    “先前來的那一批,雖都是貌體佼好者,但我到底還能忍住,可緊接著你又來了,以你的姿貌,這不是誘我麽?”皇帝輕輕把對方的盤算都說了出來,董皇後在一邊聽得冷汗連連,她身子一軟,險些跌落下去,好在皇帝這時挽住了她的腰,使其勉強偎靠在皇帝身邊。


    哪怕是靠在皇帝溫暖的懷裏,董皇後身上仍覺得陣陣發寒,她一時有些分不清楚到底剛才先前那個與她相敬如賓的人是皇帝、還是與她溫情脈脈的人是皇帝、亦或者,現在這個臉上仍掛著笑,卻語氣冰冷的人才是皇帝的真麵目。


    皇帝的下頷靠在董皇後的頭上,兩人靜靜的偎依著,在外人看來像是一對恩愛夫妻耳鬢廝磨,誰又知兩人之間的這‘體己話’是如此的寒冷徹骨:“以後可不許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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