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非吾罪而棄逐兮,何日夜而忘之?”【九章哀郢】


    “郎君帶了幾個叟兵,適才想闖進來,在下未能攔住。幸而是夫人遣人給了他陽城侯金印,將其叫過去了。”呂常心有餘悸,一字一句的說道。


    “果然世道喪亂,人不知禮。”劉焉靜靜地聽呂常講述著,好似說的不是他們家的事,他簡單評述道:“幾塊金銀死物,倒比孝道還大!”


    呂常為人本分,本不該在劉焉麵前說對方兒子的壞話,但今日這事著實刺激到了他,心頭憤慨之餘,讓他不得不說上一句:“人不知禮,與禽獸何異?”


    話一說完,他又覺得不對,正欲解釋,卻見劉焉麵色平常,附和說道:“是啊,與禽獸何異。”


    呂常不欲接著往下說,於是另起話頭說道:“此次多虧了夫人相助,不然真的讓郎君闖進來,事情就愈加難堪了。”


    “也多虧了她,老夫臨死時才能看清這狼子之心。”劉焉說到這裏忽然有些解脫,但神色卻顯得很痛苦。


    作為身邊最信任、親眼見到劉焉全程在幕後抱病布局的人,呂常如何會不知道這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心裏想著什麽。這一回是劉焉給他那個不成器的兒子最後的機會,若是劉瑁不安分,索性就給他想要的印綬,隨其胡鬧,最後大不了丟下他一個人死,保全劉氏全族。而若是劉瑁安安分分的過來請示探望那就是另一個結局了。


    劉焉不在為如何解救這個逆子而煩惱,心裏不覺失望、反倒很是輕鬆。畢竟狠下心丟掉劉瑁、不再為其打算了之後,劉焉所麵臨的選擇已經很好走了:“張魯到巴郡去了?”


    “唯,聽說已集聚了巴郡七姓夷王杜、樸胡等人,似乎與江州趙公在暗中有所密謀。”呂常不免憂心的說道:“若不是這幾日下雨,山洪衝毀了道路,我看他們已經等不及了。”


    “裴茂尚在白水關外,張魯等輩隻需拿下葭萌、劍閣等關,依然能恃險而守。關中之於蜀中,轉運艱難,這場仗勢必不能長久,彼等捱過了這一時,依然能稱雄一方、去效仿公孫述的故事。”劉焉聲音飄忽不定,輕輕吐著氣說道:“趙韙此人向來與我麵合心異,我料定他非屈居人下之輩,未曾想會與米賊勾連在一起。巴西趙氏向來比不過蜀郡那一支,難得出一個大吏,如今卻是頹敗可期了。”


    “說起蜀郡趙氏……”呂常看了劉焉一眼,說道:“如今郎君品性已是如此,在下愚見,其已無可回頭,使君不妨可以做決斷了。”


    “是啊,也該做決斷了。”劉焉突然哽咽了,渾濁的雙眼如湧泉般流下兩行清淚,他似乎還能想起當年入蜀,劉瑁年紀輕輕便吵著嚷著要來。嘴裏說的是‘阿翁尚且不畏艱難,乘險而行,做兒子的豈有不隨身照顧的道理’?那時的劉瑁是何等的乖巧懂事、機敏孝順啊,簡直由裏到外,處處都像他,為何來蜀地這兩三年,竟像是變了個模樣。


    呂常靜默的站在一旁,垂手而立,為人父母,沒有什麽是比這個還要傷心的了,劉焉臨死還要經受這一番打擊,看在呂常眼裏也是於心不忍。


    “你自去尋高吧,多少年的老交情了,也虧得他始終信我。”劉焉說完,便緩緩闔上雙眼,再無聲息了。


    呂常在旁站了一會,見劉焉沒有動靜,正打算後退離去,依早前二人的謀議行事。剛退了半步,隻聽劉焉閉著眼,叫住了呂常,說道:“你說,我做錯了麽?”


    “使君為國為家,都料算兼顧,處處周全,已然無錯。”呂常眉頭皺了幾分,說道。


    劉焉輕抬了一下手,他似乎是想將手臂抬起了擺動,臨了卻沒有氣力,隻好微微動彈了一下:“不,我是說我當年聽信方士之言,策劃入蜀的事。那時候黃巾雖滅、其勢猶存,孝靈皇帝又一味的寵任宦官,不思變革。他以為自己在世上一天,便可任性的活著、便可肆意玩樂,日後縱是駕崩,也不過棄天下於身後罷了。”


    呂常囁嚅了幾下,說道:“可我聽來君說,孝靈皇帝其實是有振作之意的。”


    “來敬達又是聽誰說的呢?”劉焉沉默了一會,複又道:“縱然有重設州牧、建西園軍等政,有心治劇理煩,但終不過是縫補之策罷了。”他頓了頓,艱難的咽下喉嚨裏的一口痰:“所以我那時便想著,既然政治衰缺、王室多故、天下將亂,我何不避亂離世?正好廣漢董公生前對我說,益州分野有天子氣。我這時便動了心,光武皇帝以遠宗紹承中興、孝桓、孝靈等曆代先帝也是以宗藩繼位,我也是劉氏宗親,如何不能再效一次光武?”


    來敏自然是從朝廷哪裏說來的,皇帝親政以來所做的種種事跡,大都傳入劉焉耳中。對於皇帝少年有為,劉焉驚詫之餘,卻頗為不屑於皇帝的某些行徑,比如威逼群臣同意鹽鐵專營、比如執意要以武力討平關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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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劉焉坐在那個位置上、或是皇帝沒有親政的才能、甚至是他入蜀的意圖不那麽叛逆……


    呂常沒有說話,這些都是劉焉這幾日常說的陳詞濫調,似乎是每一個垂死的人都會回顧這短短的一生,懊悔、得意、釋然,種種情緒不一而足。但呂常觀劉焉現時的情形,一時卻把握不住對方究竟是在後悔當初貪圖‘天子氣’而入蜀割據,還是在得意於當初毅然入蜀的魄力、在蜀地殺伐果斷的手段。


    或許還有更深的一層,卻是呂常未曾領會到的。


    那就是遺憾。


    “我這幾日都在做同一個夢。”劉焉像是夢囈一般,在屋外如蠶食桑葉般沙沙作響的雨聲中,語氣變得縹緲不定了起來:“夢見幼時的我光著雙腳在江夏的小路上走著,天上正落著細雨,四野全是翠綠的稻田。我腳上沾著泥土,身上淋著雨,卻還是不緊不慢的走著,嘴裏還哼著放牛的牧童才會哼的鄉曲野調。”


    呂常心裏若有所動,故意用輕鬆的語氣說道:“想不到使君曾經還有如此童趣。”


    “不是童趣,我幼時從未做過這等事。”劉焉忽然睜開了雙眼,眼睛炯炯有神,明亮無比。他輕聲哼唱著,不知是不是他所說的那首小調,漸漸的,他臉上竟露出了愉悅的笑容:“我隻是曾在馬車上見過類似的場景,你可知道我當時看到那個孩童怡然欣喜的在雨中漫步的時候,心裏在想的是什麽麽?”


    “不、不知道。”呂常看著劉焉的神色越來越好,眼圈頓時就紅了。


    “我在想啊。”劉焉的聲音越來越輕,若是不屏息靜聽,簡直近乎於無。他眼中的亮光也宛如燭火,在燃盡前發出最後一絲耀眼的光、宛如這個老人在生命盡頭的最後一聲歎惋:“他為何就不穿鞋呢?”


    忽然平靜的屋子裏傳來一聲抽泣,好像那老人仍在不服氣似得說道:


    “我沒有做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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